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霜

第26章


翎羽刚想说些安慰的话,被恩同抬手打断,“你下去吧,这里没事了。”
独处的数个时辰里,恩同倚桌而坐,回想来到惊鸿城相见后师父的种种言行作为,眉间一直蹙着,却未能有一个定论。
其间暮隐来过,问她这日身子可好,胎儿有没有动,恩同淡淡笑着,告诉他自己很好。她怀孕已有四个月,小腹稍有隆起,人亦不再如从前那般消瘦。她右手移向小腹,似在安抚那尚未得见天日的小小生命。
暮隐走近她,抬一只手搁在她柔细发顶,说:“但愿这孩子没让你辛苦。”
然后他伸手环住她腰间,将她抱在怀里。她乖顺地靠在他胸口,驱逐脑海中纷杂思绪,专注于这寒冬里的温暖,恩同忽然有种错觉,她与他是相爱至深的恋人,柔情蜜意顺着相触的发肤流入彼此身体,渐至深入四肢百骸,便可永久铭记。
她几乎要在这拥抱中入睡的时候,他放开她起身,再吻了吻她光洁额头,说:“我要到书房处理些事务,晚些时候再来看你。”
恩同点头,望着他离去,隔了许久,目光才收回。丫环翎羽和阡陌各自端着晚饭补汤走进卧房时,见到的便是恩同出神的模样。自暮隐离开总有两个时辰,她便是一直维持这凝望的动作未变。
“怡王妃?主子?”
阡陌的呼唤虽轻,却仍是惊吓到恍惚如坠梦里的恩同,她全身一震,“什么?!”
“奴婢该死,令怡王妃受惊!”
阡陌赶紧跪在地上,身旁的翎羽亦屈膝跪了下去。两人面上俱有惶恐之色。
恩同定了定神,摇头道:“没事。你们起来吧。”
两个丫环陪着恩同到厅中用饭,恩同只喝了两口汤,便放下,遥望着虚渺一点,神情极为恍惚。翎羽和阡陌对视一眼,均想今日怡王妃有些反常。
“把披风拿来,我要出去一趟。”恩同突然说。
“这……您的晚饭还没用。”翎羽迟疑着。
阡陌却知恩同一向言出必行,别说自己与翎羽只是丫环,便是怡王与惜夫人在此,亦无力劝阻,于是乖乖地返身去内室拿新制的那件披风。是以黑缎做底,边沿处滚着白色狐狸毛,右肩处绣有一只展翅欲飞的鸿鹄。如此图样,只王族之人得以使用。
恩同穿了披风,起身向外走去,脚步轻快迅疾,丝毫不似怀孕之人。她走下楼梯,径往一楼尽头的书房而去。尚有段距离,她便听到书房里传出的交谈声,待来到门外,男女对谈的声音已可清晰入耳。是暮隐,与名为陪伴自己却常常不见踪影的皎月。
书房门仅是虚掩,透过缝隙,恩同见到暮隐坐在书桌前,一旁搁着几样小菜,有茶有酒。皎月站在他身侧,手中持着一杯茶,唇边噙着水样的柔情,脉脉地看着他。
恩同听到暮隐说:“你不识字?可真是奇怪了。以你的聪慧,这等小事岂能难得倒你?”
然后是皎月略有委屈的声音,“奴婢出身低微,哪有什么机会读书写字。”
“你若想学,我教你。”暮隐笃定地说。
此时恩同推门而入,立在门边,淡淡地说:“我以为你来此,是奉镜王之命助我打理宅中杂事,而非喝茶习字的。”
“怡王妃恕罪!奴婢不是故意擅离您身旁,是,是……”皎月说到这里,蹙眉咬唇,显得颇为迟疑。
暮隐起身走到恩同近旁来,扶住她一边手臂,将她带到桌前坐下,安抚般地说:“今晚母亲宴请朝中一些故旧,厨房的人手不够,是皎月端了晚饭来给我。”
恩同仿佛未听闻暮隐说话,只目光错也不错地盯着皎月,说:“镜王派你来,是做厨房杂事的么?”
皎月垂头,仿佛不知该说些什么,一双蕴着水光娇媚非常的眼却暗暗瞥向暮隐。
于是暮隐便说道:“恩同,你何必搬出王兄的旨意来压人?即使皎月她身份低微,也有做人的自由。”
“自由。”恩同微笑,“那么我此久未活动筋骨,是否可以去练功?”
“那怎么行!”暮隐赶忙捉起她一只手,牢牢握住,“你有孕在身,怎可做这么危险的事!”
恩同不着痕迹地抽回手,淡淡地说:“那么,论身份,皎月是我的婢女,没有我的吩咐,她就可擅自做事了么?”
“这……”暮隐看着她,叹息般地说,“恩同,你可以不要这么伶牙俐齿么?”
“我哪里伶牙俐齿?分明是就事论事。”
恩同再看暮隐一眼,便起身离去。任他一脸懊恼地站在当地,不知该作何言语。
回到卧房,她解下披风,浑身早已虚脱得浸满冷汗。
书房的片刻时光,暮隐大半心思皆着落在皎月身上,那双波光潋滟的眼眸所流露的动容,与当初凝望自己的眼神并不相同,是纯粹的因美色而起的痴迷与陷落。恩同低头,望向微微隆起的小腹,忍不住要因这从未善待自己的命运冷笑。
她凝眉想了一会儿,又将披风穿回身上。
恩同并未让下人准备马车,而是悄悄自后面小门走出,脚步迅捷轻快,朝王宫方向行去。
半个多时辰以后,她得以在明月宫觐见王后。
“真对不住,恩同,镜王今日早朝之后便将自己关在书房处理紧急国事,说了无论谁来都不见。侍卫们便不敢进去通禀。”一身盛装的王后红玉刚刚落座于主位,便如是说道。
“若非急事,恩同不会前来打扰。”
红玉点头,“我想也是。毕竟你如今有孕在身,非比寻常,这么冷的天,又是晚上,若非要紧事绝非一个人来宫中。到底怎么回事,可以说给我听听么?”
“既然师父国事繁忙,就请王后转告恩同的一句话。”
“什么话?”
“怡王宅邸,并不需要皎月。”
“皎月。”红玉迟疑地问,“那是谁?难道你说的是……”
“正是不久前师父赐予恩同的宫女阿月,皎月这名字是怡王取的。”
“原来如此。”红玉意味深长地笑了笑,“这女子,令你感到威胁了,是么?”
恩同毫无表情地看着她,缓缓地说:“总之,皎月在怡王宅中,是个多余的人。还请王后将这话代为转告镜王,恩同感激不尽。”
“放心,我定会转达你这番话。”说着,红玉起身走到恩同面前,细细打量她,再蹙眉说道,“我瞧你气色不好,怀孕了可得好好照料自己。不如今儿个就在我的明月宫住下,我让宫中的厨子做几道滋补的佳肴给你。”
恩同一笑,就此答应住下。
第二日清早,天色尚昏蒙,恩同便听见外头一片嘈杂之声。
她蹙眉,忍着腰部酸痛想要起身查看究竟之时,房门被从外大力推开,一个穿青衫的修长人影快步走了进来。
当暮隐看清恩同的表情,急忙奔到床前,探手搁在她额头,只觉触手冰凉,并非感染风寒,便问:“恩同,你怎么了?哪里不舒服么?”
恩同尽力忍住痛楚,笑了笑,说,“腰好酸。”
暮隐赶紧坐在床边,将她搂在自己怀中,不满地说:“定是你昨晚不顾身体,步行来王宫才会如此。宅子里备有马车,你却不使唤。”
恩同坐直身体,深看着他,说:“若是我用了马车,管事的必定会将我来王宫一事告诉你。”
“难道你出来竟不许我知道么?”暮隐挑起眉。
“这件事是不许的,否则你会阻止我。”她淡淡地说。
暮隐眉间的褶皱更深,“究竟是什么了不得的事?需要如此保密。”
恩同刚想说话,有一道柔和的声音先于她响起。他们太专注于彼此,以致未能发觉王后到来。
她说:“是那个宫女的事。听说你给她取了个名字。皎月,听起来好过从前的。”
暮隐赶紧起身对红玉行礼,说:“王后的意思,是说恩同昨晚前来王宫并彻夜未归,是与皎月有关?”
“没错。”恩同忽然开口,“我并不需要她在身旁,所以来恳请师父收回旨意。”
“那么,”暮隐转身看向恩同,“王兄答应了么?”
恩同摇头,“师父昨日忙于国事,我尚未得见。”
“于是你便在王宫中住下,定要等到王兄,将皎月赶出宅子才肯罢休?”
任谁,都可听出暮隐声音中潜藏的怒意。
恩同闭了闭眼,平缓骤然跳乱的心脏,再睁开时,只剩一片清澈的安静,若仔细辨别,尚能在她清澈眼中寻到极力压制的悲伤颜色。“是的。”她说。
“我不懂。”暮隐摇头,“皎月到底做错了什么,让你坚持这样做?难道就因为她给我送了一餐饭么?”
恩同仿佛陌路般看着他。要她怎样说出口,她怀疑皎月来意不善,更重要,是她看出他对皎月有了痴迷,不愿皎月这样的女子分薄他对她的爱。想到这里,恩同悚然心惊,原来她已如此在乎他,竟做出妒妇一般可鄙的行为。她不是该全心全意爱慕着师父吗,会与暮隐成婚,多半是因情势所逼而他又喜爱她。
她敛下眼,努力回想废隐山上凝望师父挺拔背影的时光,却只有模糊的一片苍白,又在这苍茫的白之中,渐渐生出清晰的面目,有分明轮廓一双如桃花潋滟的眼,微带着邪气的笑容,身形颀长喜穿青衫……一切想与凝望,只属于暮隐。
“随你。皎月留或不留,但凭你做主。”恩同听到自己说,声音仿佛来自遥远的另一个时空,虚渺得令人恐惧。
室内静默良久。
是暮隐先开口,“这些家事,回去再作决定不迟。”
于是恩同便跟在暮隐身后,坐上他驶来的马车,离开王宫。
马车行出不远,恩同忽然心有所感,掀开帘幕向后望,见高高的宫墙之下站着两个人。是师父与王后红玉,他们比肩携手,仿佛这世间最深情的一对璧人。
恩同放下帘幕,将他们身影隔绝在外,闭上眼,努力思索师父昨日的避而不见与此刻现身究竟意味着什么皎月是师父派来的人,以他缜密心思绝无可能不知皎月在怡王宅中种种行事,然而明里暗里,她从未见到皎月受到责难与阻挠,难道皎月刻意亲近暮隐,是出自师父授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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