校门口——
“今天我带了好消息来。那个女人的案子,局里判断是她以前的情敌做的,所以我们自由了。至于你说的杀人手法,自然没被接受。还有,昨天的案子结了。”唐舜说。
“结了?”落寒几乎是心不在焉地说。
“当然,李花匠是凶手。最后一个案子,他有杀人的力气,又没有不在场证明,那个石球和创口基本吻合……血衣上的血迹,主要在肩上,是张平的……而前胸的部位,深层里也有些,没洗掉,是陆月的……”
“两个案子并了?”
“是呀。有什么不对?”
“陆月事件,不是说凶手是个女人吗?”落寒的语速比平时慢了一倍。
“可是女人绝对没有做最后一个案子的力气呀。而他有那么大力气,可以不用……”
“难道他是轻轻地扎了16刀?”
“悠着劲儿杀人?这……不可能。可是血衣……凶手是一男一女?难道他还有同谋?”
“他根本不是凶手……”
“除非有绝对的证据,不然想救他可不容易呀。你不知道情况有多不利。那个花匠,简直是个笨到家了。他为自己分辨,却提不出什么合理的东西,一个劲强调是那个死去的蔡师傅,那个女生在花园里看到的是他,血衣也是他的。他认为蔡师傅不该这么早死,所以死后心有不甘,回来杀学生报复。你也知道,调查最忌鬼神之说,让人烦心不说,立刻就失去信任了,人家会认为你为了脱罪胡说八道。”
“还有,就是那张图。他明明已经供认不讳,等回去把证物给他看一眼,准备确认口供时,他居然反口说从来没有见过这张图。你想想,他承认的时候多少人听着呢?而且他还说,这图只有他和蔡师傅有,也就是说,不是蔡师傅的就是他的。最基本的想法是,图是谁的衣服就是谁的,是谁的衣服就是谁杀的人,那能是鬼杀的吗?还不就剩下他!简直是自掘坟墓。”
“一定有对他很有利的地方……”落寒声音虽然很轻,语气却非常肯定。
“这倒是。确实还有些疑点,咳嗽声,还有见鬼的‘猩猩’,够张臣晕一阵……要说最有利的,就是找不到动机。都不知道为什么杀人,就说人家杀了人,实在是荒谬的。这个案子真……我不想当着你骂人……太特别了,以前都是根据动机划范围找凶手,这次居然先有凶手再猜动机……动机从来没这么重要过!”
“动机吗?”落寒做了一个似乎是笑的表情,“我也只差动机呢……”
舜震动了一下:
“那……其他……”
落寒本来转身要走,闻言半侧过身子,又现出刚才的表情:
“其他?没有问题了……”
落寒都已经坐下了,才发觉自己在一个空荡荡的大教室里。看看门外的楼道,窗外的景色,终于知道这里是哪里。
西方文学名着导读的教室……怎么走到这儿来了?想干什么呢?放松一下?张平说过:“……跟我去听西方文学课,散散心……”
现在他又来了,坐的居然还是上次的座位……那是上星期四,陆月死的那天……今天是星期几?四?……不对,昨天是星期二,那今天应该是星期三……
过糊涂了,也难怪,平时都是按着上了什么课来判断日子,今天上课根本就是到课堂上坐着,连看见了哪些老师都记不得……既然今天不是星期四,那就没有西方名着可听……
落寒看看四周,觉得十分疲倦,并不想站起来离开,就继续坐着。
一会儿,很多人走进来,大多不解地瞟一眼第一排的他,然后找位子坐下。落寒也不时抬眼看看——这些人,应该是大二大三的学哥学姐。
仅仅几分钟工夫,教室就坐了个七成满。有意思的是,似乎是从后往前坐的。前三排只有落寒一个人。
门口闪过一个人影,转眼到了黑板下。定睛一看,是汪老师。
她穿着黑白条衣服,衣袖半卷着,灰裤子,头发从顶心往外白了一圈。现在正用风风火火的动作把扩音器的电池盒别在腰上。
麦克风一夹上领子,声音立刻响起:
“好,开始上课了啊!”
这同时解释了出现那种怪现象的原因。汪老师嗓门之大,根本无需扩音器,大家不想往前坐是避免被震死。
汪老师自己也发现扩音器似乎是多余的,加上声音忽大忽小,有时人声有时电声,抱怨一句“从来没好用过”,摘下来抛弃在一边,开始单纯练嗓子。
“你们今天可要认真听。作为计算机学院的学生,必须要好好学。我要讲的内容非常重要,在程序设计中特别常用……”
从音量上讲,这种行为可以称为“信息轰炸”。她的声音对耳膜造成压迫感,把人的注意力吸引过去,让你不得不听。她的肩微微缩着,在保持这个姿势的前提下尽量加大动作。手有时作成鸡爪形,全身的力气都运到指尖;有时两手最大限度张开,前后左右地挥动,脸上的纵向条纹也随之起舞。要不是讲台离第一排还比较远,以她的慷慨激昂,一定把脚踩到桌子上以示豪迈。
“……就是‘面向对象的思想’!!”
“思想这种东西是一通百通的,一旦学懂了,以后就什么都容易了。一定注意了啊!”
“所谓‘面向对象’,就是着眼于你看见的东西。这个思想的精髓就是,研究眼前的具体的物质。比如你看见了桌子,桌子就是研究对象。”
“当然,大家可能不理解,会觉得东西有什么要紧,重要的不是各事物间的联系吗?事实上,这种联系是十分薄弱的。我举个例子……”
汪老师左右寻觅,一眼看见离她最近的落寒:
“来!这位同学,站起来!”
落寒一惊,自觉照做。
“来!大家看这位同学,他穿着浅色的裤子,还有黑色短袖上衣。他和衣服的联系就是:他穿着它。而他明天换了身衣服,这种联系就不存在了。看见了?多么不稳定!只注重联系,我们就得不到任何值得信赖的东西!”
“而运用‘面向对象’的思想,我们应该看见的就是两样对象:他,还有衣服。然后开始研究其性质。他可能有一天不再穿这件衣服,但总不能不穿衣服吧?”
后面一阵窃笑声。
“所以必须穿衣服就是他的一个属性,这是绝对稳定的。有什么样的联系完全取决于有什么样的性质……”
汪老师把手向下拍,示意他坐下。
落寒没反应。
她喝口水,清嗓子的咳嗽声中带着撕裂的质感:
“你可以坐下啦!”
落寒一路若有所思地回到空无一人的宿舍,爬上属于自己的上铺。瞪了天花板一会儿,单调的景象使眼睛不愿意继续睁着。
……
他站在学校里的那片绿草地上,望着远处似曾相识的温馨一幕:
林雪以非常淑女的姿势坐着,文羽站在她背后,低着头,手里握着她一绺头发。徐宁站在一定距离外歪着身子,照相机镜头瞄来瞄去。
他呆看着,忽然觉得有人轻拍他的肩膀,一转身……
“张平!?你不是……”
他没有说下去。
“我只是离开一下,这不是回来了?这次有带礼物给你……”
一瞬间,张平的胳膊躺上了一束花,另一只手拉着一只红气球。
“你想要哪个,二选一吧。”
落寒抬起手,直接去拿那个气球。
张平眼睛一瞪,一巴掌打开他的手,厉声说:
“你太让我失望了!”
落寒抬头望着天,那一团红色越飞越高。
徐宁忽然冲过来:
“你们还在这里浪费时间?情况多危机知不知道?要考试了!”
话音刚落,天就完全黑了,一张张惨白的考卷自空中飞转而下,身边的地上很快堆满了。纸边如刀片般锋利,在落寒的脸上破开一道口子……
落寒猛地睁开眼睛,下意识摸摸脸颊,没有伤口……是梦!
屋子里是黑的,现在是什么时间?工地上的灯光射进窗口,借着看了一眼,11:30。
已经熄灯了,但大家应该都还没睡着,落寒也不认为自己可以继续睡,就按平时的习惯,把手伸到下铺,想敲敲床板,伸到中途,才想起张平已经不在了,再缩回来。
他说过:“……我不想我的上铺没人睡……”
落寒自嘲地笑,爬下床,旁边的徐宁和文羽似乎已经睡熟了。
落寒漫无目的地走着,到花园时,眼睛已经非常适应黑暗了,所以能立刻发现一个浅色衣服的身影。
虽然那人的身份他心知肚明,但还是问道:
“谁在哪儿?”
不意外的,林雪转过来面对他。
他走近两步:
“你怎么在这里?”
“有什么不对吗?”
“有些晚了。”
“离宿舍楼关门还早。咱们学校的宿舍又不查夜,不回去都没关系。”
她的声音总有种颐指气使的味道,好像随时在对你说“去为我做这个”,但让人觉得可爱而不是厌恶。
“现在还呆在外面,危险,会让人担心。”
“人?你说宫?你不告诉他不就好了。我这么出来有很多次了,哪次也没出过事呀。”
“为什么要这样?你刚才在干什么?”
林雪指着身边的花坛:
“看这些花。”
“白天来不好吗?”
“白天太乱,不一定让谁看见。”
“这些花……有什么特别吗?”
“是我姐姐亲手种的。”
“她也是咱们学校的?”
“咱们学校的?是,”声音卷着嘲讽的笑音,“当然是。说她的名字你一定不知道,但是要说她是‘五年前惨剧’的女主角,你就明白了吧。哼!‘五年前惨剧’,多有意思的一个词!”
“原来是这样……”
“最近的热门话题呢!你有没有参与这场世纪大讨论呀?无聊的人真是到处有,一件和他没有关系,而且在往后的日子里,可以预见的再怎么样也扯不上关系的事,他还一定要说,那种理直气壮的样子呀,那个了解呀,好像和我比,他们才是她妹妹似的。有意思!就像今天,所有人都在说昨天的……”
她忽然停住:
“算了,不扯别的,还说我姐姐。她什么样子,那些人知道吗?你知道吗?她不是那种普通意义上的美女,是气质,是完美。”她语气狂热,“往你面前一站,就是和别人不一样,你就是不得不去注意她,一旦注意了就会欣赏她。你能了解吗?就是这么特别。”
“有人说她傻,她傻?没有人比她更聪明了。她以前说过:‘一个女人漂亮了就一定要聪明,不然害人害己’。能说出这种话的人会傻?她还说过:‘朝三暮四就是最大的愚蠢,而且也很危险。’她这样的人,身边一直不缺崇拜者,但她处理得很好,不像其他有姿色的女人那么摇摆。这样也许很明智,但是到底好还是不好呢?谁知道?不得不说,她聪明一世,还是办傻了一件事,就是找了那样一个人。”
“知道世界上有‘白痴’这么一个词吗?要是你看见我那位准表姐夫,就能充分了解这个词的含义。我不知道应该怎么形容他。”林雪的声音有些犹豫,似乎为此大伤脑筋。“没有社会生存能力?我不是说他混不到文凭找不到工作,事实上,他学习不错。那……不食人间烟火?实在不合适用在男的身上。这么说吧……我举个例子,只是类比,他没干过这些事。比如,一个人明明知道车祸的发生率有多高,死亡率有多高,可是过马路的时候还是敢不看左右有没有车,交通灯亮的是哪个,脚底下有没有斑马线。再比如,明明知道社会很乱,杀人的,抢劫的,坏人无处不在,可是坐公共汽车还是不注意看着自己的钱包。没别的,就是头脑简单。”
“你对他印象这么不好?”
“最开始听姐姐说,还以为是个多好的人呢。他第一次去我姐家,正好我也在。家里养着一条狗,他们在逗它玩。姐姐让狗站起来,用两条后腿走了两步,他笑了,说‘狗都是可爱的’。我也很喜欢狗,别人要这么随便说说,我能接受。可是他这么说让我觉得难受,因为他好像真的特别相信这种绝对的言论,把它当成真理。后来他约姐姐出去,决定逃一节选修课。姐姐说‘那点名怎么办’,他说‘让陈赫替我答到呗。放心,没关系的,朋友都很靠得住’。你知道吗?他老这么说:什么都是怎么样的——简直是固定句式。”
“既然这样,你姐姐怎么会喜欢他?”
“谁知道?一时糊涂吧。但说良心话,他一直对姐姐很好。姐姐这样的人,当然让他着迷。女人一恋爱,脑筋就卷成一团了。他们经常约会,有时候夜里溜出宿舍看星星,一起出去玩,吃饭也在一块……浪漫地够傻。”
“那后来呢?”
“后来?都死了!说是自杀,我不信。叔叔和婶子认了,我不认。姐姐是被他影响得傻了不少,但还没傻到把自己杀了。像他那种白痴倒有可能……”
“你对他的傻印象深刻呢。”
“是呀,我对感觉像他的人特别障碍。”
“难怪了。体检那天,文羽说‘运动员都是健康的’,用了那个固定的句式……”
“所以我立刻跟他急了。我可没有姐姐的好肚量,能容忍那么蠢的家伙。”
“或者你……担心他?那个人说了类似的话,他死了。现在文羽也说,他的安全似乎堪虞。”
林雪虽然看不清,却依然在黑暗中凝视他:
“你看起来状态不错嘛。不像宫说得那么要死不活。”
“我刚觉得好一点。”
“那就好。宫今天一天都在和我说昨天的事情,还有你,就是打死也不说他担心你。别告诉他我和你说这些。”
林雪又朝花坛看了一眼,转身离开,留下低声的自语:
“不暴露内心,隐藏感情……男生就是这么想不开……”
这个星期四,和上个星期四一样没有课,是大家的“私”修日。
落寒在校园里走走停停,悠然散步的样子,到了校门口,去外面打了个公用电话,最后坐在草地前的长椅上。
一对恋人显然是冲着长椅过来的,却发现已经有人了,只好悻悻然绕开。当然,一张椅子坐得下三个人,只是没有哪对恋人自动和电灯泡挤。
但他们似乎还抱着这位占领者会有点眼力价自己让位的希望,在落寒身后慢慢地走着,还用高于两人私聊的音量对话:
“学校今天又怎么了?一堆搬运公司的人。”
“更新啦。教学楼实验楼的一些桌椅太旧,要换,机房也了有新的电脑桌,买了扫描仪。给计算机学院的办公室进了50台电脑,听说都是超优秀的配置,给老师开发程序用……不用说,又是为了那个‘菁英教育基金’。”
“我看是白费事呀。其他学校,哪个连着发生两起命案?”
这一对终于对长椅死心了,谈论着命案远去了。
又过了很久,一辆搬运公司的卡车开过长椅背后的大道,扬起一阵尘烟。副驾驶的窗口飞出一道银光,钉在木质的椅背上。
落寒转身,轻易地拔下那把细长的刀……很好,舜没有太用力。
解下刀柄上系着的纸条,展开,先是密密麻麻的小字,然后四个大字:
如你所料。
“回来了。”
一进门,徐宁从一本厚厚的电脑书里抬起头,声音尽量轻快地响起。
落寒点点头,顺手拿起门边的电话,拨号。
“喂……您好!我忽然想起一些事,可以和您谈谈吗?……好,我这就过去,在实验楼花园那个门等您。”
“还出去?这次是干什么?别又是‘环校一日游’。”这个借口早上出去的时候已经用过了。
“不是。我刚才在学校里走着,忽然想起张平在……前天,星期二,他那什么的那天,说过一些话,我回忆起来了。警察局说,如果我想起什么,不管觉得有用没用都告诉他们。我刚和那个姓张的警察约了时间,他正好有空。”
“那干吗约在实验楼?”
“他恐怕要等会儿才到,我顺便去问道题。”
“你……问题?”徐宁关注了一下太阳的方位,“算了,你去吧。”
落寒挎着收拾好的黑色扁形书包,像随便一个学生那样走在校园里。
他穿过花园,到了实验楼门口,却没有等在楼下,反而走进去。
他上楼的动作慢,也很轻。身子略向前探着。眼睛盯着脚下,那种专注的样子让人以为他在数台阶。
拐了几个弯后,他终于抬起头,经过有些暗的楼道,站在一扇门前,轻轻敲打着。
里面一声“进来”,落寒推门进去。
物理席老师坐在椅子里,面前是新样式的桌子。桌上摊着书,码着一摞摞的作业本,还有插着几根笔的旧笔筒。屋子里还有几张摆设差不多的桌子,却都没有人用。其他老师大概不是没来就是上课去了。靠着墙带玻璃门的柜子里放着各种物理学的教具。角落里的台子上放着一个大小适中的花瓶,里面插着些假花。
“老师,我有道题不明白。”
席老师抬起手。那只手瘦得里面的骨头似乎要破皮而出。
“搬把椅子过来坐。我恐怕不能过去。我刚给我的腿盖好衣服,才暖和起来。这天气!”
落寒坐在门口旁边的椅子上,用自己通常的动作放好书包,然后对着他。
“你坐在那里要怎么问呀?”
“这道题很简单,用不着指着书给您看。再说,书上也没有。”
“你这孩子……到底什么题目?”
落寒直视他,一字一句:
“罗晨,林雯,死在存车处的男生,林雯同宿舍的同学,花匠蔡师傅,学生会工作的女生,陆月,张平,加在一起八条人命,您打算用什么负责?”
席老师表情没什么变化,最多是皱皱眉,很镇定地:
“你在说什么?这些人,除了张平、罗晨和林雯,其他我都不认识。就是我知道的这三个,也扯不上什么关系呀。”
“死在同一个凶手手里,算不算有关系呢?其他人,你都忘了吗?用不用我提醒?三年前有一个,今年9月9号有一个,上周一一个,周二一个,还有周四的陆月事件,全校都知道,想起来了吗?”
“哈……你这孩子,在说什么呀?我上个星期连着杀了三个人?我像杀人狂吗?”
席老师的表情极其坦然。
“不像。好像大家都以为只有杀人狂才能那么短的时间杀那么多人,事实并不是这样。”
“给你讲个故事。这是来自大洋彼岸的着名案例,几乎在所有研究罪犯心理的书中都能看到。一个老头,出了车祸,在医院里抢救,生命垂危。他没有直系亲属,但旁系的都蜂拥而来,围在他病床边,争先恐后地照顾他。不是因为感情深厚,而是他非常有钱。后来他死了,警察们按照遗嘱、护士证词……无非是那一套程序,调查到最后把他的侄子请去了。在铁证面前,侄子不得不认罪。你知道他怎么说的?‘我不觉得我有什么错。就算我没有捏住他的氧气管,他就能活过来吗?连医生都说希望根本不大。’”
“看见了?罪犯总是会找各种理由为自己开脱,即使不是为了脱罪。心的里层清楚那是犯罪,所以他需要不停地暗示自己。于是外层的心就觉得这其实不算什么过错。”
“你也是一样。我相信你一直是这么想的:‘那个男生,就算我没有用车条插进他的喉咙,存车处那么难走,他也可能自己绊倒摔在一根车条上。’上个星期的事就更是这样了。‘我只是替那个蔡师傅拿了把勺子。就算上面没有毒,他也许下一秒钟就真的心脏病发作,也会死掉呀。学生会的那个女生,我是推了她一把,但是我不这样做,地铁来了,别人一挤,她也同样有可能掉下去的。所以,这些都是意外,和我没有什么关系。’你真的相信这些,所以根本不觉得你上个星期连杀了三个人。当然,你内心的深层清楚一切,但外层心总是试图保护你,具有很大的欺骗性。”
“但是,心理的安慰也有不灵的时候,比如,用了很多具体的动作去犯罪的情况。林雯再怎么样也不可能在花园角落里走着走着,脖子正好卡进挂在树上的绳套里。陆月也不会摔个跟头撞在刀尖上,还连撞16下。张平难道是主动拿后脑去磕钝器的?这些案子你再怎么想忘记也不可能。我们不妨重点讨论这些印象深刻的。”
“印象深刻?我是根本没有这些印象。”席老师身子向前,撑在桌子上。“我为什么要杀他们?至少要有个理由吧。”
“这个就是一直最让人头痛的动机了。在陆月事件发生后的一天,我忽然多知道了很多件事。我搞不清哪些与现在的事情有关,简直一团乱。死者毫无共通点,似乎哪个也找不到被杀的动机。为什么有人会谋杀还在念书的学生呢?我觉得比较可以接受的理由是灭口。当时最夸张也最偷懒的想法是:所有这些都是一件事,都是因为知道了五年前事件的真相而被灭口。可是如果这样,罗晨和林雯又是因什么而死呢?罗晨曾留下一封信,略去具体的内容,很直观,林雯知道了一件事,告诉了他,他们就都死了。明显的灭口事件!但是因为什么?似乎没有该掩饰的东西。除非在五年前事件之前还发生过什么,否则找不到所有这一切的起因。而且,大概我做这行时间太长,有点犯职业病,凡事总往复杂了想。我心里并不相信事实会如此简单。”
“终于,在昨天,我想通了。我一直就觉得用编写计算机程序的缜密思路来破案,一定效果不俗。无意中听了汪老师的一节课,那种‘面向对象的思想’让我开了窍。她说‘有什么样的联系完全取决于有什么样的性质’,翻译成推理的语言就是:如果一个人和凶案有关,一定是因为他自身的特征。当我听到‘不要光想事物的联系,要把眼前的事物作为研究对象’时,心里好像感觉到什么。后来我做了个梦,一下子就明白了。”
“梦里出现了两样东西,反复在我眼前晃动的东西。我其实早已注意到它们了,只是自己还不清楚。你知道那两样东西是什么?是‘花’和‘纸’!”
“所有的死者里可以分为两组,一组和‘花’有关,一组和‘纸’有关。那个男生曾经打工分发过小广告,而‘地铁事件’的女生负责学生会的板报。张平和这两样都有关系。这些不是普通的纸,是宣传品。”
“这学校里,信息的来源很丰富,广播、电视、展板、布告栏……我们身边围绕着众多的可以看,看了之后会知道点什么的东西。大家都知道用什么态度去对待。先看大标题,不感兴趣就算了。就算想看,也只是看些列出来的条目,如此而已,不会一字一句去读的。要说宣传品的地位是很特殊的,虽然不受重视,却可以明目张胆地摆在任何人都看得到的地方。如果有人利用这个传递消息,比如在纸的边角写些东西,别人不会注意,同伙却明白。‘特定的人才能看懂的信息’,这是西方文学的郑老师给‘密码’下的定义。”
“有一些人和‘纸’扯上了关系,他们死了。这同时证实了灭口的想法。如果隐藏什么需要杀人,那被掩饰的东西一定至少具有一个特性:巨大的利益,或者巨大的罪恶。我们这里刚好有件事两者兼有——那就是贩毒事件。”
“贩毒的交易地点并不在‘多克’餐厅,而在学校里。毒贩会经常在餐厅出没,大概是在学校附近等待交易的最好时机。说实在话,称为‘交易’并不准确,因为毒贩连交易人都没见着过。”
“这乍听起来不太可能,但是如果运用巧妙的方法……我想一定是这样。在学校里还有一样流动性强,覆盖面广,就在大家眼皮底下却几乎没人注意的东西,那就是花。供应毒品的人利用了这个,把货藏在花坛或者花盆下,然后用写在宣传品上的密码指示位置。这种方法虽然古老,但是安全有效。不用先进科技联系,确实很谨慎。交易的时间是固定的,比如某个月的哪几天,不用每次都联系。只要到了时间,把毒品藏进去,校外的毒贩再进来取走就好。至于钱,就在银行里往来了。”
“大环境非常有利。大学很开放,任何人都可以进来,走在校园里都不会被怀疑。何况那些和你交易的人都和我们差不多年纪,一看就以为是学生。李花匠反映经常有学生鬼鬼祟祟,恶意破坏植物,其实是在挖毒品吧?在花房翻到的陆月案的血衣,口袋里的那张图,当时李花匠被按在椅子上,一听那图大概的样子,就以为是他们的分工图,后来他看见时才发现不是。那相当于密码表吧?把学校分成几个区域,用中文‘一二三’表示,用来指示大方位。张平撕给文羽的小广告的边缘就有‘一二三’的汉字。文羽以为是编号,可是还有阿拉伯数字,英文字母,罗马数字怎么解释?文羽以为是按不同类别分的。当然,这很正常。就是这样,就算有人偶尔注意到这些密码,也会是类似的想法。其实那些是详细指示,具体到某盆花上。比如英文字母只用了‘L’和‘R’,‘left’,‘right’,是从‘左’数从‘右’数第几盆吧。你们的密码只有这样,很容易破解。”
“等等,”席老师不再沉默,拿掉盖在腿上的衣服站起来,“我不相信咱们学校有这种事。退一步说,就算有,至少我不是你说的那个供应者。”
“不是你,还能是谁?”
“证据呢?话是不可以乱……”
落寒打断他:
“本来我就怀疑是你,一找到动机,就更确定了。这八桩命案的分布有些不对,从五年前到开学前,五年,你杀掉了三个人。而从开学到现在,九月还没过完,就有五个人死在你手里。为什么行凶频繁起来了呢?自我保护意识增强?忽然比五年前怕死了?我的理解是你不是怕死,而是怕生不如死。”
“你说什么?”席老师的眼睛眯起来。
“一旦被抓住就会生不如死。上星期三,那次突然的体检,你装得拼命想隐瞒病情,却终于瞒不下去,不得不暴露,欺骗了很多人的感情。我只问你,你真的有肝癌吗?”
“当……当然!”
“好,有医生的证明吗?拿给我看。如果没有,现在和我去医院检查。”
“我……哎呀,这种事,我会没事咒自己?骗大家有什么好处吗?”
“怎么会没有?当时你自己已经说出来了:‘我不查’,这就是目的。几乎所有人都被你身患绝症的消息震惊了,没有看到你逃避了查肝功这明显的事实。查肝功可是要挽起袖子抽血的,你不敢这么做。因为你的胳膊,不用扎已经满是窟窿了吧?你吸毒,对吗?”
“你……”
“这个证据太多了。你极度的消瘦,终年穿长袖的衣服。吕老师说你经常感冒。感冒的症状是什么?流鼻涕流眼泪?毒瘾发作也一定会这样的。我猜他一定是看到你的鼻子眼睛是红的,推测了一个合理的答案。我不相信他是真的看到你发作的样子,不然他活不到今天。”
“他还说你很要强,一定要调整到最好的状态去上课。我的理解是你上课前他看到你很病弱,结果一上课就神采奕奕。感冒不可能好这么快。毒瘾倒可以迅速解除。想推翻我的假设,最简单的方法,给我看看你的胳膊。如果上面没有针孔,你可以立刻让学校用诽谤老师的罪名处分我!”
席老师慢慢地拉起袖子,注视那干枯的手臂。
“我……确实不想让人知道。大学教授吸毒,丑闻呀!”
“休想用‘丑闻’两个字简单地蒙混过去!这种恶习什么时候染上的?五年前应该还没有,所以还算手软,如果杀了两个人可以称为‘手软’的话。而现在,你真正害怕没有毒品的日子。所以贩毒的线路要不惜代价地保住,任何可能有威胁的人你都不放过,根本到了滥杀无辜的地步。所有死者中,有些根本不清楚自己为什么被杀。”
“我确实吸毒,却没有贩毒和杀人。”席老师急切地说。
“我说到哪里你就承认到哪里啊?好,咱们从头说。我说,你听着,少插嘴。我暂时不想听你狡辩。”
“首先必须想到,你是怎么把毒品藏进花盆的。如果是白天,已经在校园里摆好了再去藏,难保不会有人看见,风险不是太大?于是你仿制了一套花匠的制服,夜里穿着进入花房——你住宿舍,晚上也在学校,条件很便利——把货藏进去,第二天再去找到具体位置,再用密码通知。这样确实很麻烦,但相对安全,因为几乎没人会看见。而且有内涵的花盆可能会摆在任何地方,校门口,楼门口,或者就在花园里。这样充分利用了流动性,让取货的人也不必总出现在同一个地方,安全了不少。”
“至于杀人事件,从林雯去花园帮忙开始。那次你们的交易出了问题,大概是因为领导检查,电线杆上的小广告被刷掉了,所以没联系上。或者是你藏好了毒品,第二天却没有在学校里找到它,你不知道那花盆是放在会议室的。不管什么原因,花盆又被收回花房时,毒品还没有拿出去,很巧,那天要换土,被林雯看见了。她惊慌地缩回手,假装被扎到了,急忙要走。那种情况,自然以为是蔡师傅。她非常气愤,所以会和他大吵,说什么‘不就是钱吗’。”
“冷静下来后,林雯回忆起以前夜里和男朋友出去约会,在花园角落看星星,无意中看见有人从花房走出来。以前没觉得怎么样,现在知道有问题了。她会想,如果是蔡师傅,随时都可以,不用必须是晚上呀。她想调查。方法很简单,夜里在花园守着就行。你可能又被看到了,而且被认出了身份。然后,她自然告诉了罗晨。”
“罗晨这个人,和每个老师都处得不错。他很单纯,大概会用那种固定的句式说什么‘老师都是可敬的’。他一向很敬重你。当他知道后,给同学陈赫写了一封信,表示他不敢相信林雯说的,你为钱做这种事破坏了他对你的信任,对他打击很大。他不擅于控制情绪,他一旦知道,你就一定觉得他有些不对。其他人也看出来了,还认为这是他自杀的先兆。”
“你是怎么具体知道的呢?因为林雯信错了人,还把这件事告诉了另一个人,她同宿舍的女生,也就是后来被一刀割断喉管的那个。我听说了她的行为,只要对自己有好处,就什么都可以做,似乎出卖朋友成了惯性。她把那一对恋人知道你贩毒的消息透露给你,也得到了好处,成功地考上了物理系的研究生。优秀教师评选中介绍你时,明明白白写着:一直负责研究生招生工作。你没有想到装病能造成这种反效果吧?”
“这就是我为什么说你‘手软’。她也知道真相,但你觉得没什么威胁,居然放过了她。要按你现在的作风,当时就杀了,不会等到五年后。”
“你约罗晨实验楼五楼见面,你以为没人知道这个约会,可是当林雯在花园角落劝阻他时,被一个中文爱好者记下了一部分。她要他别去,而罗晨说‘他不会把我怎么样。至少我们也是……’,后面听漏的也许是‘忘年交’?然后又安慰说‘只要有你在,他对我不利,根本一点意义都没有’,他认为就算你杀了他,还有林雯知道真相,所以你不会杀他。他大概还是不肯真正相信你是坏人,终于低估你的狠毒。”
“结果,晚上蔡花匠看见了罗晨的尸体。第二天,林雯被发现挂在花园角落里。调查的人居然以为是殉情自杀,还认为罗晨曾经留下遗言,因为在尸体边发现了录音带的转轮。这实在是典型的一步推理,就是给我一个线索,我推出一个结论;线索是分散的,我的结论同样是分散的。这样的结果多半错误。一旦联系起来想,就知道这有多荒谬!”
“按照自杀的说法就是,一个人跳了楼,他用录音带留下了遗言。但是有没有想过,他和录音带的位置关系,以及录音带为什么会和转轮分开。除非是罗晨带着它跳楼,高空摔落。当然,最后也是没找到录音带,可是就算找到,都已经散了,还能听吗?类比一下,那些自杀的人,都是怎么对待遗书的?那可是一生只能写一次的文章,都会用生平最漂亮的字,写完了放在是个人就看得到的地方。怎么会这么对待自己留在世上最后的东西?”
“我一开始就肯定是他杀,这就扯出顺序的问题。因为尸体发现的顺序,会以为罗晨先死。可是从罗晨摔下去的窗口,可以看见花园角落,所以在花园角落的林雯,就可以看见他摔出去。她绝不会漏看,她很担心他,一定会盯住窗口的方向不放的。再说,他一定会叫的。如果一个人把他推出去,再赶到角落杀林雯,她恐怕已经报警,找人来救他,或者躲到安全的地方去了。所以,我判断,林雯是先被杀的。”
“她一直注意着五楼的窗口,没留心身边的动静,你从背后靠过去,用绳子勒住她,然后把她挂在树上,也没忘了在石凳上留下脚印。你是怎么知道她在哪里的呢?可能是你太了解情况,知道那是他们平时约会的地点,所以她会在那里等。还有可能,和李维安一样。她听了那么多都没被发现,她走了以后,你在和她一样的位置偷听到的。巧合,或者是一直监视他们,谁知道?”
“然后,你到五楼去见罗晨。以他的性格,可能想劝你改邪归正。你们争论起来。也许他说‘如果你停止贩毒活动,我和小雯不会说出去的’。然后你说‘小雯吗?她已经死了’。罗晨对他女友的感情几乎是尽人皆知的,虽然当时是晚上,他还是一定要看。但那个窗口,要看见花园的角落,我试过,要探半个身子出去。你只要一掀他的腿,就可以如愿了。这当然是我的想象,你当时还没有吸毒,身体也够强壮,但要把他——一个大三的男生——扔下楼还是很困难的。这是个比较轻松的方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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