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提壶

第25章


说着便要爬起来,一晃,又差点儿摔倒,邹梦蝶连忙扶住他,两人一摇一摆朝外晃去。
    画商谢咏的命中“劫”
    在梅娘、竹娘的教习下,小提壶把一卷《无常经》念熟了,熟得像唱曲儿一样,溜溜的,但梅娘和竹娘也说不透其中的意思,只是念得好听:
    如是我闻,一时薄迦梵,在宝罗伐城逝多林给孤独园。尔时佛告诸,有三种法,于诸世间,是“不可爱”,是“不光泽”,是“不可念”,是“不称意”。何者为三,谓“老、病、死”……
    不过,小提壶最喜欢的是经中的谒,更像歌,却没歌那么大的起跌,幽幽缓缓的,很随意,脱口便哼:
    外事庄彩咸归环,内身衰变亦同然。
    惟有胜法不灭亡,诸有智人应善察。
    此老病死皆共嫌,形仪丑恶极可厌。
    少年容貌暂时住,不久咸悉见枯羸。
    …………
    也是小提壶从未念过书、从未读过唐诗宋词的缘故,其实,唐诗宋词是有这种韵律的。但正因为未读过,才让小提壶一下上了心,挂在嘴边当歌唱。
    画商谢咏就是被小提壶“唱”经“唱”进来的。
    谢咏是桂城的一个画商。桂城距恒城三百多里地,也是一个近海城市。他在桂城的古董街开了一个画廊,专门经营古画。画廊不大,里面的学问却很深,买进卖出的都是清乾隆以前的古画,动辄数千大洋,多的数万大洋。数数,几乎是一部中国画史,从他手中进出过的有宋人摹本《洛神赋》、李龙眠的《仙境图》、周季常的《佛像图》、仇英的《斗鸡图》、周渊的《双鹿图》、徐熙的《荷花图》、蓝瑛的《蒿山高》、吴道子的《竹松图》……都是难得的古本或古人摹本,十分珍贵。有时,谢咏也收买一些时下名家的画,如傅抱石、徐悲鸿、陈之佛、黄宾虹、陈师曾、张大千等人的,却是用来收藏,留给后人作财富。俗话说,玩古的人玩的是钱财,他的家产如何计算,恐怕是个难题。但摆在明面的是四出四进的仿古大屋,内有一个方圆近里的苏州式园林,这在桂城无出其右。至于平时淘画,从来都是当场结算。不过,他淘画淘出了精,除各地的古玩市场外,目光多放在古董气息浓烈的地方,如西安、洛阳、南京,又多在古寺庙、道观、书院穿行。他那张周渊的《双鹿图》就是从寒山寺一个和尚那儿淘得的。正因这样,他对和尚的念经声格外上心。
    那天,他打桃花路经过,原是想去恒城大学艺术系找马儿的,听到小提壶的唱经声,想也没想就踏进来了。他的眼睛不大好使,没看门口的招牌,进来后才知是快活场所,就想退出去。这也是先人给他留下的古训:淘古的人,不可沾赌,不可沾嫖。凡嫖与赌,是人家最好设局的,因赌徒眼中只有钱,妓女眼中只有利,最容易被人拿来当工具。所以,逢妓院、赌馆,他定会退避三舍。可是,就在他要退出时,他的目光落在门楣的扇面上,觉得有一种不同寻常的气韵。他又朝前走了一步,贴近看个清晰,内心里一震,知道遇上高人了。他又回头一扫,见小提壶坐在院子中的石凳上在“唱”经,便喊道:“小哥,小哥,你过来一下。”
    小提壶抬头看了一眼,心想,又一个花心萝卜。他站起身,慢悠悠踱过来,眼睛里带着一个问字。
    谢咏指着门楣上的扇面问:“小哥,问你一句,这画是谁画的?”
    小提壶不经意地说:“不是猴儿就是马儿,对,是猴儿。”
    谢咏如坠雾里云中,什么猴儿马儿的?但他也是观颜察色的祖宗,从口袋中掏了一块光洋递给小提壶:“小哥,请你和我说明白,好么?”
    果然,小提壶脸上有了笑意:“猴儿和马儿是恒城最有名的两个画师,是师兄弟。马儿姓马,是大学的什么教授;猴儿姓候,专门画画儿。我们书寓里的画,都是他们两个画的。”
    “你说的马儿就是恒城大学艺术系的马雪峰吧?”
    “好像是。”
    “猴儿呢?人在哪里?”
    “在阎王爷那儿。”
    “死了?什么时候死的?在哪儿死的?”
    “怎么死的我也不知道,好像是死在水云寺。”
    “水云寺在哪儿?”
    “百云山呀。”
    谢咏又问:“小哥,你们这里还有多少他们的画?”
    小提壶觉得他有点烦:“老多老多,每个院里都有,大厅里也挂着。”
    “能不能领我看一看?”
    “那我得问我干妈。”
    说完,他叫道:“干妈,干妈。”
    馆主从里面出来,见有人,脸上堆笑道:“哟,来客人了。”
    小提壶说:“哪里是什么客人,说是来看画的。”
    馆主疑惑地问:“看画?”
    谢咏上前道:“是这样的,我见您这儿的画十分雅致,想借您个方便,瞄一眼。”
    馆主脸上的表情冷了许多:“客官,怕是有些不方便,画都在姑娘的房中,个个惊扰一遍,不好吧?”
    谢咏沉吟了一会儿,说:“这样好不好,我适当地付些费用,就当打茶围。”
    馆主又笑了:“这倒是个法子。”
    谢咏便从口袋中拿了张十块大洋的银票,递给馆主。馆主接过来掖在袖口里,朝小提壶说:“你带客人到姑娘们的院子里转一转吧。”
    小提壶便带着他朝梅、兰、竹、菊各个院中依次转去。姑娘们的房子里,画轴都是应名而画的,梅院里挂满梅花,兰院里满室兰香,竹院里长满竹子,菊院里开满菊花,都是春色满园的态势。这些画绝大多数是马儿的手笔,用的西洋色彩,重在写意。画的题头上,都配有题诗,是四大才子的作品。本来,西洋画是不宜配诗的,但他们别出心裁让马儿在右角留了一线白,算是一种怪异。谢咏对这些画,大多一溜而过,目光却总长久地停顿在门楣的扇面画上。这些画都是猴儿的手笔。姑娘们都觉得奇怪,难道还有专门来看画的客人?
    小提壶最后带谢咏进了菊院。菊娘正在绣花鞋鞋面上绣花,小提壶把原委说了,她也就没多加理会,依然埋着头飞针走线。谢咏也像在其他院中一样,先将马儿的画轴浏览一遍,再将目光停滞在门楣上。可是,当他看到门楣上的扇面菊花图时,却禁不住“呀”了一声。
    他回转头,冲菊娘说:“姑娘,能不能向你打听个事儿?”
    菊娘抬起头来问道:“啥事儿?”
    双目相撞,谢咏一怔,目光就呆了,脑子里立时泛起一个念头:这姑娘在哪儿见过?
    菊娘见他痴痴傻傻的样子,低下头,轻声道:“您有什么事,但说无妨。”
    谢咏回过神来,“哦”了一声,问:“姑娘,其他几位姑娘门楣上的扇面画,布局严谨,用笔方正,显得庄重;惟你这里的画与她们的大不相同,笔法流畅,大处落墨,洋洋洒洒,似有一种胸臆之气在奔腾,不知何故?”
    “可能是喝了酒的缘故吧。”
    “能不能请姑娘细说端详?”
    “据我所知,当年猴儿出庞涛师门后,遍历名山大川,把山水的精髓透入到纸笔中,惟人物功夫欠佳,尤其是女子形象,模子印出来样雷同。后水云寺方丈慈云给他开了药方,让他到书寓厮混一些日子,有个眼见为实的认识。他真就到这里来呆了一段时日,兼为书寓作些画,以抵开销。其他院中的画,都是中规中矩而作,惟我这张,却是九成醉意时信笔所画。”
    谢咏叹道:“好一个醉意!图中布局虽不如其他,境界却上了一层。”
    “是么?看来您是识画之人。”
    “我是画商。”
    “莫不成您看上了这些画?”
    “我虽有心,但亦知君子之道,不夺人之所好。对了,能不能向姑娘打听些事儿。”
    小提壶听着不耐烦了:“你的事儿还不少,呆久了,干娘会不高兴。”
    谢咏笑道:“小哥,那就烦你通禀一声,我要在这位姑娘这儿打个茶围。”
    小提壶心里一哼,到底还是露了真容,男人不管装得如何正儿八经,在看得上的女人面前总是要软骨头的。他故意朝谢咏挤挤眼,转身出了门。
    菊娘这才端正地坐好,说:“您请坐。”
    谢咏便在她面前的桌对面坐下。
    “不知您喜好什么?琴?曲?棋?”
    谢咏摇摇头:“最好一杯清茶,聊聊天。”
    菊娘“哦”了一声,问:“不知您喜欢什么茶?”
    “可有百丈崖的马骝?”
    菊娘点点头,知道遇上品茶高手了。
    中国的名茶有近两百种,但每种都有踪迹可寻,再名贵也总有三五十树,惟百丈崖的马骝却是一棵独树,名不见其传。百丈崖在恒山境内骑龙山脉主峰北面的峡谷中,高约百余丈,崖如斧削,称得上险、陡、绝。应了“花开险处”这个说法,百丈崖有两样奇绝珍品。一是燕窝,这种燕窝不是普通的燕窝,而是金丝血燕的燕窝。金丝血燕只有普通燕子一半大小,毛淡红,在高绝处筑巢。它们的奇异之处就在发情期,一旦发情,公燕间相互喙咬,直咬得血迹斑斑,到其中一只的公燕撤退为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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