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提壶

第26章


燕血沾染渗透在燕窝里,就有了大补的功效,一两燕血比一两金黄还贵。再就是茶了。绝壁中央有一条丈余宽裂缝,缝中长着一株超过百年的老茶树,因终日不见阳光,湿雾萦绕,便有了好茶的因子。但既然生在绝壁之上,采茶便是一道难题。于是,只有效仿古人的法子,猴采。用猴子采茶,古代多见诸于传说,真正有文字记载的好像是外国人,十七世纪中叶,英国人莱特逊的《茶的医学》中有这么一段:仙人见一高攀茶树的山猿,遂抛以什物,猿大怒,折枝扔下,仙人拾之而归。不过,这个故事虽是外国版本,却像中国人的做派。英国东印度公司的《中国茶》也记载了这么一段:中国茶调查员列夫多,今岁暮春入滇境,在大理高山中,见一当地茶农,驯金丝猴数只,令其爬上数丈高崖的茶树上采茶,所采茶名云雾,又名高原红。由此可见,猴采不是空穴来风。至于百丈崖的马骝始于何时,却是不得而知。这里有必要说一下马骝,因广东人最喜欢喝茶,很多茶名沿袭了广东的叫法,广东人把猴子叫马骝,猴子采的茶就叫马骝茶了。百丈崖的马骝是白叶猕猴采的,为当地一大茶商所驯服。即使猴采,亦仍有许多讲究,须是晴日,须是雾天,须是四五更交初,须是清明谷雨间,须是一芽一叶,故每年所采不过两斤左右。制茶也讲究,须用二八、二九间的未婚女子加工,工序井然。第一为杀青,将茶叶置于平锅,加热,蒸发水分;第二为炒青,这也是茶成形的关键一步,尤其是炒二青、三青时,更是精细,平锅的温度要适中,手要柔,要一根根揉捻,直到捻成大小均匀的针尖状才告完成;第三便是晒茶了,此晒非太阳晒,是烤,将茶置于竹筛上,下铺薄纸,用白炭火慢慢烘烤,直到水分蒸干、溢出清香为止。因为茶质绝佳,因为极为稀少,自然被人们所珍重,不仅只是在达官显贵中享用,而且价格比血燕窝更胜一筹。
    谢咏也有些意外地说:“我也是随便一问,想不到真有,那太好了。”
    菊娘微微一笑说:“那我问您,对水有什么讲究?”
    谢咏反问:“此处有何宜茶之水?”
    “山泉,百云山的山泉,还有过了年坎的雪水。”
    “还是山泉吧,百云山山泉虽不闻其名,但我想试一试。”
    菊娘点点头,走到门前,悠然地叫了一声:“上茶,百丈崖马骝,百云山山泉。”
    菊娘回到桌前坐下,冲谢咏道:“我所遇好茶的客人中,惟您点的是百云山泉水。其实,百云山泉水丝毫不亚于雪水,泉穴位于百云山山顶处,仅有水桶大小,却胜似上谱的一般泉眼。”
    谢咏“哦”了一声,说道:“看来我是误打误撞了。”
    菊娘忙说:“小女子打心眼儿里佩服呢。”
    菊娘说的倒不仅仅是一句客套话。陆羽在《茶经》中,将天下水分为二十等,名列前茅的多是泉水。唐代著名茶人刘伯刍则将宜茶之水分为七等,排名靠前的也多是泉水。当然,不管是按二十等还是按七等排,都是仁者见仁、智者见智的事,但有一点却是共同的,排在最前几位的都是山泉水。宋徽宗赵佶是品茶高手,留下了《大观茶论》,将宜茶之水归结于“清、轻、甘、冽”,也正是山泉水的特征。雪水则次之,虽清、轻、冽,却独缺甘字。江河水最浊,不到万不得已,一般是不能宜茶的。菊娘熟知百云山泉与雪水的高下,心底里认知百云山泉不亚天下名泉,故是忍不住出言赞叹了。
    她叫小提壶送了茶具、火炉过来,从陶罐中舀了几勺水放在水罐里,轻轻放在烧得正旺的炭火炉上,之后看着谢咏说:“您是茶道高手,无须小女子一一细说端详吧?”
    谢咏点头道:“茶道贵在心知,说明白了,倒去了一分情趣。”
    菊娘点点头,在茶案前坐端正了,脸上神情也有了郑重。这是一种知觉,愈是遇到高手,愈是力求完美。她洗了洗手,用毛巾擦干,在香炉中点燃了一支檀香。这就是茶道的第一式了,称“焚香除妄念”,使人心静肃穆,达到心平气和的境界。接着,她拎起炉上已开的水罐,倒了小半开水出来,把白瓷杯冲洗一遍,这是第二式,叫“冰心去凡尘”,因茶是至清至洁之物,故器皿也须至清至洁。再接下来,把凉了一会儿的开水倒入白瓷壶中,这是第三式,称“玉壶养太和”,意在使水不温不火,泡出色香味俱全的茶来。
    谢咏看着菊娘的招招式式,十分舒缓柔韧,物我两忘,心中那个念头又泛上来,到底在哪儿见过她呢?
    菊娘又一气完成了“清宫迎佳人”、“甘露润莲心”、“凤凰三点头”、“碧玉沉清江”、“观音捧玉瓶”、“春波展旗枪”等六式,每一式都有典故或说头。如“甘露润莲心”中“润莲心”的说法是源自乾隆对茶叶的称谓;“观音捧玉瓶”却是出自佛经中,传说里观音菩萨常捧着一个白玉净瓶,里面装满甘露,遍洒人间,这里既有祝福之意,又有消灾祛难的内涵;而“春波展旗枪”,则指茶在开水浸泡下,茶芽慢慢地舒展开来,尖尖的叶芽如枪,展开的叶片如旗,一芽一叶就称旗枪。
    谢咏神思走野,对菊娘捧过来的“玉瓶”视而不见,脸上也是奇奇怪怪的表情。
    菊娘轻轻提醒道:“请品茶。”
    谢咏“哦”了一声,赧颜道:“对不起。”
    他接过茶水,见杯中清碧澄净的茶水里芽叶舒展,有如一群会舞蹈的绿精灵,十分生动。他静静欣赏了一会儿,把茶杯放在鼻尖处,立时,一股清幽淡雅的茶香扑鼻而来。他深深嗅了一口,清香入心入肺入脑,漫布全身,真是三万六千个毛孔都舒服。他又用舌尖舔了舔,品品,之后一大口,闭上了眼。半晌,他放下杯,赞不绝口:“好茶,好茶。”
    菊娘道:“愿听高见。”
    “较之龙井要清,较之君山毛尖要稠,淡而有味,清纯甘鲜,算得上各有千秋。水亦是上乘,味美气芬,较之名泉毫不逊色,终不枉我恒城一行。”
    菊娘便问:“贵乡何处?”
    “桂城。”
    菊娘“哦”了一声,桂城只是从客人口中听说过的一个地名。
    谢咏却有些憋不住了,心中的话脱口而出:“姑娘,我怎么觉得在哪儿见过你?”
    菊娘轻轻地问:“是么?”
    “看到姑娘,好像很熟悉一样,就像……就像……很近的样子。”
    “先生来过恒城?来过书寓?”
    谢咏摇头。
    “可能与您熟识的某个人有些相像吧?”
    谢咏不置可否,转换了一个话题:“能不能向姑娘打听一个事儿?”
    “但说无妨。”
    “姑娘知道去百云山水云寺的路径么?”
    “谁都知晓的。从这儿出桃花路,左拐,出北城,沿一边泥土路,可直通百云山,水云寺就在百云山山腰。”
    “不瞒姑娘说,我确实对猴儿的画感兴趣,用笔豪放,富于创造,是当今画师中最显个性的一个。但我听刚才那位小哥说,猴儿已故,不知还有什么家人?画作藏于何处?”
    “具体我也不清楚,好像留下了一个七八岁的孩子,栖身在水云寺。至于他的画作,可能水云寺的慈云方丈最是清楚。”
    “我请姑娘引路如何?”
    菊娘摇摇头,说:“妈妈不会让你一个外地客人……我们这种人,您知道的,没有自由身。”
    谢咏脸上明显有了失望的神色。
    菊娘忽然一笑,道:“我给您推荐个人,鬼怪精灵,让他带您去比我管用。”
    “哦?”
    “就是刚才带您来的孩子,叫小提壶,他到寺里去过好几回。”
    “那就劳烦姑娘与妈妈禀告一声,我会照付辛劳费的。”
    “无妨。”说着,她又拿起茶壶,三起三落冲了水,先给谢咏添上,自己也倒了一杯,纤纤两指拈着,摆出干杯的式样。这一式叫“对品得趣”,蕴含了心有灵犀的意思。
    一泡茶喝下来,两人确实有了熟识的感受。何况,这泡茶却也不是一般的茶,一百大洋呢。
    起身告辞时,谢咏留了话:“菊姑娘,回头我再来找你。”
    说出来你一千个不相信
    小提壶跟着谢咏出书寓门,正遇上胡九在门口探头探脑,嘻嘻一笑,问:“老九,又来弹琴?”
    胡九有些诧异:“你也知道我叫老九?”
    小提壶说:“王公子驴吼,聋子也听到了。”
    胡九凑过来小声问:“梅姑娘在么?”
    小提壶一眼睨见他藏在身后的一个卷筒大纸包,笑道:“送好吃的还是好玩的来了?”
    “这个……说不上好吃,也说不上好玩……这个……”
    “别这个那个了,梅娘在呢。”
    胡九便径直朝梅院走去。
    梅娘对胡九的到来也颇感意外。小提壶带着谢咏进房看画时,她正在小寐,他们一搅扰,瞌睡便跑了,此时正一个人坐在梳妆台前发愣。胡九的到来,让她眉脸间有了愉悦的生动。
    胡九彬彬有礼地颔首叫道:“梅姑娘。”
    “胡兄,是你?”
    “梅姑娘,你看我给你带什么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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