温水煮白蛇

60 番外一


天阑将那根灿金尾羽不慌不忙装进袖子里,门外即刻传来侍卫禀报:“君上请右使大人前往寒水阁议事。”
    “知道了,你下去罢。”她没有转身,清泠的声音犹如水击琉璃,让垂手候命的侍卫有一瞬间失神。不管多少次,他听到这个女人的声音,看到这个女人的笑容,都会如此失仪,而好在,魔族众人里,不止他一个。
    他转身离开前,鼓起勇气抬眼贪婪地深深地如痴如醉地看了这个女人的背影一眼,恨恨地想:若她不是右使,该有多好,这样耀眼的人,与他们君上也不遑多让。
    天阑阖眼静静立在窗前,飞速地思索了一遍刚刚从他那里得来的命令,这确实有些冒险,但无疑是最好的办法,于她而言,没有什么能不能,只要是他的命令,她绝对会执行。
    寒水阁里静谧无声,年轻的魔君坐在桌案前垂首凝视一副画,空青百无聊赖地立在桌案较远处,转动着从不离手的细长小木棍。他听到声音,偏过头冲天阑懒懒地挤出一个笑,一双桃花眼却比冰层里淌出来的水还要森冷。
    “拜见君上。”天阑柔柔俯身一拜。
    魔君好似不曾听见,依旧专注在那副画上面。
    天阑轻巧的一瞥,模糊瞧见那画上的是两个人,两个在菩提树下对弈的男人。
    魔君一扣一扣的手指停下,天阑谨慎地收回目光,盯着自己脚下秋景石地面的花纹。
    宗翰冷不防道:“昨日有人潜入岩陀林,此事,你们可知晓?”
    天阑没有急着回答,不着痕迹地听着空青的动静。
    空青的答案很简练:“不知道。”
    天阑蜷在妃色云袖中的手指微微松开,给出相同的回答:“属下未有察觉。”
    “这几只老鼠倒是很有些本事,连本尊的左右二使都能蒙骗过去。”魔君拖长的声调里听不出喜怒。
    满室死寂。
    天阑思索片刻,斟酌道:“岩陀林乃是我族与外界相隔之屏障,林中阵法精妙,素来无君上手令,无人能顺利进出,属下等以为万无一失,以致大意,却不知何人有本事能不着痕迹进入其中?”
    宗翰冷冷一笑,犹如冰刀在秋景岩上划出两道印痕:“此时有胆子敢往我魔界闯的人,还能有谁。”
    空青指间的木棍转得更快了,他压低声音嗤笑道:“几只从天界来的偷偷摸摸的老鼠而已,我前去除掉他们便是。”
    宗翰挑眉道:“谁说现在要除掉他们。”
    他突然转了话题,问空青:“千诛箭的事,你办好了?”
    天阑眉头一动,及时忍耐下去,只听空青应道:“三日后,三千支千诛箭必定出弦。”
    宗翰又转过头看向天阑:“三日后,你负责去迎接他们,不管其他人有任何动静都不要管,只看好那个人,入了网,她就跑不掉。”
    天阑诺诺应下。
    魔君复又低下头,静静看着桌上画卷。
    天阑在心中将“千诛箭”咀嚼一遍,转念想出一个计策,不动声色按在心底。
    她从来没有办不好的事,这一次,她也将成功完成她的使命,顺顺利利让他消失在这个世界上。
    一切皆在掌控中,那个可笑女人在魔君欲擒故纵的计划里一步一步走向陷阱还浑然未知,要神不知鬼不觉毫发无损地放走这个女人还真是苦恼,可惜,这是他的命令。
    天阑打起精神,把注意从那女人手上移开,抢在空青身前出手攻向她。
    倒还算是个好对手,教她不至于假装得太勉强。
    天阑见左右无人察觉,晃身露出一个破绽,果然她毫不犹豫地紧抓机会下手袭来。天阑按住胸口,装模作样地□□着。
    双方都蓄势待发,魔君击掌三声,在空青勾起的嘴角中,破空声爆裂而起。
    千诛箭。天阑故意落在后方,隐隐有些忧心,虽然对他而言,并不会伤及根本,可是……
    天阑紧缩的五指有冷汗析出,想到他听闻这个计划时,淡然恣意的模样,拍着自己的肩说:“我信你。”
    三个字,如千斤。
    他是她一生的命,不能有任何闪失。
    展翅的金色火凤高翔在夜色里,簇簇烈焰销毁无数围攻来的箭矢。天阑稍稍挺直腰背,魔君在火光映耀下的脸色逐渐紧绷,悠闲负于身后的双手垂下在身侧。
    不能再等了。
    天阑不知道自己出手有这么快,这么准。那红色的光直透巨凤心脏时,她重重松下一口气。结束了,她果然是他永远不会失败的最信任的人。
    那个女人竟然又跑了回来,不要命地挡在他身前,天阑心中不可自抑地诅咒着,杀了她也好,就当是她运气不好,主人不会怪罪的。
    然而,他果然还是舍不得,不对,不是舍不得,她的还有很大的价值,主人说过,她要死,也只能死在他手上。
    天阑吐出一口气,百无聊赖地漠视着眼前生死轮番上演的场面,剑影刀光中,他们的哭喊显得愚不可及。
    最终,箭雨停歇,魔君铁青着脸吩咐:“天阑守在这里,空青随我去岩陀林。”
    战火弥漫后的死寂,虽然只剩下自己独身在此,天阑还是忍不住轻手轻脚行至那巨大的凤凰身边,虔诚地单膝支地,跪在它身边,一手将凤凰仰翻的胸膛撕开约摸两手宽的口子,喷涌的血液奔腾而出,溅上她胭脂色的衣襟。她微微勾起便足以魅惑天下人的唇角,终于在数万年之后展露出一个发自心底的微笑,纤长白嫩的双手一起□□凤凰胸膛,从灼热的血浆中小心翼翼捧出一颗赤红色的内丹。她春波似的眸子里真的似要滴出水来,她将双手捧高,比在西天佛祖座下谛听教诲时还要肃穆,她颤抖着低颂道:“恭迎主人归来。”
    爆裂的火光打破了这神圣静谧的时刻,天阑不悦地皱起眉头,前方岩陀林不知为何竟被汹涌的大火团团包围,期待已久的声音降临,他却说着:“确保她安然无恙。”
    天阑凝视着双手中赤光四溢的珠子,敛眉应道:“是,主人。”
    施展身形奔至林外,空中弥漫的瘴气让她稍稍一滞,飞快挥袖施法推动几块巨石,又匆匆隐匿起行迹。
    果然,不出片刻,一个藏青人影迅速闪出,直直向着烈火重重的岩陀林飞去。天阑听得他赞道:“很聪明。”
    “谢主人夸奖。”即便知道他看不见,天阑满心欢喜地还是低垂了头。
    “回去罢,接下来,按我部署即可。”
    “是。”
    天阑再次遥望一眼劈啪作响的无边枯林,心里是沉甸甸的安稳。
    他回到我身边了。
    千年灵芝熬成的汤药稳稳端在托盘里,施加了法术才能在冰天雪地短短的路途里维持容易入口的温热。天阑轻轻叩了三声门,听到里面传出低沉的“进来”二字,方推开吱呀的竹门走进屋内。
    几只暖炉将小小的竹屋熏得热气朦胧,月白单衣的男子斜靠在榻上翻一本书。天阑轻手轻脚将药碗端到他面前,他翻过一页才放下书,从她手里接过碗,一饮而尽。
    眉也不抬地询问:“今日去看过了?”
    天阑重复这几个月来每日相同的回答:“看过了,她很好。”
    然而今日,他没有挥挥手让她退下,反倒是挣扎着坐起身,说:“走罢,我去看看她。”
    天阑正要劝:“主人……”却又及时忍耐住,转身拿起一件披风从身后为他披上。
    雪芙山这些日子又起了风雪,你内丹刚刚重归肉身,法力不能同以往相比,在这样的天气中只为去看她一眼,真的大可不必。可这样的话,天阑只敢在心里反复咀嚼几遍,她不能说,她知道自己的身份,也知道他对她的执念。
    施法打开山洞的密门,侧身让他走进去,聪明地留守在门口。即便进去了,还是会被他打发出来。
    天阑淡漠地看着洋洋洒洒的雪片将连绵起伏终年不变的山脉笼罩得更加苍茫凄冷。她将手笼在袖子里努力回想一些事情,可以让她觉得在风雪凄迷的山洞外不那么寒冷的事情。
    从极冷到极热也不过就是短短瞬息的改变,费力睁开迷蒙的双眼,眼前都是红彤彤的世界,在坚硬冰凉的壳里以为会死去的绝望,在那个温暖到可以将万物灼烧起来的怀抱里烟消云散。他赐给了自己生命,还有,活着的证明,他低沉的嗓音烙印在自己的骨髓里:“你叫天阑,好不好?”
    她忘了自己有没有点头,可是她极欢喜地将还带着粘液的瘦弱身体埋进他丰满柔软的羽翅里,那里,是她最初和最后的归属。
    天阑抬起头,谨慎地看了看四周,自从他失去七条命之后,她就像一只警觉的猎犬,片刻不敢松懈地守在他周围,风吹草动都是她心头的拉锁。
    发觉依旧只是狂风猎猎的声响之后,天阑又回头看了一眼没有声息的洞里,她好像就在他们身边一样,可以清楚地瞧见他看着她的每分神情。当然,因为他的目光,只要望向她,就算经过几千几万年都不会有所改变。
    天阑还是一只雏鸟的时候就认得她,那时候她还是沉眠不醒的瘦小女童,躺在云被中仿佛要陷进洁白的流沙里,似乎比她这只幼鸟还要脆弱不堪。所以,天阑一直认为,她这样的孱弱,才会让他这么小心翼翼,甚至把自己远远地关在高高悬挂在殿中横梁上的铁笼里。被豢养,对于她这样的朱雀来说,是极大的侮辱,可她并不这样认为,他愿意把自己带到她的面前,就是极大的荣幸。
    他像母亲一样守护着没有一丝生气的她,一守就是四百年,自己也终于成长为像火焰一般耀眼的朱雀,陷在这个冷冰冰的宫殿里,犹如天上飘过的一丝浮云。
    终于,那双他注视了四百年的双眼睁开,天阑几欲喜极而泣,他的使命达成了,此后就是属于他自己的人生了。
    可惜她大错特错,错得离谱。在这四百年里,他的生命早已和她融为一体,共生共死。
    原来自己并不是一个人啊。天阑在悲伤中萌生出一点点庆幸。
    可是为什么他走得无声无息,竟然忘了还有这样一只朱雀陪了他这么多年。
    天阑日复一日匍匐在长生花蔓延的赤潮里,直到震惊九天的噩耗传来:先元天君最小的女儿死在魔族手中。
    就像是期待已久的一个讯号,她再没有迟疑,振翅远离这个对她早已没有意义的天宫。
    当看到鲜血淋漓的他时,曾受佛祖点化的众鸟之神只余下两个头颅,却依旧紧紧守护着那一具毫无生气的尸体,暴戾的煞气像是修罗恶鬼一般,毫不留情地屠杀着围攻靠近的魔族众人。
    这是一个契机。
    天阑展开浑身解数将早已神识不清的他从血流成海的战场带走,才发觉,他不再是她所崇仰了几万年的九头烈焰鸟泽漆了。原来改变一个人这样简单,成仙成魔也只是一瞬。
    除了爱,唯有恨。
    脚步声适时地将天阑从那段刻骨却不堪的记忆中拉回。
    他走出来,连日来苍白黯淡的脸色多了几分鲜活的神气。凝神静视洋洋洒洒的暮雪,他道:“天阑,我等不及了,计划提前罢。”
    “是。”
    仙还是魔又怎么样。
    天阑晃晃僵直的脖子,她早就抱定了她的信念。
    不是什么样的泽漆,仅仅只是泽漆。
    小伍端着要给四海居客人送去的茶点站在三川阁门外却迈不动脚步了。作为京城最大戏楼子里被打赏最多最是伶俐的跑堂,小伍一直很骄傲于自己的专业素质,不听不问不多话是在这个达官贵人最多的天子脚下身为服务人员的最佳生存之道。然而今日,当他在拐角处看到那个仙子一般的人进入三川阁时开始,身体瞬间开始不受自己控制了。虽然明知自己现下站在门外偷听客人言谈乃是大忌,一不小心被发觉也许连小命都保不住,可是,他好似被施了定身法一般,如痴如醉地沉迷在那个神仙模样的姑娘唱曲儿也似的声音里。
    “魔君有何动静?”里头原来还有一个男人。
    神仙姐姐回了他:“也不过就是派人四处搜查她的下落,没有见到尸首,魔君绝不会放弃,更何况找到尸首也一样有用。”
    “我好像说过,在我想让她死之前,她只能好好活着。”男子缓缓道,温和悦耳的问话里有泰山压顶般的威严。
    扑通一声,有人膝盖碰地的声音,一想到神仙姐姐竟然跪在地上,心疼得小伍恨不得闯进门去上演一出“英雄救美”。只听神仙姐姐请罪道:“天阑失言,请主人责罚。”她接着说道,扬琴一般的声音中带上几分不管不顾的决然:“容天阑冒犯,她不过是脸与那位长得有些想象,风姿气度无一能及,主人为何要对她再三维护?否则我们大可以不用如此迂回,早前就将她的心挖出来便是。”
    雅间里沉寂得让小伍心慌,他尽可能不发出一点声音地咽下一口吐沫,了不得!他竟然无意中偷听到这样天大的秘密!他们在合计要杀一个人,而他貌美心辣的神仙姐姐竟然迫不及待!
    还没容得小伍担忧他脖子上那颗人头,就听得那男子说:“天阑,你跟着我有多久了?”
    “自出生起,天阑就在主人身边了。”
    “原来这么久了。”男子低声感叹道,“那你应当知道,我早已不是从前那个泽漆了,非神非魔,难以回头。我似乎曾经问过你,这样可还愿意跟在我身边?”
    “是,主人给过天阑选择的机会,天阑从未后悔。”
    “让你放弃成仙堕入魔族,你也甘愿?”
    “心甘情愿。”神仙姐姐没有半点迟疑回答,“昔日主人身受重伤,魔族紧追不舍,主人愿意以重任托于天阑,天阑感激涕零。”
    三川阁里久久不闻人声,小伍按捺不住汹涌的好奇心,壮着胆子悄悄探出半颗头,从垂落的琉璃珠帘中向屋里望去。白衣挺拔的男子弯着腰伸出一只手将跪在地上的女子轻轻托起,他甚至温柔地将她发间的朱钗扶正,他的手指流连在她的发丝上,恍若陷入久远的回忆:“我曾想随着她去了也罢,幸好你提醒了我,害死她的人我若不能一一手刃干净,怎有颜面去见她?可惜魔族势大紧逼,而我伤重难愈,不得不暂将内丹脱出,以黄鸡之形掩藏行踪,再行谋划。让你堕入魔界,为我日后打算,着实是委屈你了。”
    “天阑不觉得委屈。”因着男人一番温言软语她几欲落泪,有些颤抖的嗓音道:“若不是主人有如此谋划,天阑怎会有机会得知天地间真的存在七窍玲珑心这等宝物,来助主人一尝所愿,只为这一桩,天阑绝无悔意!”
    “是了,七窍玲珑心。”男人负手喃喃自语道,“只要有了它,我就能让她再回到我身边。”
    “所以,主人,我们绝不能再心慈手软,这是唯一救活她的机会。”绝不放弃任何时机提醒他,那个女人,必然要死。
    男人也多了一份笃定:“她会死,我不过是念在她这些年对我的情分上,让她好生死在我手里,总好过和她一样死于魔族手中折辱了身份。”
    男人顿了顿,滴滴答答满上一杯茶,玩味道:“你只要守好温莆,她自然会现身,我已有主意让她和温莆一起死,心甘情愿地死。”
    神仙姐姐略微感到好奇:“恕天阑愚昧,主人为何想要药仙的命,先前的计划中,主人并未提及要注意这个人?”
    “只能怪他自己不小心让我猜到了他的元身,否则我也不会想到曾经那件往事,她若没有以血喂他,损伤根基,如何能让魔族那群小人得逞!”陡然拔高的声调挟带着突如其来的怒火,惊得门外的小伍差点摔下盘子夺路而逃。
    “你觉得我迁怒于他暴戾乖张,不可理喻?”他忽然问道。
    “天阑绝无此意!”她惶恐不及地矢口否认。
    男子和缓地笑了笑,又道:“除了她,我从不在意别人怎样看我,反正我双手血污不堪命债无数,多他一条又何妨。”
    “门外的人听得也够久了,你知道该如何处理。”突如其来的冷声让小伍惊骇难定的心绪终于崩溃,双膝一弯跌坐在地上,托盘里冷掉的茶水和各式糕点咕噜噜在僻静的三楼角落滚洒一地。
    他终于结结实实看了一把让他令他神魂颠倒的神仙姐姐的面容。她低着头,冲他抿唇一笑。那一笑,让小伍突然觉得即将面对的任何事都无须畏惧。水葱似的五指抬起,缓缓向他头顶压下。
    小伍听到的最后一个声音来自门帘里那个男人。他道:“待会去下面点一出白蛇传。”
    天阑在此后的余生里时常会想起她在手下安然阖上双眼的这个男人,因为在他倒地的那一刻,天阑很想告诉泽漆:你看,我是不是和你很像,除了你,我也从不在意别人怎样看我,我双手的血污并不比你少,只要你一句话,多少人我也会毫不犹豫。
    然而,这句话,她终究没有说出口,终究也没来得及说出口。
    当泽漆抱着那个女人绝望地喊出“夕林”二字时,天阑就知道,她将永远失去再站在他身后的资格。
    她并不想再阻止他做什么,并不想再如同几万年前一般奋不顾身只为让他活下来,她躺在地上,愣神看着他倾尽修为救起她耗费心神要诛杀的人,看着他吞噬掉自己以命相搏助他从无间炼狱盗来的无量业火,看着他甚至没有再看自己一眼就放弃了她守护千万年的人生。
    自己永远都是被豢养的,无关紧要的朱雀。
    天阑振翅飞往东方广袤的苍穹时,低低掠过他们昔日在京城落脚的一处小院。有稚子惊呼的童声随风灌入耳中:“爹爹你瞧,那里有只红色的大鸟!”
    “我看看,真是!好大一只火红的凤凰啊!这是吉兆!咱家要走好运了!”
    “可是爹爹,为什么它的尾巴里还夹着金色的羽毛呢?”
    “哪里有金色,分明是红色,你眼神儿小,瞧错了吧!”
    天阑闭上眼,使劲儿抖动雀尾,一根灿金尾羽潸然滑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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