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为卿故

“我路过这边，有点累，就坐着歇歇。”
他淡淡地笑，坐在那里，依旧死鸭子嘴硬。
她撇了撇嘴，不置可否，在一旁坐下，什么都不说，陪着他。
“……”
“……”
没有人说话，这里是城主最后待过的屋子，那时，只允许小郁一个人进出的屋子。
“喂，难过的话，就哭出来好了。”
他说，看着她眼睛红红地打量四周的模样，这般说着。
“笨蛋！”
她骂，然后冲过去把他抱住，紧紧抱住，想要给他力量，全部她能给他的力量。
“喂，干什么，我快不能呼吸了……”
滚烫的温度，终是沿着脸颊滑落下来，他瘪着嘴拼命笑，他不要哭，那人离开，他只是生气，没有难过……
一点都没有难过！
“笨蛋笨蛋笨蛋……哭出来又不会怎样！”
他为什么要哭，为什么要为了那个拼了命找他回来，又一声不吭地弃他而去的人哭？
他为什么要难过，他不难过，一点也不难过……
“郁潇潇，这不能怪你，你别怪自己，你的医术的确厉害，可是，可是……”
泪水绝了堤，再也抑制不住一分一毫，他掩面而泣，抽噎不止。
他空有一身医术又如何？那人甚至没能回来，甚至连最后救治的机会都没有给他……
他为什么没有跟着去，若是跟着去了，是不是就不会这样？
他曾经不屑一顾、满心憎恨的最后一个亲人。
让他满心崇拜、心悦诚服的哥哥，他明明懂得了珍惜，他明明懂得了啊……
“阿墨……他保护了我和孩子。”她在众人面前笑，满目疮痍。
“我和孩子都很好，我会好好地活下去，把孩子养大，我一定可以做到……”她依旧笑着，却还是忍不住落下泪来。
“但我，我想一个人生活……我不想留在这里，这里关于他的回忆太多了……”她坚持着。
“没事的，我知道他还在，还守着我们，我会好好的，不会有事的。”她的坚强，一如既往。
“司空堂主，可以看在阿墨的份上，答应我一个请求吗？不要让暗卫来打扰我和孩子，不要用保护的名义，让我时刻觉得被监视着……”她恳求着，直到司空远流点了头。
“你们不要太难过，阿墨见不得你们难过的。”她笑着转身离开，离开这片他用生命守护的地方。
她的背影单薄悲伤，人们仿佛看到那个守在她身侧的男子，轻轻揽着她的肩膀，给她走下去的力量。
那一天，没有下雨，但冥城里所有人都在哭泣。
那一天，她走出人们的视线，再也没有回来，消失在茫茫人海。
那一天，冥城挂上白色的灯笼和布绫，祭奠亡灵。
那一天，她的笑，她的伤，刻在人们心底，再也无法磨灭。
第六十六章 水穷处，云起时（中）
苏若涵出了冥城的大门，小九和柳若梦含囘着泪送她上了马车，不断说着保重。
苏若涵笑着，始终坚强地笑着。
马车缓缓而行，苏若涵坐在马车里，默默数着数字。
一、二、三、四……一直数到了一百。
她钻出了马车，坐到了驾车的位置，与驾车的车夫并排而坐。
“大叔，你觉得我是个什么样的人？”她问。
“姑娘看上去既漂亮又善良，一定是个好人。”那车夫笑得跟朵花似的，这话说得像是沾了蜜糖。
“大叔，你跟着我，我说一句，你就重复一句，然后我加一两银子给你。”她淡淡地笑着。
“好好，姑娘说吧。”可把车夫乐坏了。
“苏若涵，你是个坏蛋。”她说。
“苏若涵，你是个坏蛋。”车夫重复着。
“你是个自私自利的大坏蛋。”她继续说。
“你是个自私自利的大坏蛋。”车夫继续重复着。
“好了，你仔细驾车，我回车里了。”说着，她便又钻进了马车里。
“真是……”那车夫一副完全摸不着头脑的样子，但心想着如此便多赚了一两银子，心里着实开心。
苏若涵坐在马车里，眼眶微微发红，却倔强地带着笑容。
阿墨，我是个彻头彻尾自私自利的大坏蛋吧……
不过，我不后悔，我绝不后悔做这样的坏蛋！
马车一路前行，将冥城抛得越来越远，再也看不到了。
大约行将了半日，马车到了一个小镇，苏若涵下了马车付了银两，向着镇上的一家医馆走去。
“强强，你这半日去哪里了？！我正缺人手呢！”一个体态微微发福的老者看到她仿若看到了救星。
“我马上来，马上来，给我一炷香的时间！”她提着裙摆向着后院一路小跑。
“哎，喂喂，别跑别跑，当心身子！”老者跟在后面喊着，直摇头，现在的年轻人，真是的！
她很快跑到了一个小小的屋子前，打开门，便冲了进去，挺直了腰杆，对着一张双人床大笑着说：“萧弱弱，你给我听好了，从今天开始，我们与冥城再无瓜葛，你别怪我，我问过你了，你也默许了，嘿嘿，我苏强强从今天开始，便是你的天，你的地，你的一切，听清楚没有？！”
话音落下，她便转身开门，复又关门跑了出去，一刻也没有停留。
床上，那人平躺着，没有声息，没有表情，没有回应。
他的脸苍白得宛若透明，紧闭的双眼，没有丝毫触动的痕迹。
但他的胸膛却在微微起伏，那颗深爱着她的心，一点一点，努力地跳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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离冥城并不算太远，有一个小镇，叫“云起”。
云起镇方圆不过十里大小，民风朴实，街市也算热闹，因为紧贴着山边，抬头看到的云，就好像从小镇上空飘起来的，所以称为云起镇。
镇子上有个医馆，管了所有人的大病小病，开医馆的是个姓孙的老头，为人软得很，你说几句好话，也就把他给唬住了，什么药啊什么的，给你拿了，分文不取，反过来还谢谢你。
好在镇子上有些惯打抱不平的人，替他守着；有些做生意有点身家的，隔三差五捐点钱财。要不这医馆早就关门大吉，孙老头也早就回家种地去了。
话说，那一日，经常救些猫猫狗狗回来的孙老头，竟是捡了两个大活人回来……呃，也不对，准确的说，是一个活人和一个就快死的人。
那血滴滴答答从马车缝缝里，落在地上，一路落到医馆，搞得小镇一地惊悚的颜色，惹来无数围观。
大家伙议论着，活了这么久，猪血鸭血鸡血羊血见了多了，但人血流这么多倒是头一次见，想来那被救回来的男人，也八成活不了了。
不过倒真是奇了，平日里看那孙老头挂羊头卖狗肉，一副江湖郎中的样子，却硬是把人给救活了……呃，也不对，只能说人没死，半死不活，总之就是躺在床上无知无觉，不过留着苟囘延囘残囘喘一口气。
“这个这个，胸口的伤损了心脉，背后两箭深入内腑，后又震动翻囘搅，毁损得厉害，胃腹好似旧伤未愈，出囘血不止，加上内息过度损耗，外忧内困……若不是姑娘带着的这许多良药，此时只怕……”孙老头说这些话的时候，挺多人在场的，所有人都看着她，看着她抖得犹如风中残叶。
“姑娘，眼下老朽有一祖传秘法可以保他性命，但也不知何时醒来，或许……也有可能便一直这样睡下去不会醒了……唉唉，看着这些好药，老朽以为姑娘该有更好的地方可以求治，不如……”孙老头万般犹豫，老实说，这般伤势，真不好说遇到他是祸是福。
眼前有两条路，通向一片明暗不清的未来，她站在命运的路口，决定的，却是他危在旦夕的性命。
选择错了，便是轻手葬送了最后生的希望。
选择错了，便是万劫不复悔恨一生的绝望。
谁愿意做这样的选择？
不，也许可以两全，她可以先求得秘法，再找来冥城或者天山门。
但她……发现，她不愿意。
面对阿墨的生死，分明是阿墨的生死！
她却那么冷静，冷静地那般不像话！
不愿他再回去，不愿他再去承担那些所谓的逼不得已，就好像……
就好像她宁愿他就这般安安静静地睡着不醒，也不要他永无止境地去承担，去背负，那些无法拒绝的期许。
有人说过，每次在你做选择的时候，才能看出，你究竟是怎样的人。
现在，她知道了，她是个坏女人，是个无比狠心自私的坏女人……
她的爱，她口口声声的爱，到底是爱他，还是只不过爱着自己？
一瞬间，她便突然钻进了牛角尖，变得无比脆弱，比之在七绝潭边的生离死别更加可怕的脆弱。
先是怀疑，接着是否定，再到后来，铺天盖地的崩溃。
她傻了一般看着眼前的众人，浑然不知自己身在何处，心在何处，脑子里面想了太多，竟是成了一片空白，然后她傻笑，什么都不想，只傻笑，就好像这般傻笑着，便不用再逼着自己做什么决定，不用再逼着自己想那些是非对错，不用再逼着自己面对自己的丑陋和自私……
“姑娘！其实是这样的！你去别处的结果也不会好到哪里去，你听我说，我们哪里也不去了，哪里也不去了，老朽救他，老朽能救他，老朽不一定比你认识的医者厉害，但不怕，老朽有秘法不是，别怕别怕，没事的，我们不去其他地方了，不去了……”
那是一个满面和善的老人，那是一个在她最脆弱的时候，出现在她面前向她伸出手的老人。
她微微愣了愣，然后狠狠抽了自己一个耳光，双囘腿一曲，跪了下来。
“孙爷爷，请救救我家相公，请救救他……”
她没有哭，认了死理，背负起了一切，一如当年，她守在洞里，哪里也不去，就是执拗地等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