历历晴川

第43章


    他的目光瞬间暗了几分。说到底,怕是她自己还没考虑清楚吧,他终是太心急了。
    “那好。”如果她不肯,他便愿意迁就,“我们去睡觉。我是说,分房睡。”
    “不睡。”她有时候真的很倔强。
    “不睡?”他有些意外,“那做什么?”
    “我们去看电影。”奇怪的想法。
    他笑起来:“我并不反对你的提议,只不过……你确定这个地方有午夜电影?”
    “……”
    她倒忽略了这个,小小的青水镇总共一个电影院,自然是没有午夜场的。
    “那去看戏。”
    “这么晚了,听你唱?”
    “我……我不会啊。”
    她窘迫的样子本惹他好笑,但转念一想,又无辜得令他生怜。她其实只是想逃离这里吧,无论到哪里都好,但此时此地,她竟无处可逃,哪里都没有她的容身之处。
    只是这么一想,他便怎么也坐不住了。既然他在这里,又怎么容得她这样无助? 
       “走。”他利落地拿起外套,径直便要出门。
    雷厉风行的架势把清越吓一跳:“啊……”还没完全反应过来,便被他整个人拽了起来,“去哪儿啊?”
    其实他不知究竟能去哪儿。但就是那么一刻,觉得就算翻遍青水镇,也非得给她找个去处不可。他才不信,天下之下还容不得一个小小的她!
    他不说话。清越便莫名其妙被他一直拽进车里。不知为何,她竟感觉到他周身微薄的怒意。但是,她记得她分明没有惹到过他啊……
    夜里的青水镇很宁静。偶尔有犬吠,偶尔有虫鸣,远山近水,如时空停止,如诗,如画。
    车子也行驶得非常安静,仿佛一并融进古镇的夜里。
    清越将额角抵在车窗,窗外景致随着车缓行后退,分明每一寸都熟悉,细看又似乎陌生。她不懂得夜幕下真实的青水镇,就像她并不懂得沉默背后真实的妈妈。
    辰川没有说话,专心看车灯照亮的路面,走得久了,竟不耐烦了。
    他恼。整个古镇像是睡着了一样,根本没有地方可去,他能带她走到哪里?
    “清越。”他闷声叫她,手中方向盘狠狠一紧。
    “嗯?”清越转过头,脸上有很深的倦容。她向来作息规律,恐怕是困极了。
    辰川立刻觉得懊悔,都怪他一时鬼迷心窍带她夜出,结果黑灯瞎火的,他也找不出个合理的去处。
    他熄火停车,只打前面照路的车灯。
    “怎么了?”清越不解。
    何止是她觉得奇怪,就连辰川也越来越看不透自己。他曾有掌控一切的本领,他有逻辑明确的心智,他高速运转的大脑从未出过毫厘差错……
    现在呢?大脑似乎停止工作,而取而代之的,是一颗仿佛只为她而生的心。
    “对不起。”他单手握住方向盘,昏暗的路灯映出他轮廓明晰的侧脸,下巴上新长出的淡青色胡茬。他说,“我……”
他没有办法了。
    清越疑惑的目光慢慢澄澈起来,她仿佛意识到什么笑:“真傻。”
    他有些发愣。何曾想到这一天啊,堂堂美国常青藤高材生,被一个小女子形容为……傻?
    呵。但就是傻,一旦泥足深陷,半分抽身的可能都没有。
    清越抬手向车前上方指了指:“你看那个。”
    辰川顺着她所指方向看,车子不远处有一座高大的门形石刻牌坊,一看便知年代久远。石牌顶端有兽鸟样式的浮雕,细看能见到石面模糊的字迹。
    “是贞节牌坊。”清越说,“是青水镇历史中最辉煌的一件事情。”
    所谓贞节牌坊为了表彰封建女性对自己的丈夫坚贞不渝,一生恪守贞节而建立的牌坊。帝王赐予荣耀对于整个镇子来说都是无尚荣光。
    “老人们总是把这段故事挂在嘴边,一个女子定亲之后还未进婆家便遭遇丧夫之痛,对一个素未谋面便死去的丈夫,她恪守贞洁,为他一生不嫁,赡养公婆……一辈子,用一辈子荒凉的年华才得到这一面冰冷的牌坊,青水镇世代以她为傲。”
    因而青水镇素来崇尚这种贞烈,民风保守,不能接受任何有伤风化的事情。
    “难怪你的妈妈会这么介意。”辰川似乎有些明白。
    “妈妈的反应格外强烈,以前每次……”她想了想,停下来,勉强一笑,“算了,不说这个。我总不能令她满意。未婚同居……呵,你说要是她知道我跟顾子维有过一个孩子,会怎么反应?”
    “或许你不该瞒着她,毕竟是母女,凡事好说。”
    “母女啊,是吧。可是她不喜欢我,不爱理我。小时候我跟男同学打架,每次打得浑身是泥回来她也不问,身上有伤她也发现不了,只是叫我脱下脏衣服给她洗。”
    原来是有前科的。辰川心酸地笑了笑,难怪在西餐厅竟然会跟徐曼丽扭打成一团。 
    “为什么跟人打架?”
    她认真地说:“我不能总让人欺负。他们知道我没有爸爸妈妈护着,如果自己再不懂得反击,那怎么得了。尤其是那些调皮的男孩子,我不能服软,我得让他们知道我的厉害。”
    其实能有多厉害呢?小小的一个女孩子,力气不够大,拳头不够硬,自然是打不过。但是不能认输,被撂倒了还得爬起来接着打,直到看起来彻底成了个披头散发的疯子,他们才肯放过她。带头的男孩子说:苏清越凶起来不要命,以后最好别招惹她。
    打完架自己到小河边把打结的头发一根根捋顺,把沾泥和血的地方清洗干净,蹭破皮的伤口被冰冷的河水浸得生疼,可是破掉的衣服却没有办法了。
    事实上,担心根本是多余的,回家以后妈妈并没有发现,只看着破掉的衣服对她说:“以后走路小心点,别再摔倒。”
    辰川终于明白了,为什么她会成为一直外强中干的纸老虎。在人人有父母羽翼庇护的童年里,她没有,她只有靠自己。她又打不过那些男孩子,就像她也斗不过徐曼丽,但至少要让自己显得足够强大,至少让别人不敢再轻易生起欺负她的念头。
    “可是,清越,如果你当时告诉你妈妈呢?说你刚刚被欺负,然后像平常小女孩一样扑进妈妈怀里撒娇,那会怎样?”
    她怔住。
    是啊,她与妈妈之间隔着千山,她从不知道沉默的妈妈在想什么,但同样的,她也从未告诉过妈妈自己的想法。沟通是两个人的责任,她也有错。
    “清越,不然试着跟她好好谈谈?没有哪个做母亲的不爱自己的孩子,也许她也有她的苦衷。”
    “嗯。我的确觉得妈妈有事瞒着我,而且越是长大,这种感觉越是强烈。”清越叹口气,“其实我自己本身就不坦诚,又怎么怪得了妈妈。你说得对,或许我真该跟她开诚布公地谈谈了。”
    “那,就从顾子维这件事开始?”
    “好。”她转头看向辰川,笑起来。
    辰川也回之一笑。
    车窗外夜色岑寂。他依旧没能到她去到任何一个地方。
    不对,或许有一个地方的,一直为她保留,非她莫属的位置,是他的身边。无论他在哪里,她在何方。
    “我,”仿佛是什么沸腾的东西冲上脑际,他突然间想告诉她那再不容忽视的三个字,尽管很老土,但是他想说“我……”要说出口,居然这么难。
    “我好困。”清越丝毫没发现他任何不对劲,很不是时候地打哈欠。
    “……”
    她从来都很会煞风景,尤其很会挑时候。
    “回家吧。”他重新发动车子,身边的她早已经蜷成一只小猫似的半睡下了。
    他无奈地笑,摇摇头,握住方向盘。他永远拿她没辙。
    可是真到了要坦白的时候,清越还是发怵。长久以来养成的习惯,无法面对妈妈交代自己的心事。
    妈妈就坐在自己的对面。她的白头发越来越多了,皱纹爬满额角,看起来比实际年龄要大很多。妈妈从什么时候起变得这么消瘦了?如果不是这样面对面,她恐怕根本无法注意到吧。
    清越心里一阵发酸,她这个女儿又哪里称职过?
    苏母问:“你要说什么?”
    说起来到底有些支吾:“妈妈,我是有件事……想告诉您。”
    “你说。”
    她深吸一口气,鼓足全部的勇气:“妈妈,我前段时间堕……堕胎了。”
    死一般的寂静。
    一秒钟。
    两秒钟。
    第三秒:“胡闹!”
    苏母猛一拍桌子。她能感觉到对面母亲极致的愤怒,一切都已来不及,气氛直转而下。
    清越后悔不迭,不知如何应对。苏母追问:“孩子是辰川的?”
    “不……不是,是前男友……”她的声音越来越低,因为妈妈的脸色由苍白变得铁青。 
    这样的话题可以是任何一对母女之间的私房话。可对她来说,到底是奢望。
    苏母大概已经猜到些许情况,除却愤怒,还有另一种复杂的情绪在眼睛里流转。
    “对不起,妈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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