温水煮白蛇

58 第 58 章


他立在天地之间,嘴角噙着一抹神往迷离的笑意,好似佛祖画像中轻灵圣洁的童子,我不由得奇道:“谁?”
    他收回悠远恬淡的视线,若有所思道:“谁?一个固执地追逐虚无却在那些肮脏的手下赔上性命的傻子。”
    他好似被吸引般一步一步走近我,带着痴迷又谨慎的目光:“你的眼睛和她那样像,但她从不会像你这般会笑会怒,也从不会用那样的眼神看着一个男人。”
    他修长的手指伸向前来,指尖微微颤抖着,如同即将触碰一件最最稀有的珍宝。
    手起掌落,他莹白的手背被印上红色的指印。
    他沉默半晌,眼神复又清明,哈哈大笑出声:“你果然不是她!也罢,我等了这么多年,何必再对你一个替代品留念,我们还是痛快些结束罢!”
    他陡然转身,蓝色衣袖向山洞处一挥,袖中飞速射出一明亮物事,十瓣红莲状的烈焰落地即燃,草木山石一触尽化为灰烬,纯净的空中飘荡开绝望的闷气,我几乎可以听见山谷哀嚎的哭泣。
    我一颗心慢慢沉下去:“是你闯进无间炼狱?你盗走的是无量业火?”
    他漆黑的瞳孔染上血红的色泽,笑得比不断攀高的火焰还要明亮:“我烧掉他的根,他还她一命,这本就是他欠了她的,没有她,他活不了,没有他,她也不会死。”
    我心中已有计较,足下一点便往烈焰熊熊的洞口冲去。蓝色的身影早有预料地截下我,一息之间拆了十余招,我与他双掌一交,被逼退丈余,稳立地下。
    他浅蓝色的衣袂被愈大的火势翻卷不休,红莲的纹印在背后招摇四绽,在灼热的空中吐出冰凉的话语:“你想进去救他,还是同他一起死在这火里,可惜哪一样你都无法如愿,小白,不要挣扎了,我来取你的心。”
    细长的十指变作利爪装,他毫不留情朝我心口掏来。
    我凝神迎上,数万年不打架,这第一次不好好应对,只怕就是我此生最后一仗了。
    所有的术法招式容不得有片刻犹豫,我是在用尽自己所有的本能和气力来打这一场架。这个人有着纯净的仙气连同邪恶的招数,直接,狠辣,他的目标只有一个,那就是包裹在我皮肉下面的这颗心脏。而我的目标,是争分夺秒。
    数万年前,我打架打得少,却都很随意,即便在被众人围追堵截的那段日子里,我也并没有对赢这件事抱有多么强烈的执念。可是今天,我头一次在心底燃烧起想要战胜这个人的欲望,因为此刻躺在我身后的那个人,我舍不得他死去。
    可是就在这不相上下的片刻,无量业火却没有放迟它的脚步。山体在血红的火焰里倾塌滑落,焦黑的山石如同不堪一握的泥巴,在这一片足以毁天灭地的烈火中灰飞烟灭。
    “你看,他快要不行了呢。”轻柔的嗓音从身后准确无误地飘进耳中。
    我心神一荡,天阑将温莆从草地上拖起,胁在手臂中,锋锐的剑刃游离地架在他脖子上,而此时温莆的脸色却比剑光还要森白,裹在他披散的黑发间几乎要看不清人形。
    只是这短短一瞥,足以乱了我的心神,步步紧逼的利爪毫不放松地刺进心窝里。
    甘蓝同我说过,这凤袍是用天上织女千年才能织出一匹的“琵琶锦”制成,没想到这个名字取得果然贴切,裂帛之声犹如琵琶当心一划,只不过这一声是真真正正地震碎了心绪。
    细腻的手指被艳红的血浸染,雪天红梅一般流淌着孤傲的色泽。
    他一爪未及心内,向后抽出,试图再行一击。
    我失力重重跌落在地上,血脉凝固地看着他猎鹰一般扑下,裹挟着漫天残酷的业火来终结我将将完整的生命。
    凌厉的剑气横扫而过,我被一股突如其来的力道向后拖行,狂风卷过,藏青色的身影提剑而立。
    我稍稍松下一口气,发出疼痛的□□。
    一蓝一青两个人影携着灼热的风打得地动山摇。若说我先前打得还算讲几分条理,那么此刻这二人的架势更像是泼皮无赖。参天古木,落花飞草,被挥洒泼墨的仙气剑势尽数折断,纷纷散散。
    我按住心口汩汩不绝的鲜血,抬头见天阑早已被夜七所伤不省人事,手脚并用地爬向昏迷在一旁的温莆。他冰凉的肌肤下开始感受不到生息的流动,遥望一眼快要分不出轮廓的山洞,我将温莆静静放在地上。
    艳红的喜袍看不出有多么狼狈,当我飞身跌进同样色泽的无量业火中时,恍惚觉得,我生来就是与它融为一体的。
    热浪掩盖了天外的怒吼,全身被灼烧的痛觉一起传来时原来会丧失感知的神经,神智还清楚地留着一个支撑,温莆。
    密闭的山洞里灰暗不见天日,无量业火每时每刻都贪婪地侵蚀着我的仙元,守着最后一点仙气在乱石堆里疯狂地翻找,尖利的,灼烫的,枯砺的石块,都不是那个,都不是那个最后能承载他性命一滴希望的根。
    洞顶开始摇摇坍塌,肩上额头擦出血迹,顺着脸颊淌进嘴里,落在眼角不过徒增一片赤红碍眼,轰隆一声巨响,强烈的冲力将我死死按进裂开的石缝中。
    精疲力竭。
    不,还有一处可以动。
    右手屈起,在火中变换着几万年来被刻意遗忘压制的手诀,心里是绝望边缘的犹疑,万一失败,这业火石堆就将是我与温莆永远的坟茔。
    在焦热中显得尤为明显的一点冰凉落在手心里,振臂一挥,挤压的重量终于消失。
    我紧紧握住手里的莹莹青光,感慨地叹息。若真说我身上有何绝世法器,那倒可以算上这把落葵剑了。我刚修炼术法之时,父君从天地四极的四根撑天神柱上偷偷取下一些角料,亲手锻造出这柄落葵剑给我作为法器,我昔年道行不足无法驾驭落葵剑强大的灵气,往往几招下来反倒被它剑气所伤,便只好将它小心翼翼藏匿起来,只在父君种下的长生花地里一遍又一遍地练习着足以匹配它的招式,作为一把天地难寻的好剑,它配我这个主人真是可惜得很。
    此刻,它终于又在我手中重见天日,只是,我不知还有多少气力来挥动寂寞了万年的它。
    一剑又一剑地划下,落石碎屑随剑气四散飞舞,无量业火的焚烧已经让我灵台陷入迷乱境界,伏爬着一手挥动,一手摸索,忽然,手下终于出现不同于枯涩石头的触感,可我双眼已然被血红蒙蔽无法视物,快要毁灭的希望又催生出来,哆哆嗦嗦反复抚摸着。
    是了,没错,有湿润冰凉的一点点水迹印染上焦糊的手心,刺激着我即将殆尽的仙力,使劲一拔,木质的枯根攥进手里。
    我将那短短不足一指长的木根贴在脸上,颤抖的眼角终于淌下滚烫的泪水,比这炙烤着我身躯的无量业火还要灼热的泪水。
    落葵剑滚落在一旁,我艰难地按住心口,若是我还能看得清楚,那里想必已无血肉形状。
    我混乱地想着,温莆,我是不是很了不起,我总算救了你一命,可是不对,现在的我再也没力气走出这里,我要和你一起死在这个地方,多么难受的多么可怕炼狱一般的地方,可是你好歹有我,所以你不会在意,对不对?
    你怎么不回答,你看,我已经觉得不那么疼了,我不难受,你也不要难受好不好?
    是谁在对我说话?是谁想掰开我的手?是谁想把你从我身边带走?
    这是谁的怒火铺天盖地:“夕林!夕林!你为什么是夕林!你不可能是夕林!”
    有人冷漠地火上添油:“可是,能拥有落葵剑的人,除了她还会有谁呢?万年前不过是金蝉脱壳换去一身皮囊,你用心看看,这个你想要杀掉取心的人,究竟是不是那个你谋划万年想要救活的人?”
    身体被粗暴地翻转过来,湿凉的空气争先恐后钻进鼻息,黑暗的尽头有灿灿金光向我召唤,柔软的羽翼好像父君温暖怜惜的手掌覆住我剧痛无比的心口,这样的感觉是陌生的熟悉。
    “泽漆。”我迟钝地搜寻岁月的谷底。当我降临这世上永无尽头昏睡之时,泽漆就是这样抱着我的。
    尖锐的啼鸣好像要泣血而出。
    直冲九霄的凄厉。
    天崩地裂的绝望。
    “夕林,我的夕林。”凤鸟轻柔的低吟,如同那个傍晚西天哀婉的佛咒。
    父君,我已懂世间情爱,原来是至死无悔,至死难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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