酹江月

第39章


  後院东侧一座偌大的厢房宁静地座落,厢房旁亦植了一株白梅树,为原本已是高洁淡雅的厢房添上几分清华无尘的气息。
  此时厢房的主人并不在厢房之内,而是靠坐在池水上的凉亭内,凉亭中颇为宽阔,沿着边缘栏杆有连缀成八角的长石凳,亭中心上有雅致的石桌石椅。男子有别於以往的拘谨与适分,而是有些不羁地屈起一只膝,靠坐在凉亭一侧的长石椅上,一肘轻靠在亭子的栏杆之上。方才小厮替他放下了东北面的帘子,遮挡去了大多数的冷风,只馀一缕清风流动在凉亭之内,带来一阵舒爽,男子淡然却出尘的气质彷佛谪仙,如雪的白色衣角微微飘扬。
  男子以肘支着栏杆,手掌慵懒地搁在自己面前,几条丝绳缠绕在他优雅的指尖,一块月牙玉佩在他掌心间垂坠而下,轻轻晃动在春日的清风之中。那只月牙玉彷佛以水凝成,通透若脂,润白如泽,似有水光流动在玉质之中,甚是温丽。
  而男子清澈的眼神凝视着那块质白无瑕的玉,他的瞳眸之中好似亦有一股无形的眼波隐隐然自眼底淌流而过。
  那是哀伤。
  那张淡然若水、仿若无有悲喜的脸庞,在瞳眸深处,竟有浅浅的哀伤,积聚成一方凝潭,深不见底。在初春的晴透天色之中,兀自忧郁。
  月牙是残缺之月,不见圆满,恰如他的生命。
  上回自岚皋归来之後,他便觉得生命之中好似缺漏了什麽,在他看不见之处,迳自空虚着。
  然而他的记忆是那样的清楚明白,完整得看似毫无破绽。
  他记得,自己代替父亲前往岚皋解决当地药铺的纠纷,後因牵扯上岚皋首富王家之事而身遭横祸,为人所伤。原本应命危旦夕,因着青石老人的妙手回春,才能有今日的自己。而关於二三有劫的命谶,亦确实地应验了。
  至今,已过三年。
  青石老人同他说,既已平安度过此次命中大劫,此後便能安稳顺遂,宁静一生。
  然为何,他的心却再也不曾宁静?
  理应能够再无忧惧地活下去了,为何,他的灵魂却像是被抽空了一大半般空洞、贫乏?
  生命,竟如一滩死水一般,了无波澜。
  当年,他甫从深深的昏迷之中醒来,尚未有气力睁开眼帘,便觉胸口被一股冰凉甸甸地压着,透过衣衫冷熨着自己的心口,渗透入每一下虚弱的搏动,而睁眼所见是青石老人、桓大哥,以及向来最是忠心的何安,他勉力扯出一笑,心里却是失落。
  待身侧无人时,他伸手欲取出心口之物,轻一抬手,都牵动他的伤势,疼痛难当。一阵冰凉触及他的指尖,他颤抖着手指将其自衣襟之内取出,是一块残破的布料,包裹着润如凝脂的月牙玉佩,教他眼熟得紧,却是苦思不得这两物来历,思索得让他头疼欲裂。
  那块碎裂的衣料,他认得出,是自己的衣裳,然上头褪色的血色污痕,他却不知从何而来,那弯月牙,亦像一把弯刀,刨挖着他已是伤重的胸口,却仍只能可悲地挖掘出一片空虚。
  尽管思索不得,他却知晓,那块玉佩与何安和穆桓,都没有关系。这样无凭无据的直觉,竟莫名强烈。
  直至返回了曲阳,他依旧未曾在记忆中寻找出那块玉佩该归属何处,有一日,他问了何安、也问了穆桓,两人确实不知,然眼神之中浮泛起的些微惶恐,他却看个分明。
  他敛下眸,此後,不曾再提起这个问题。至今三年,他一直将那块玉佩放在心口处,期望哪天那块玉佩得以与自己心里的空洞拼合,拼出一片明朗真相。
  却始终没有。
  那一片空白在心中悬宕得太久,久到玉佩的真相之於他已然成为一种迫切,他再等不下去了。
  「少爷,穆桓少爷来了。」何安自池外的叠石道缓缓走近凉亭,恭敬地说。
  「快请。」江楚淡淡应声,从倚靠的亭柱坐起身,走至围着石桌的石椅,顺手将绕在指间的玉佩妥贴放入前襟。
  依旧,紧紧贴着心口。
  须臾,穆桓一身飒爽青袍阔袖,迎着微凉清风中步入亭中,俐落一掀衣摆跨坐在石椅上。
  「桓大哥,近来可好?兄嫂身上可还安然?」江楚浅浅一笑,轻声问,顺手提起石桌上一壶方沏好的茶,微倾入杯,香气漫溢。
  穆桓爽朗一笑,如风飒然,捧起茶润了润口,「挺好。昨日才请大夫来家里诊视过,秋儿近日除了有些倦怠多困外,与腹中胎儿皆安。她本来欲随我前来,但我怕她太劳累,便让她留在家里休息了,她要我定要向你问个好。」
  「兄嫂安然便好,这份心意我收到了。」江楚浅笑,眼眸微敛,若水温润。
  提起妻子,穆桓笑意更深。约一年馀前,他自岚皋迎娶了叶知秋,成亲年馀,两人如胶似漆,穆桓知晓身为独女的叶知秋挂心父母,便将原先居於岚皋的叶康夫妇接至曲阳同住,於是叶康将岚皋城的寿春堂药铺顶与人,来到曲阳帮忙江家处理药铺事务,穆桓数度欲劝退叶康,要他不必劳心劳力、与苏氏安心接受自己与叶知秋的孝养、过着清闲的生活,都让叶康回绝了。
  数个月前,得知叶知秋有了身孕,不只穆家与叶康夫妇,向来与穆家交情甚好的江府听闻消息也甚是欢喜,赶忙送了许多补身安胎的药材,在穆府里堆满了几个药柜。
  眼见穆桓与叶知秋恩爱如斯,让江善夫妇更催促着江楚成亲,尤其是江夫人更是为此焦心。
  「方才先到前厅向伯母请安,听她说起你又回绝了几家姑娘了。」穆桓唇畔轻勾,话锋一转,手中执着瓷杯虚晃着,偏过头看向江楚。
  「是有此事。」江楚淡淡应声,眼眸微敛。
  「放心罢,我不是来劝你的,」穆桓扬眉看向江楚,带着笑意的眼神突地沉静下来,如一方凝潭,「不过,你当真不想成亲麽?」
  「……也不是不想……」江楚思忖了会,叹了口气,「我也知道自己的年纪合该成家了,我一点也不排斥成亲,只是……我希望能够与自己相爱的人携手终生,就像桓大哥与兄嫂一般,而那些姑娘……我并不喜欢她们。」
  「你……怎麽知道自己不喜欢她们呢?并未相处过不是麽?」穆桓脸色微变,试探性地问着。
  江楚眼眸半阖,蓦然失笑,抚上自己的心口,「其实我自己也想不明白,我也知晓分明未曾彼此深入了解过,不能妄下断论,可是心里就好似有一个肯定的声音,告诉着我,她们不是我想要的。」
  穆桓陷入半晌沉默。心底有细微的惶然,教他有些害怕江楚脱口而出的答案。「你……怎知她们不是你想要的呢?」
  「桓大哥,你或许会觉得这很可笑,可是……我竟然觉得自己,好像已经有了所爱的人了……」江楚涩涩失笑,抚上心口的指尖隔着衣料触到心口的那块玉佩,在他指尖勾勒出一弯新月,宛如心里的残缺,「平时,我从不觉得自己的心里空虚过,甚至很满、很充实,彷佛有了谁挂在心头。可是当看见那画卷上一个个姑娘的肖像,却觉得这里好像剜空了,好像……早就有谁拿走了一样。」
  
  作家的话:
  希望这次打上「末章」,就真的是末章了,拜托老天爷。祝
  阅安
☆、《酹江月》 第十三章02
    穆桓一愣,启唇,却说不出任何话。好似有一记闷槌,随着江楚的字句敲在他心房上,轰隆作响。
  江楚,还记得初星麽?那个被硬生生剥离他生命的女子。
  不知怎地,穆桓心口有些微微的疼痛。对於初星,他竟是爱得那样深、那样难以抹灭麽?
  即便在记忆中被抹去了容颜与名姓、即便在记忆中不曾留下任何一点痕迹,他仍知道自己深深爱着一个女子,并为她虚悬着心里以及身边那个位置。当初,究竟是如何的刻骨铭心?
  这三年来,江楚又究竟怀抱着如何的心情度过?
  穆桓不敢想像。
  多年前的那个冬季,江楚伤重濒死。然而他一直记得,彼时初星面容冷艳,语如寒霜。
  『伤心?怎麽会呢?江楚可以活,我高兴得不得了。』那话里的绝望,比一整个冬季的飞雪都要严寒。
  穆桓一直以为,比起两人爱情的圆满,他更希冀的是江楚的安好。而当听见的初星话里的绝望时,他顿时觉得自己自私至了极,一心只想要江楚活下去,未曾顾虑她的心情。
  然而,穆桓仍是不断地说服自己,只要江楚安好,一切,便是值得的。
  在回到曲阳的这三年中,江楚依旧是那个淡然若水、无欲无求的江楚。然而,他所熟悉的笑容,却愈来愈少。以前的江楚,即便不大笑,唇畔总带着温煦的、若有似无的笑意;这三年的江楚,不笑时,穆桓只觉得他的轮廓每一划都勾勒出悲伤。
  怀抱着一份庞大的思念,却不知道该给谁。最终只能全数沉甸甸地堆积在自己的心头,太沉重,也太疼痛。
  「桓大哥,」江楚突地开口,眉宇之间有股隐然的哀愁,「我是不是……忘了什麽很重要的人?」
  穆桓觉得喉头被酸涩的块垒哽住,教他费了好大的气力,才发出声音,「……楚,真正重要的人,即便忘掉了,最终也会回想起来的。」
  「是麽……」江楚扯了扯嘴角,欲笑,却笑得哀戚。
  已然三年了,若他真的丢失了什麽记忆,已然过了三年,他还有想起来的可能麽?
  可是,他非想起来不可。
小说推荐
返回首页返回目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