青霜

第25章


他轻叹口气,怀疑这世间没有任何人事可以使她显出激动神色。
管事领着城中最好的大夫走进卧房。暮隐不说话,只用一双威严犀利的眼盯视着大夫,对方便不敢多言平日里惯用的客套言辞,快步走至床边,捉起恩同斜伸的右手,开始把脉。
暮隐留神查看大夫神色,见他一派平和笃定,暴躁焦虑的心绪竟随之消解不少。
片刻后,大夫起身,抱拳向暮隐行了一礼,说道:“恭喜怡王,王妃并非有恙,而是有喜。”
“有喜?”暮隐一怔,不由得重复大夫的话。
“正是。”大夫点头,“胎儿目前是两个月大。”
暮隐嗯了一声,原本潋滟的眼眸此时看来深邃不可测,低声吩咐管事送大夫出去,再来转身对两个丫环说,“你们这就去叮嘱厨房,自今日起,晚餐要为王妃增加补汤,三餐菜色也要重新拟定。”
翎羽和阡陌同声答应,然后双双跪倒在地,齐声说道:“恭贺怡王和王妃将有子嗣。”
暮隐此时方露出一丝微笑,挥了挥手,说:“出去吧。有事自会喊你们。”
等到两个丫环退出卧室,暮隐不由得深吸一口气,自厅中见到恩同,他便无时无刻不想着如这般安静地与她独处。之前因惜夫人而起的争执在他心中早已淡了,只是一直找不到与她和解的机会与方式。
他眼光落在恩同覆在棉被下的平坦腹部,有些不敢相信她已怀了他的孩子,他应该为此感到喜悦,却有一股模糊的猜不透的情绪渐渐生起。
恩同苏醒之时,暮隐仍坐在那儿,目光流连在她静默脸庞。她睫毛微一颤动,他便察觉,倾身向前,并握起她一只手,轻唤:“恩同,恩同。”
她轻轻地应声,睁开眼,“我似乎在外面昏倒了。”
“的确如此。”他越发用力握她的手。
恩同吃痛,向后缩了一缩。
“恩同,你有孩子了。大夫刚刚来看过,说是已两个月大。”
他本以为她会惊诧喜悦地尖叫,甚或因这喜悦而落泪。
然而她只是挑了挑眉,用与平常毫无二致的淡然口吻说:“你不是在骗我?”
暮隐一愣,半晌,脸色不善地说:“这种事没有必要拿来开玩笑。”
“那很好。”恩同亦不知自己为何如此理智,仿佛已抵达冷血无情之境地,她放在棉被里的左手悄悄移至小腹,试图感受胎儿存在,然而那隔着衣衫的温热肌肤之下只是一片空荡荡的静,既无法感知亦触摸不到什么。
他并没有忽略她这个动作,双眼瞬也不瞬地盯视着她面容,想要找到哪怕些微的情绪波动。但他再次失望。她仅是嘴角略有颤动,便恢复如常。
“你不想有孩子么?”他突然问。
她不解地看着他,“为什么这么说?”
“不见你有丝毫喜悦。”他故作冷然说道。
恩同因此扑哧一声笑了出来,“你不也是如此么。脸绷得紧紧的。”
暮隐随她的说话抬手摸上自己脸颊,“果真?”
她点头,眼中渐渐有了笑意,“在喜悦之前,总该先有些其他情绪。我以为我和你的反应都算正常。毕竟是第一次为人父母。”
“也许你是对的。”
他坐到她身后去,将她扶起来倚在自己肩膀,嘴唇抵在她耳边,轻声说:“我的确是有些难以置信。但这是一桩再好不过的事。若没有这孩子,恐怕你我之间仍要冷淡以对。是上天恩赐这大好时机给我们,不要轻易放过,好么?”
她点头,算作回答。心中却在想昏迷之前见过的皎月。这貌美倾城的女子与他们的孩子一同出现,不知上天做如此安排,究竟是何用意。
打从这日起,恩同便如被禁足般处处受限,譬如吃食一定要以营养为主,每日有固定散步的时间与路线,决不许外出到集市。这些对一向喜静的恩同来说并不算什么,只是不能习武于她却是天大的桎梏,平日里隔窗望见用来习武的宽敞庭院,心情不免郁郁。直到某日灵犀一闪,自暮隐书房搬来许多载录有武功的书籍,聊以解闷。
因她有孕,连惜夫人都将之前刻意刁难的作为抛却脑后,常来遥望楼探望。恩同待她仍如往常,客气有礼,即便房中有暮隐,亦不改淡然神色。
这一日清晨,恩同洗漱已毕,转头见到阡陌,便问了一句:“皎月呢?近来如何?”
阡陌一愣,随后答道:“奴婢不知。”
这话被正掀帘往内室来的翎羽听到,撇了撇嘴,说:“她呀,可舒坦着呢。明明是镜王派来伺候王妃的,一天到晚却逍遥自在地想干吗就干吗,不就是长得美嘛,说来说去也是宫女出身,有什么了不起的!”
恩同蹙起眉,“什么意思?”
翎羽见恩同神情间颇有怒色,一时吓得噤声,原本满肚子要说的话立时吞了下去。
恩同的眉蹙得更深,“讲。”
“是,怡王妃。”翎羽的声音低了下去,“奴婢也都是道听途说来着。那个叫皎月的女子听说是被安置在惜夫人所居院落的一间房里,平日里随着惜夫人出出进进,不见做什么事,矜贵得很哪。”
恩同想了一下,问:“是谁做了如此安排?”
凌云抬头看恩同一眼,嗫嚅道:“奴婢,奴婢不敢说。”
这时阡陌在旁说道:“是惜夫人。那日大夫诊出王妃有孕,怡王便想按镜王吩咐,让皎月贴身陪伴您,惜夫人说皎月从前是宫女,服侍镜王或许伶俐,却未必懂得如何在您身边照应,您有孕在身若出了差池谁也担待不起,便领到自己身边先行调教。”
恩同知阡陌甚少开口,一旦讲些什么,必是实情,便点了点头,说:“这倒是个非常好的理由。”
言毕,恩同走到桌边坐下,翎羽立即端了暖身的红茶来。
恩同端起茶杯浅啜一口,放下,轻缓地对阡陌说:“你即刻去惜夫人的院落,将皎月带来,就说我要见她。”
阡陌点点头,转身去了。
“这个阡陌,越来越没礼貌了,连答应一声都会!”一旁的翎羽朝着她背影气愤地低嚷。
“既然她不喜说话,何必勉强。”恩同淡淡地说。
过不多时,阡陌回来,身后是不再着宫装但依旧一身大红如荼的皎月。恩同掀了掀睫毛,想这女子该叫赤月才是,皎字如此幽静,与她毫不匹配。
恩同挥手命两个丫环下去,房中只剩下她与皎月,那女子裙摆曳地,俏生生地站着,仿如一朵花盛放之际,艳香扑人面而来。
恩同稳妥地坐着,一杯茶喝完,才轻声说:“搬一张椅子,坐吧。”
这片刻之间,皎月心中始终在盘算王妃为何突然召见自己,但她发觉自己根本看不穿端坐在桌旁的瘦削素净的恩同,她在王宫之中见过形形色色女子,除却尊贵王后,那些女子终生只有夫人封号,因而必得施展出浑身解数吸引镜王眼光赢得宠爱,否则便只有寂寞老死于王宫中的命运。那些女子各有美貌特色,亦不乏聪明狡黠之人,皎月却可轻易看穿她们心思,正因这番颖慧,才使得镜王对她另眼相看,并做此重大安排。
然而恩同与她所见过的女子皆有不同,脸色略嫌苍白,一双细长的眼并无情绪,却蕴着晶亮辉光,手脚与身形纤细如柳但绝非孱弱之姿,白绸缝制的衣裙滚着黑边,衬得整个人越发敛默。皎月深吸口气,对于怡王妃,她只有四个字好说:不动声色。
皎月的思绪尚未停歇,便听到怡王妃赐座的声音,于是微微低身行了一礼,说:“奴婢不敢在王妃面前放肆。”
恩同只点了点头,接着说:“我找你来,是要你自今日起搬进遥望楼中居住。”
“但……”皎月用温柔的声音说道,“奴婢已答应惜夫人,要随她老人家习得服侍王妃的规矩,以免奴婢粗手粗脚不小心有损王妃贵体。”
恩同侧过头,眼望着窗外庭院里一派凋萎晚秋景象,淡淡地说:“信笺。你还记得镜王的信笺吧。”
“奴婢自不敢忘。”虽有急迫,她声音仍是娇嫩。
“那就好。”恩同回头,眼光落在她低垂的发顶,“你是镜王赏赐给我的人。没有理由不住遥望楼,这就去收拾东西,尽早搬过来吧。”说完,不及皎月告退,便起身走入内室。
恩同让皎月搬进自己从前所居的宁阁偏房,宅中众人听闻后自然各有想法,但这私下里的声音尽管纷杂多样,总是脱不开王妃正式宣告与惜夫人对立的想法。之前惜夫人在怡王面前搬弄是非,早已经丫环之口流传出去,王妃尽管对此表现得极是淡漠,下人们却揣测恩同是在等待时机贵为怡王正妃怎可随便被人欺负,即便那人是怡王的亲母亲也不该忍气吞声。如今两位女主人争夺新来的美貌女子恰好印证他们的揣测,众人皆持着远远观望态度,且要看惜夫人与怡王妃谁能够成为这宅中真正的主子,到那时再尽力巴结不迟。
丫环翎羽将这传言种种绘声绘色地将给恩同听的时候,她只淡淡地说了句:“不止这些吧。”
翎羽一怔,抬头正对上恩同仿佛可洞悉这世间一切的静澈眼眸,神色间有了慌张,“还有,奴婢……奴婢不敢说。”
“除非造谣生事的人是你,否则,没有理由不说。”恩同说完,背转过身不再看她。
翎羽吓得扑通一声跪倒在地,急促地说:“这话绝不是奴婢所说!是,是宅中管事的口中传出来的,他说皎月这女子稀世美貌,王妃恐怕要失宠了!”最后那几字,声音中已有了哭意。
良久,跪着的翎羽甚至以为恩同已不在房内,才听到极轻极轻的一声叹息,她鼻间随之一酸,知晓表面看来对凡事都漠然以对的主子,到底也免不了伤心,“王妃……”
“与其说是谣言,不如说一语成谶。”恩同的声音仿佛一阵清风掠过厅堂,袅袅迂回,终散去无痕。
小说推荐
返回首页返回目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