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城繁华

第190章


所幸大理寺在皇城内,也少了暴露在众目睽睽之下供老百姓娱乐这一道。
大唐三司说的是御史台、门下省、中书省。平常三个机构各司其职,有重大刑狱时方汇拢审理。进府衙前她睃了一眼,这三司的官员她都认得,中书省的端木匪人自不必说,以前的上峰。另一个御史大夫曹幌似乎和容与交情平平,尚且能做到公正无私。至于最左侧的门下侍中,不巧得很,正是被容与打压过的鲍羽的父亲。那次她送《辇下岁时记》样本时还作过梗的,分明是睚眦必报的性情。
右手最尊贵的座上坐着位锦衣公子,周正的展角襆头,绯色水纹圈领襕袍。满脸的矜贵自持,便是不说话,仍旧是尊贵不容小觑的威仪。除了现今东宫,不作第二人想。
既然是公堂,少不得原被告皆在场。容与有功名在身无需屈膝,叶夫人头上有诰命的衔儿也恩准免礼,偌大的衙门只有知闲一个人挺腰子跪着。布暖穿过两腋禁军林立的甬道进堂内,目不斜视的给座上人行礼如仪。
三司阁老们让太子李贤面子,纷纷请李贤主审。布暖听上首折扇一合,李贤道,“我不过是监审,越俎代庖坏了规矩。还是诸位阁老断案,我旁听就是了。”
一番谦让无果,堂上御史大夫曹幌拍了下惊堂木,“堂下所跪之人姓什名谁,哪里人氏?”
布暖恭恭敬敬稽首,“回阁老的话,奴姓冬名暖,幽州人氏。后随家下大人迁居涿州,上年辗转来到长安投靠家舅。”
“小娘子,堂上不得打诳语,你要据实以报。”端木匪人道,“现有高陵命妇叶蔺氏,携同其女告你偷梁换柱,拿死囚充入敬节堂,欺瞒朝廷骗取节妇褒奖。居留沈府期间私通元舅,致使其女无端遭沈氏退婚被弃。我来问你,可是确有此事?”
布暖来的路上就料着这两桩事会一齐来,果然不出所料。洛阳旧事倒好敷衍,横竖死无对证,总不见得刨坟挖尸出来对质。但和容与的关系怎么解释呢?要是咬定了没有,怕他们叫宫里女官来验身子,到时候照旧抵赖不掉。左右不是,只得稳了稳心神道,“阁老说的欺瞒朝廷一事,奴曾在兰台和凤阁任过女官。入宫前有专门的内侍至原籍查验,花名册子上的出处也写得清清楚楚。奴绝无造假的嫌疑,请阁老明察。”
听她侃侃而谈,知闲在一旁沉不住气了,插口辩驳道,“巧言令色!诸位青天在上,切勿被她的满口谎言蒙骗。当初她入宫是贺兰敏之使的手段,为了叫她到兰台去,买通了查籍的内史替她篡改了身份。如今贺兰虽死,宫内造册的人总还在,传来一问便知。”
知闲自以为聪明,却不知这番话惹得官家不快。办案有办案到的章程,她想到的,这些见多识广的官老爷基本也都想得到,不需要她来提点。端木匪人是容与好友,上趟在沈家赴宴,被那叶氏搅了好兴致,私底下对她很有成见。这回听她口出狂言,愈发的反感,“堂上未叫你回话,你不得自作主张。这里是刑部衙门,规矩还是要守的。且抛开内侍应讯过堂要走的流程,便是来了,我问你,若人一口咬定无有此事,你怎么应对?”
叶夫人瞥了知闲一眼,叫她稍安勿躁,自己对主审们深深一福,“阁老见谅,小女年幼,又急于举证。有失礼的地方,奴给郎君们赔个不是。请郎君们应允,奴有一事容禀。”
是人总有私心,那鲍侍中忙道,“夫人但说无妨。”
叶夫人觑了觑布暖,“布家娘子之所以拿人充敬节堂,为的是逃避给东都行宫夏中书的亡子守寡。奴早遣了人往东都请夏侍郎,到底是真是假,等人来了一问便知。夏侍郎路上跋涉有时候,郎君们不若先查他们甥舅私通一事。奴家小女受此等冤屈,望乞诸郎君与奴做主。”
布暖心口骤跳,不由抬头去看容与,他脸上竟还隐有笑意,冲堂上几人拱拱手,“想来阁老与殿下都好奇吧!这话不必问她,容与便可作答。叶氏母女所言不假,容与与暖儿确有私情,俯仰无愧,无需隐瞒。”
第三十五章  烟盖云幢
此言一出,连一直有些漠然的李贤都惊讶起来,“六郎这是负气话么?此事非同儿戏,你可要三思而后行。”
他笑了笑,“多谢殿下提点,容与是经过深思熟虑的。既然到了这一步,藏头露尾不是君子所为。索性招认了,自己坦荡,别人也捏不住话柄。”
曹幌迟疑的看了眼端木,再看看鲍侍中,慢声慢气道,“如此这案子也无需再审了,既然沈将军都承认了,接下来不过量刑。三司合议裁定,因着沈将军是二品大员,只怕还要呈二圣御览。”
鲍侍中带了点落井下石的欢愉,对左右笑道,“上将军果然英雄气概,连认罪都这么爽快,鲍某佩服之至。只是上将军聪明一世,怎么办这样的糊涂事!天涯何处无芳草,自家的女孩子,再好也是要给人家的,自己怎么好留着呢!”
容与哂笑,“鲍侍中此言差矣,秀木成林,但六郎宁缺毋滥。侍中府里妻妾成群,自然无法认同我的做法。”
知闲原以为他会狡赖,至少替自己辩驳,替布暖开脱。谁知他竟满口应承下来了,她是该高兴呢?还是该大哭一场?真的再没什么可以阻挡他了,他连革职下狱都不怕,他真的爱布暖如斯么?
布暖仰起脸对他莞尔一笑,也罢,有他这份心,她就是死,也死得其所了。横竖她是个女人,这一辈子都要依附他而活的。男人家的功名前程乃至身家性命都不要了,她有什么可吝啬的!
李贤见他们眉目传情,也有些摸不着头脑。他抚了抚下颌,“我记得这冬氏当初出宫是阳城郡主来求的,那时我掌管宫掖,皇后娘娘亲自下的敕令。不是配给蓝笙为妻的么?婚宴都已经筹备了,再有十几天就大婚。我还受了蓝笙相邀做傧相,怎么一下子成了这模样?”
鲍侍中啧啧叹起来,“果然世事无常,郡主千岁是金枝玉叶,受这等屈辱,纵是天后知道了也不高兴。”
端木匪人拧眉打量容与,“这事事出蹊跷,里头想必有内情。”
鲍侍中忙接口,“我瞧整件事明明白白,没有什么再可深掘的了。端木中书可别因公废私,瞧着和沈将军的交情套词规避。”他说着瞥了李贤一眼,“太子殿下在此,中书令还是仔细些的好。”
端木匪人哼了声,“鲍阁老放心,匪人向来公私分明。我办案不是一趟两趟,这点还是知道的。倒是阁老,莫念旧恶。别因着上将军与贵公子的过节挟私报复,叫上将军连解释的机会都没有。好歹上将军兼着两处重职,不是那些未入流的小吏,可以任人发落的。才刚司马大将军也打发人传话来,说上将军虽是他爱徒,但不叫看他面子,若是犯了刑律照旧惩处。只不过另外还有交代,封嘴的事情他是瞧不得的。若是叫他知道,届时要上表二圣再求裁度,事情牵连就大了。”
鲍侍中听了一时讪讪的,骠骑将军这话说得再冠冕堂皇,也难逃偏袒的嫌疑。什么不叫看他面子,这话反过来说才对。没计奈何,人家掌管整个大唐的兵权。别说自己,就是太子殿下也要看他三分情面。和他硬着上必定要吃亏,那么扳倒沈容与,就只剩铁证如山这一条了。
叶夫人耐不住,在一旁催促道,“如今连他们自己都承认了,还有什么可推搪的?请阁老和殿下秉公办理,还奴家一个公道。”
“这个不忙。”李贤摆弄着扇骨,冲叶夫人似笑非笑道,“若是证据确凿,要定罪随时都可以。不论容与受不受惩处,令千金的婚事都没有转圜的余地,夫人也不必急在这一时。我倒听说你们两家除了姻亲这一宗,还是两姨亲眷。总瞧着曾经是一家人,且给他个申辩的机会。”
太子这话出口,几乎所有人心里都有了底。东宫殿下站在容与这边,这点毋庸置疑。法度是死的,人是活的。原本就有官官相护这一说,日日上朝散朝同进同退,便是打照面也有两年了。况且容与与人为善,出了名的好口碑。就算真要判,也只会往轻了判。大不了多少笞杖,皇城里断的案子,布告文书寥寥改上几笔,很是容易。
“说来巧得很,我这几日在市井里听说了个笑话,不知几位可有耳闻?”李贤含笑打量三司阁老,众人皆摇头,他又接着道,“云中新任刺史诸位都见过,同六郎神形兼似。坊间有传闻,说容与是独孤世家的后人,并非沈夫人所生。我听了很有些好奇,不知诸位是何看法?”
这个还真说不好,曹幌和端木匪人不语,鲍侍中频频摇头,“市井流言,不可信。”
知闲愕然回头看她母亲,之前的确听说过,但不是亲眼所见,她完全不信这些无稽之谈。可是太子贤似乎是意有所指,这是给容与脱罪找的说辞么?
李贤合上扇子,直直看着容与,“六郎没有什么要说的么?”
容与稍一顿,拱手道,“请殿下与我些时候,明日一切便待分晓。”
只因有太子监审,三司都放不开手脚。曹幌征询李贤的意思,李贤侧着身子并没有表示。不言声,自然就是默许。曹幌道,“这案子头绪甚多,红口白牙做不得准。冬氏的身世未明,既然与云麾将军有婚约,还要请云麾将军出来说话。眼下又牵扯了云中刺史,少不得使君那里也要劳动。人证都不在场,想来是不好判的。”对容与一拱手,“上将军是被告,目下案情尚不明朗,要委屈将军在牢中过夜了,请上将军见谅。”
容与宽厚一笑,“六郎是官场中人,规矩还是知道的。阁老只管下令,六郎无不从命。”
曹幌颔首,惊堂木啪地落在案上,“今日天色不早,留待明日再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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