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去春又回

第39章


一想到他那些温柔,因为她的康复每天消逝一点,直到耗竭殆尽,邱若蘅竟深深痛恨起自己带给他那样大的伤害。
  一年将尽,腊月二十三这天,阮春临把邱若蘅叫到身边,提出将她的父亲邱澍和妹妹邱芷蕙接到顾家来过除夕,老太太振振有词,反正顾家人丁不旺,多两个人也多几分热闹。邱若蘅先是一怔,随即感动得眼前氤氲一片,看着阮春临脸上遮掩不住的愧色,她知道这是老人家想要补偿顾凌章对她的亏欠。
  看这天色,阴沉沉的,冷风疾号,应该快下雪了。邱若蘅往手上呵气,保持手指的灵活度,停下来的空闲里,不由自主想到顾凌章。
  他冷不冷?会记得捧个手炉吧?但,多半手炉冷了他也浑然不觉。
  邱若蘅轻不可闻叹口气,早晨顾凌章出门前,她听到他向管家提了一下今天要去城东几家商铺看看,这会应该差不多结束了,邱若蘅试探性地询问阮春临,她是否方便去接顾凌章回家,阮春临有些意外地看看她,倒没有反对,笑笑道:“你去吧。”
  顾凌章在黄梨木椅子上坐定,闭目养神一杯茶的时间,开始查看各种账簿、货单。
  他过目不忘、一眼十行的能力,在数字的转换和进出之间发挥得淋漓尽致,旁边的顾锦书只见他眼睫毛快速地掀起落下,一本账册就翻到了头。
  然后,顾凌章如果是拿起茶杯,那就表示没问题,如果是若有所思的表情,那就表示某人要准备挨骂。
  于是一群人都目不转睛满怀期待地望着茶杯,简直要把茶杯看出一条裂缝来。
  但是顾凌章并没有如他们所愿,既不喝茶,也不说话,屋子里的安静实在维持不下去了,为首老石只得“呃”一声,小心问:“大少爷,是不是……账簿有问题?”
  顾凌章抬眼把在场每个人扫一遍,看得人人自危,他冷声道:“入,上品龙涎香,一百八十二两,用银一万七千两……是谁报的帐?”
  许长柏上前一步道:“是我,大少爷,可是有什么不对?”
  “龙涎香几时变得这么贵?入货价快赶上卖出的价格了。”
  “这件事是这样的,不知道为什么那些海盗突然变得十分猖獗,许多从锡兰山、竹步和剌撒来的商船都被劫了,搞得今年市面上的海货价格一翻再翻,我们也没办法呀。”
  顾凌章一只手压在厚厚的账簿上,轻轻按了按,不耐烦地打断他,道:“老许。”
  许长柏正打算进一步详细解说,闻言不得不应声:“是?”
  “去账房多领三个月的钱。”
  许长柏又一怔,不确定地问:“大少爷,什么意思?”
  “你以后不必再来了。”顾凌章把话撂明,被晾在一边的顾锦书急忙站起来:“大哥,有事好商量嘛,长柏叔在我们家也做了有三十……”
  许长柏一按桌,道:“大少爷,我错在哪里?只要你让我心服口服,我这就走,月钱我都可以不要,绝无二话!”
  顾凌章鄙夷斜瞪着他:“我为什么要跟你解释?你买的这堆次品,拿出去外面,一斤连五百两银子都卖不到,你当我每年年底才来一次,从不看货?我倒要问你什么意思呢。”
  许长柏大为光火,争辩道:“贵是贵点,但,不是上品?怎么可能!我查验过了,肌理细腻,质脆而轻,嚼之如蜡,点烟浮于半空,以剪能分,绝对是百年以上的极品!”旁人也都纷纷点头,一脸诧异,顾凌章盯着许长柏冷笑,许长柏虽一副理直气壮貌,但却忍不住回避顾凌章的注视。
  顾锦书忙替许长柏说情:“大哥,做生意难免有看走眼的时候,就算那些香卖不掉我们也不过亏万把两,没什么呀!”
  “你说什么?”顾凌章倏地扬声,顺手就把一个笔筒抓在手里做投掷状道:“有胆再说一次!不过万把两——你赚给我看看!”
  顾锦书双手挡脸,委屈地缩在墙角嘤咛:“难道长柏叔不值万把两么……”
  许长柏叹道:“罢了,此处不留人自有留人处!我与顾家缘分已尽,月钱我不要了!能赔一点是一点吧!”倒是很干脆地走了,其他人也没有废话,唯独顾锦书,从许长柏出门起就没有停止过骚扰顾凌章。
  “大哥,真的没有转圜余地吗?”
  “为什么要转圜?”
  “因为,长柏叔看着我们长大,我不想长柏叔走啊!”
  “那你来当家,就可以请他回来了。”
  顾锦书的脸顿时变得比黄连还苦,顾凌章正看着书,发现没动静抬眼一瞥,顿时纠结:“你那是什么表情!”
  “你知道我脑子不够用的嘛!”
  “何以见得?那些武功拳谱那么难懂,你不也练得来劲。”
  “那不一样,练武比做生意简单多了,练武是……总之就是……哎唷,很难说清楚啊!”顾锦书在那里手舞足蹈的比划,顾凌章真想眼睛闭起来,不见为净:“别学猴子,别打翻我笔架!”
  “大哥,为什么你一定要我来学做生意呢?”顾锦书闷闷地问。
  顾凌章阴恻恻冷笑:“不是我要你学,是你那把你当神童的太奶奶要你学。把这些记熟,回家前我来问,你可以死出去了。”
  如果不是亲眼所见,大概很难把顾锦书和哭哭啼啼的小媳妇联系起来,而事实就是,这两者有着惊人的相似性,背影都是那么委屈,那么惹人……怜惜……
  顾凌章抚了抚竖起的汗毛,锦书外表像爹,个性却像他娘,简直是综合体,所以最得那些长辈的疼爱,他的所有缺点包括不长进、天然呆、反应迟钝、不会看眼色、烂好人,没心机,都被宽容地开脱成了“大智若愚”。
  其实族中长辈们个个精得像猴,难道他们真的不知道,把顾家交给这样一个二少爷,会有什么后果?顾锦书离自己的冠礼还有两年,两年后,族人就可以名正言顺地,扶植他接手家业,整个顾家也许都在翘首以盼着这一天的到来,可在顾凌章眼中,那草包饭桶连家里经营哪几门生意都说不清楚,他的梦想是习武然后浪迹江湖,或者投身兵营,十几年如一日不曾改变过,如此自由,如此宏大,倒让顾凌章生出几分羡慕,因为除了给母亲复仇以外,他想不出自己还可以做什么,即便琴棋书画,诗词歌赋,不在话下,他的世界,仍然这么单调,这么狭小。
  顾凌章撇撇嘴,觉得手指都冻僵了,他两手贴着脖子,但脖子也没比手暖到哪去,只得作罢。一到冬天他就容易出神,一出神就打盹,一打盹就受凉,所以他不停喝浓茶来保持清醒,但是再浓的茶,喝多了也就没用了,他很快伏在了桌上。
  也不知睡过去多长时间,通常,顾凌章都会被自己冻到刺痛的脚弄醒,可今天恢复意识时,脚竟然是暖烘烘的,极为舒适。他又一动弹,才发觉自己正躺着,四平八稳,忙睁开眼睛,看了看四周,这分明就是家里的卧房,自己什么时候回来的?怎么一点印象也没有!
  “相公!”邱若蘅听见声响,绕过屏风来看,见他满脸疑惑,无奈解释道,“你在香铺晕过去了,是……是小叔把你背回来的。”
  顾凌章蛮横道:“胡扯,我只是睡了一下。”
  邱若蘅不与他争论,她低垂着眼扶他起身,银秀把饭菜热好端来,顾凌章抄起筷子,发现邱若蘅怔怔地望着他。
  “怎么了?”
  “……没。”她摇摇头。
  顾凌章便自顾自吃饭,心中却有些翻腾,看她那忧伤的模样,难道是从哪个碎嘴丫鬟那里知道了自己无法再孕的事实?
  邱若蘅所想的却是之前孔良来看过顾凌章后说的一番话,什么久病损阳,三焦不振,什么血虚受寒,病邪内陷……这些医书上的句子,她记得不是很清楚,只知道他天生底子就比一般人差,再加上日复一日地劳累,心事又重,以至现在病入膏肓,竟到了能拖一天是一天的地步,别看他现在一切如常,然而一旦睡过去,就很有可能再也醒不来。
  孔良终于忍不住告诉了邱若蘅,顾凌章把自己赖以吊命的一味关键药材,在数月前让给了因血崩性命岌岌可危的她。
  邱若蘅心里一痛,眼泪扑簌簌地掉下来,她及时别过脸去,但放筷子的动静过大,引起了顾凌章注意。
  “到底怎么了?”他忍了忍,不耐烦地催问,“说清楚!”
  她赶紧擦干脸颊,颤声道:“孔大夫说……”
  她抬眼望去,顾凌章一双黑沉沉的眼睛正朝她看过来,有些冷漠,又有些无奈。
  “相公,你不必把煅龙骨让给我的,我怎么样都是我咎由自取,可你没有做错任何事情,如果你因为缺了这味药有个好歹,让我良心何安?”
  顾凌章听着,有些发愣,半晌竟笑了一下,满不在意地道:“就为这个?”
  他道:“不就是味药么,就算吃了仙丹,生死有命,我不在乎。”只要做完该做的事,他的人生可以随时结束,无牵无挂。
  邱若蘅情急争道:“我在乎!”
  顾凌章怔了一下。
  两个人都没有再说话,沉默了许久,邱若蘅喃喃问:“你为什么待我这样好,我哪点值得你罔顾自己的性命……”
  “我没有。”他打断她,没好气道,“别自作多情,如果你死了,我也会很麻烦,我要怎么解释?难道说孩子不是我的,我不想丢人!”
  邱若蘅怔怔看着他,半晌低低说:“哦。”
  顾凌章心情恶劣,更没胃口,随便扒了两口饭就丢下碗筷去了书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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