庐州月

第122章


  岳如筝如被五雷轰顶,原先轻抚着他的手猛地一抽,惊呼道:“你说就是我姑姑带人暗算你母亲?!”
  溟雨望着面前的两人,眼神迷离,忽而朝着墓碑咬牙道:“唐韵岚,狐狸精!是你唆使岛主将我赶出七星岛的吧?我已经离开了岛主,你为什么还不放过我,还让岛主抢走了我的孩子,好个心狠手辣的女人!你是要让我无依无靠老死他乡啊!”
  “姑姑!”岳如筝的眼前一片黑暗,她甚至怀疑自己是不是还在一场永无止尽的噩梦中徘徊不前,“难道真是你带人害死了唐夫人,还砍去了小唐的双手?!”
  溟雨撑着双膝站起来,身形瘦削,白裳翩飞,犹如月下的幽灵。
  “筝儿,谁叫她诱骗岛主将你从我身边抢走,我见不到岛主,却能找得到这恶女人。”溟雨高扬起双手,紫箫上的穗子在风中乱舞,像是怪物的触须,她的眼睛烁烁有光,苍白的脸颊上丹唇含血,有着说不出的妖艳。
  连珺初好似已经没了灵魂,他只觉身子在一分分地下坠,下坠到那个暗无天日的地牢。湿冷的墙壁,粗糙的铁栏,没有一丝光亮,整个一切都是灰暗灰暗灰暗。只有母亲瘦弱的怀抱才能给予他微薄的温暖,可为什么连这仅有的依靠都无法长久把握?
  溟雨的容颜虽已憔悴苍老,但那细长的眉眼,以及眼角那一滴珠泪痣还是丝毫未变。
  他没有办法忘记,正是她带人闯入了天台山深处那个小屋,将尚在病榻上的母亲与年幼的他一并捆绑,塞进了马车里。他也没有办法忘记,正是她尖声呵斥着将他从母亲的怀里抢走,硬是把他拖出了牢房。那一双闪着寒白光芒的钢刀在她手中翻飞如蝶,他不知这些人究竟为什么这样凶狠,他甚至不知他们所说的连海潮是什么人。
  “小弟,你认识连海潮吗?”那个细眉长目的女子俯身朝着他问,唇边带着诡异的笑。
  “我不认识……”他被强行按在冰冷的地上,双手想要挣扎,可却被两边的人牢牢压住,不能动弹半分。
  母亲在牢房中哀哭,女子厌恶地瞥了一眼,随即吃吃地笑了起来,伸出手指在他面前摇了摇,“你可真不像话,连海潮是你爹都说不认识?告诉你一个好消息,再过两个多月便是你爹爹的四十大寿了,你这做儿子的可得要送一份厚礼表表孝心啊!”
  母亲死死抓着铁栏大喊道:“不要跟他说这些!他什么都不知道!”
  “吵得很!”女子歇斯底里地吼道,“他不是连家的后代吗?我倒要看看,连海潮这唯一的儿子以后还怎么继承忘情剑?”
  钢刀架在肩膀上的感觉他一辈子也不会忘记,他虽不知她到底是什么意思,可他看着那白刃,却似乎明白了这些人所要做的事情。
  “不要,不要砍我的手!”他呆了半晌,拼命蹬着双腿想要挣脱,女子大声地叫嚷着,周围的人再次将他的双腿也死死踩住。他觉得浑身上下都已经不属于自己,只有那两道白光在眼前不断闪烁。
  他的哭喊声与母亲的尖叫声交错起伏,女子一张秀脸挣得通红,“杂种!杂种!给我闭嘴!闭嘴!”
  手起刀落,寒光飞血。
  他在昏迷的前一刻,居然看到女子用刀尖挑起两截断臂,疯狂地发出冷笑。
  那是属于他的手臂。之前还紧紧抓着地面,可以感受到冷热酸疼的手臂。
  连珺初再也无法隐忍,他忽而无力地俯下身子,心口猛烈地绞痛着,呼吸都难以维持。岳如筝被这一切惊呆了,见到他连站都站不稳,才晃过神来,颤抖着抱着他,慌乱道:“小唐,小唐,你不要吓我!”
  他紧紧闭着双眼,嘴唇几乎要被自己咬出血来。岳如筝只觉他的身子在往下沉,她使出全力撑着他,双手紧紧抚着他的脸庞,眼泪滴落在衣襟上。
  “你睁开眼睛看一看我,看一看我!”触手之处,只觉他的脸庞亦冷得像是冰雪铸成,岳如筝心如刀绞,哭得不能自已。
  溟雨怔怔地望着连珺初那痛苦的神情,似是看到了当年连海潮因心悸而无力的样子,她抛下紫箫与璎珞,跪爬到他脚下,蹙眉含泪道:“岛主,求你不要再生我的气!我虽是有意将唐韵岚的事情透漏给了夫人,可我只不过是想让你断了这个念头,不要再与那个女人纠缠不清。这七星岛上已经有着属于你的一切,你却为何还要往那深山里去?”
  岳如筝紧紧抱着连珺初,见他还是牙关紧咬,额上冷汗不断,不由颤声叫道:“姑姑!请你不要再说!他不是连海潮!不是!”
  溟雨被她这突如其来的暴喝镇住,此时连珺初喘着气微微睁开双眼,吃力道:“如筝……我该怎么办?”
  岳如筝心头一紧,她能清晰地感觉到他的身子还在不住颤抖,而另一边,溟雨则瘫坐在地,两眼黯淡地望着连珺初。
  之前看到连珺初那快要昏过去的样子,岳如筝只是惊慌失措,而现在被他这一问,她竟好像突然清醒过来了一样。
  “如果不是姑姑做的那一切,你的母亲就不会死,你也不会断了双臂,是不是?”她定定地看着连珺初,双手还抚着他的脸颊,可是却已经失去了温暖。
  连珺初那双幽黑澄澈的眼里满是泪水,但却好像已经结成了冰,并不曾掉下。
  他呼吸着同样冰冷的空气,心口还是绞痛无比。他想说一句“是的”,但这简简单单的两个字如今却无论如何也说不出来。
  好像被什么东西死死堵住,沉沉压在心头。
  泪水从岳如筝的眼中不住地落下,打湿了衣衫,犹如凌乱开谢的白梅。
  “可是,她是以为我被你父亲抢走了,才会去找你报仇……”她带着泪,绽出奇怪的笑容,“小唐,原来害你没了双手的人,其实就是我。”
  如果没有岳如筝的扶持,连珺初或许在那一刻就会跪倒在地。他从来没有这样绝望过,哪怕是,当初在七星岛上看到岳如筝想要偷走定颜神珠的时候,也没有像现在这样。甚至那不是绝望,而是一种万物皆成虚幻的感觉。
  他想杀溟雨,可他动不了。
  他想说些什么,可他发不出声音。
  意识模糊之中,只觉得岳如筝一直都伏在他心口。也不知过了多久,他木然地抬起头,目光涣散地朝着前方,道:“如筝,你能让我杀她吗?”
  岳如筝的呼吸为之一滞,她的嘴里满是苦涩的滋味。
  没等她回答,连珺初自顾自地笑了一下,“你做不出,对吗?”
  “小唐!”岳如筝用冰凉的手抓着他的衣袖,颤声道,“我不知该怎样做!”
  他极其缓慢地低下头,脸色白得吓人,“我想一个人待一会儿。”
  岳如筝怔了许久,方才慢慢地松开了手,他的衣袖在夜风中拂了起来。
  溟雨独自坐在唐韵岚的墓前喃喃自语,岳如筝看着连珺初像是迷失了方向似的朝着松林深处胡乱地走去,心头就像被狠狠抽去了什么似的。
  她呆立在风中,夜色一点一点地沉下来了,雨后的山间也更加清冷。她终于忍不住,按照他走的方向追随而去。
  松林清幽,怪石嶙峋,在那陡崖之际,连珺初坐在月华下,面朝着茫茫云海,深青色的长袍上好似覆了霜意。
  岳如筝在他身后站了许久,她与他现在只差数尺之远,可这短短的距离,却好像深深沟堑,让人无法逾越。
  一直以来,她只担心自己与小唐会不会有血缘关系,因此一直急于想要找出答案,可是如今这答案已经不再重要。
  这是最最可笑可悲的事情。
  两个人以为是上苍注定他们相遇,那个雨夜的初逢,南雁荡的青春岁月,其实只不过是孽缘的后续。
  她极度痛恨那个女人竟连年仅九岁的小唐都不放过,也曾想要为他复仇,可事实却是因她而起。
  ……如果没有我,是不是,是不是小唐就会跟他娘亲一起,永远过着自给自足的日子,生活在云雾缭绕的天台山之间。
  岳如筝脸上的泪痕被山崖上的风吹干了,她深深呼吸着,走到了连珺初身后。
  他却还是呆滞地坐着,望着空洞无物的前方。
  她原以为已经哭干的眼泪不由自主又涌了上来。“小唐……”岳如筝跪倒在他身边,颓然伏在他的肩头。
  连珺初很轻微地侧了侧脸,她能感觉到他熟悉的呼吸,熟悉的气息。多少次午夜梦回,她曾怀念着他清浅的呼吸,即便是在旁人看来残缺的身体,在她心中,也从不会感到异样。
  --对了,我还不知道怎么称呼你?
  --我姓唐。
  --我姓岳,岳如筝。
  不知为何,在此清辉旷茫的境界中,她脑海里却忽然浮现了最初的对话。
  “对不起!”岳如筝哭喊着抱着他微冷的身子,久久不能止声。
  一滴泪水自他脸颊流落,悄无声息地划过岳如筝的眉间,最终与她的眼泪融为一体。
  夜深了。
  上弦月高悬于夜空中,在即将隐没的最后一瞬,遍洒下空明澄净的光辉。这琼台夜月的盛景,就这样幽寂而又恢弘。云层翻涌,清辉弥漫,上穷碧落下黄泉,世间万物仿佛都在这时刻苏醒过来,匍匐在无暇的月光之下,绽放出不惹尘埃的优昙花。
  虽是早春二月,可这山崖上寒意深重,岳如筝紧紧依偎在他身边,依旧想要像以前一样,用自己来为他取暖。
  连珺初从她来到之后一句话都没有说过,岳如筝的心已经沉到了底,她知道自己现在所做的只不过是徒劳,可她还是不忍放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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