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曲清歌染夕颜（妖女）

这一天，天光终是晴了些许，安静的停云居内，一袭紫裘的男子慵懒的斜倚着软榻，眼神淡淡落于那已然下了半局的棋盘，少顷，唇角微勾，修长的手轻抬，待到黑子落定，这才抬眼看那坐于对手之人，“你的棋艺倒是进步的很快。”
    夕颜指尖捏了一枚白子，看着黑子落定之处，只是淡然一笑，“若不是你，我也不会这个。”
    闻言，轩辕澈不置可否，只微一挑眉便执了手边的茶盏，慢条斯理的浅浅一泯，袅袅氤氲的水汽后，着了冬衣的白衣女子长发松松挽着，端凝眉目如雪，清丽绝俗仿若画作。
    就在夕颜垂目沉思的时候，门外忽而响起了轻叩声，“王爷。”
    那声音不大，却很是恭谨，轩辕澈看了一眼夕颜，见她眉间轻锁似未所觉，便放下茶盏行了出去。
    随着雕花木门吱呀一声阖上，室内重又恢复静谧，夕颜凝着整盘棋局，心神全都放在了上面。是以，当那一团白花花的物事猛地一下窜到眼前时，她还是不免惊怔了片刻，这才看清，那竟是一只雪貂！
    那貂儿浑身雪白，只在四爪处沾了一些泥屑，此时正弓身伏在棋盘上转动着滴溜溜的大眼睛四下张望着，而它身下的棋局，自已是毁了个彻底。
    虽然此貂比她记忆中那只身形要大了些，但她就是有种奇怪的感觉，这貂。。莫不是。。
    如此想着，她伸手端了手边的茶盏便递了过去。
    “小东西，是你么？”
    那雪貂见了杯中茶水，许是也渴了，黑亮的眼睛瞥了夕颜一眼便抱了茶杯转过了身去，蓬松的尾巴卷在身侧，只给她留了个毛茸茸的背影。
    见状，夕颜不仅失笑，也确定了，这貂儿便是自己曾经养过的那只，只是，笑过后又不由蹙眉，有些疑惑，邺城至青城何止千里之遥，这小东西，是怎么过来的？
    寻思间，那貂儿已是放开了茶杯，随而跃至棋盘对面的软枕上，将脚上的泥屑蹭得到处都是，夕颜见它始终和自己保持着一段距离，知它必还记着她临走时将它关进竹笼子一事，不由轻笑着摇了摇头，伸手至暖瓮内取了一碟点心放置棋盘上。
    “小东西，饿了吧，这是你爱吃的。”
    她将碟子向前推进些许，那貂儿蹲在软枕上，戒备的看着她，过了一会儿，这才肯跳到棋盘上来。
    “雪貂？这是哪来的小畜生？”
    夕颜正看着貂儿吃点心，冷不防的轩辕澈的话忽而从背后传来。
    她转过头去，见他眉头几不可查的皱了一下，视线落在那一片狼藉滚落的棋子上，明了他见此必是有些不虞的，不由斟酌着道，“刚刚突然跑进来的，许是谁家家养的，喂了些点心，待会想必就会走了。”
    “家养的？”轩辕澈走上前去，伸手探向雪貂。夕颜见那貂儿毛发倒竖的模样，刚想阻止已是迟了。
    手还未至近前，雪貂扭身一跳的同时，尖利的爪子自轩辕澈手背上划过，霎时刮出几道血痕。
    眸底滑过一抹暗色，轩辕澈出手如电，未及雪貂反映便掐住了它的脖子拎了起来。
    看了看手背上渗出的血珠，轩辕澈冷冷勾唇，“看来，是野的。”
    “不要。”
    正待要动时，衣角却是被一只手轻轻一拉。
    夕颜抬头看他，“只是一只畜生，何必脏了你的手。”
    他有些诧异的看她依然平寂的神色，这似乎是第一次，她试图阻挠他，这说明，她在意。只是，凭她的性情，他不认为她会无缘无故的去违逆他，只为救下一只普通的貂儿。
    本只想将这畜生扔出去，这样想着，他忽而改了主意，瞥了一眼手中兀自还在挣扎的雪貂，他轻掀唇角，眼中冷意渐浓，“你也看见了，它抓伤了我，如此，还不够它死么？”
    见他没有要放了的意思，夕颜抿了抿唇，“它确是冒犯了你，然，你是堂堂王爷，自是不会与一只畜生计较。”
    言下之意，若他计较了，便连那畜生都不如了。他笑，“可我若是偏偏要它死呢？难道，你还要为一只畜生来求我么？”
    他本是随口一说，却没想，这一天的夕颜，又给他带来一个意外，只见她缓缓站起身来，微微仰视他暗藏杀机的眼，一只手仍拉着他的衣角，神情却是少见的郑重。
    “我求你，放过它。”
    她在求他，为了一只雪貂求他，是这只貂儿太过特别，还是这雪貂对她来说意义非比寻常？
    他参不透她的目的，却看得出她保下这雪貂一命的决心。只是，现在的她，还有什么可以拿出来和他谈条件呢？如果，他果真在她眼前杀了这雪貂，她又能怎么样呢？
    眼见貂儿挣扎的声息渐弱，她心中一紧，不由抓紧了他的衣摆，仰面看他，目光却依然很坚定。
    “怎样都好，只求你，不要杀它。”
    他回过神来，晃了晃手中的白貂，带了些探究，“你为何非要保它？”随即又若有所思道，“雪貂素有灵性，今日无故跑至这里，莫不是。。。你与它本就相识？”
    见他点到，她亦知无法再瞒，只得道，“以前，曾是遇到过的。”
    “所以才不希望我杀了它，甚至为了它来求我？”他打断她的话，眸色渐深。
    她颔首，正待要说什么时，他的手已经托至了她的下颌。
    “可是，夕颜，现在的你已经一无所有，你又准备拿什么来求我呢？”他垂眸而视，眼底恢复了一贯的漠然，幽黑深邃，暗光流转。
    再次看见那曾经极为熟悉的冷峭神情，她不由还是怔了一下。自那日离去前他留下那句话后，她本以为接下来他会变本加厉对待她。只是，有些诧异的是，他却是一连数天不见踪影。
    而到再相见时，她却敏锐的感觉到他对她的态度有了细微的变化，比如，两人相处时，他不再刻意的探究她，亦不再对她冷嘲热讽，针锋相对。相反，他教她画画，教她下棋，闲时，甚至帮她侍弄那些花花草草，两人相处淡淡，再也没有那些日子的剑拔弩张，暗潮汹涌。
    如若不是此刻他脸上现出的神情，或许，连她都要错觉，是否他已经忘了他的初衷？
    事实证明，他没有一刻忘记过。
    她垂了垂眼睫，掩去眸底霎时闪过的种种色彩，诚然道，“我确实已经没有什么能拿出来和你交换，只是，这貂儿是有主的，妄杀他人之物终究不妥，不如等它的主人寻来再作打算如何？而且，据我所知，雪貂出自雪域高原，极为罕见，如此杀了，岂不可惜。”
    她是在暗示他，这貂的主人，只怕非富即贵，就这么杀了，可能会惹上麻烦。然而，他现在却是无心去在意这些，他看着那只被他掐在指尖的雪貂，似在欣赏一只猎物最后垂死的挣扎。
    “你倒是开始和我讲道理了，怎么，又不愿求我了么？”
    “我求了，你不愿放。”她亦盯着那貂儿，揪着他衣摆的手无意识收紧。
    “夕颜。”他转头看她，盈盈带笑，“这样。。你便放弃了么？”他的指尖微收，貂儿在发出一声短促的哀鸣后，身子便软了下来，白色的身体耸拉在半空中，微微颤抖着。
    在那一刹，她的眼瞳有一瞬间的睁大，垂在袖中的指尖动了动，却终是沉寂下来，现在的她，在他手下连半招都过不了。
    从心底蔓延出的无力感令她忽而觉得疲惫，这场景何其相似！很久以前，那个男人掐着那个女人的脖子逼她回去，最后，她闭目将瑶光收回鞘中，而现在，眼前的这个男人掐着貂儿的脖子，可她却不知道他到底要什么？
    “轩辕澈。”她缓缓的，一字一句的吐出他的名字，再一次郑重的，“我，夕颜，求你，放过它。”
    这次换他沉默下来，他看着她隐忍的表情，那样倔强，执拗的眼神，眼底隐隐带了一丝不安，手却依然紧紧的攥着他的衣摆，不愿放开。
    指尖掠过她耳侧，他的眼神忽而变得悠远，声音也轻了下来，“夕颜，有没有人曾经告诉过你，求人，是要低下你高贵的头颅的，不然，那便不是求了。”
    说着，他俯下身，覆上了她的唇。
    唇上突然传来的触觉令她几乎下意识的就要抬手推开他。在短暂的惊诧后，内心那尤如被滚烫的热油浇过的一瞬间沸腾起来的愤怒瞬间盈满全身，化成凌冽的杀意与刀锋般的戾气从眼中迸裂而出。
    只是，在看到那只白貂颤抖痉挛的身子的瞬间，血液中所有翻涌着的狂躁与暴戾，嗜血与疯狂尽皆湮灭，那双亮得可怕的眸子倏尔黯淡下来，她始终明白，她已一无所有。
    察觉到她瞬间收回了全身的杀气，他看着她近在咫尺的脸，想到的，却是那个清晨，那个白衣翩然的女子，纤指点在他的心口，言笑晏晏，却隐含刀锋。
    那个时候，她说。。。
    “若然，你这里，便输给我了。澈王，你。。。可愿一赌？”
    那个赌约。。。他稍许烦闷的心头忽而一片清明，她想以那个赌来约束他，可是，当时的她或许没有考虑到，没有试过，又怎么知道谁输谁赢？
    他现在便是要证明，即使他碰了她，他亦不会是输家。
    这个吻只是浅尝辄止，他放开已经僵硬的她，俯身于她耳畔，唇角勾出一抹残艳的笑，“夕颜，还记得那个赌约么，莫要忘了我当时的答案。”
    拇指从她唇角滑过，他悠然的转身而去，直到出了内室，他临别的话语依然清晰在耳，“刚刚那个，便当做是你为了换这畜生一命。”
    过了一会儿，有侍人送了一只木笼子进来放置桌上，笼门上上了一把小巧的铜锁。
    “王爷吩咐了，这貂儿便由夫人养着。”
    直到那侍人悉悉索索的将凌乱的室内收拾完毕掩上门退了出去后。
    半晌，夕颜方才动了动已经有些木然的身体，缓缓的，走向桌边坐下。木笼中，雪貂一动不动的蜷在一角，呼吸微弱，半开半阖的黑眼睛清晰的倒影出女子那张面无表情的脸。
    令夕颜没有料到的是，很快的，她便知道了雪貂为何会突然出现在轩辕府上的原因。
    此时，王府的大堂上灯火通明，奏乐响起，一众舞姬挥着水袖自堂前婷婷而过，身姿曼妙，腰肢轻摆，回眸顾盼间，艳色横溢。
    在这般旖旎的夜下，衣饰华美的紫衣男子坐于主座，眼神掠过坐于下首那人波澜不惊的神色，端起案上的酒觞向他微微一抬，眼角带了几分捉摸不定的笑意。
    “尘王殿下远道而来，澈此番设宴相邀，还望殿下莫要拘谨才是。”
    闻言，一袭白衣的莫雪尘将眼神自场中收回，执起酒杯，脸上依然是淡淡的笑意，“劳澈王费心了，小王此次出使贵国，承蒙接待，明日的国会上，还望澈王多多指教。”
    “殿下过谦了，指教不敢当。”脸上雍容的笑意不减，轩辕澈饮尽杯中酒道，“两国商会历来是事关民生的大事，这次殿下能亲自出使商讨此事，也是我朝幸事。”说着，他的视线落至那名安静的坐在莫雪尘身畔的绿意女子身上，眼中是掩不去的惊艳，“这位想必就是夜老侯爷之女，夜小姐吧，那日绿柳山庄匆匆一别，未曾细看，今日亲见，才知这宿月第一美人实乃名不虚传啊。”
    夜千芷微微垂首，柔美的侧脸在灯火的映衬下明丽娇柔，许是未料到轩辕澈会如此直言不讳，怔了一下，随而端庄的笑道，“澈王过誉了。”
    场中歌舞还在继续，觥筹交错声亦是此起彼伏，轩辕澈扫了一眼当下热闹的场景，微挑的眼角勾出几分薄魅的邪气，“倒是没想到夜小姐会与殿下一同前来，听说。。。”他似乎特意顿了一下，“二位已经有了婚约？”
    眼角余光撇过莫雪尘瞬间一黯的神情，他看见夜千芷轻轻点了点头。“倒是一件喜事。”他似是由衷的欣喜，“就是不知，婚期定在何时？澈不能亲自前去，但略备薄礼还是做得到的。”
    闻言，夜千芷看了莫雪尘一眼，见他沉默如雕塑的侧脸，眼中飞速的闪过些什么，咬了咬唇，这才迟疑的答道，“澈王多礼了，至少要等到开春以后。”
    “开春？”轩辕澈似是不经意的扬了扬尾音，似笑非笑的看着那个男子已然快维持不住的已渐僵化的笑容，意有所指的用食指敲了敲桌面，“离开春可是没多久了。”
    身畔的侍人早已将酒满上，他笑着再度举杯，一垂眸间，掩去了眸底的冷意，“那澈便在此先恭贺二位白头偕老，早生贵子！”
    见莫雪尘没有动，夜千芷举起杯来，笑笑道，“雪尘怕是不胜酒力，不便多喝，千芷便代劳了，还望澈王莫怪，先干为敬。”
    说着，她仰首饮尽了杯中酒，以袖轻掩唇角，将酒樽放了下来。
    轩辕澈没有说什么，亦笑着一杯饮尽，随即关切道，“之前不知殿下不擅饮酒，倒是澈思虑不周了，就是不知，青城现下正值苦寒之际，殿下初来，可还适应？”
    “澈王不必自责，小王只饮了几杯，当是无碍的。青城位于高原，虽时令偏寒，然这满城银妆的景致，小王神往已久，与之相较，这寒冷便算不得什么了。”白衣如雪的男子神色略松，将眼神移向大厅之外，眼底莫名的添了一分暖意，倏尔消失不见。
    “哦？”轩辕澈挑眉，随着他的视线看向堂前那一片晶莹的白，随即轻笑，“既然没有不适之处，澈便也放心了。只是。。。”他转过眼来，神情颇有些郑重，“听闻随行的李大人说，殿下自来青城，似乎丢了什么东西，这几天一直派人在找，想来那失物必然很重要，殿下今日不妨说出来，澈也好略尽绵力。此物在使馆丢失，说来，也是我圣雪的责任。”
    莫雪尘笑着推辞道，“澈王不必挂心，不是什么贵重之物，只是一只调皮的貂儿，许是初来青城见了这景致很是喜欢，刚到使馆便溜走了，等它在外面玩腻了，自会回来的。”
    “貂儿？”轩辕澈眼中似是闪过一抹惊诧，随即笑意加深，“殿下的貂，可是一只浑身纯色的雪貂？”
    “正是，澈王见过它？”莫雪尘语气中带了一丝期待，那貂儿素来贪玩，他也从来不拘着它，但是，似这次这般数日未归却是从未有过的，他不由还是有些担心。
    “说来也巧。”轩辕澈抚掌轻笑，“就在几日前，也就是殿下抵达青城的那一天，澈的惜夫人无意得到了一只雪貂，甚是喜欢，便养在后院了，从时间上看，说不定，就是殿下那只。”
    说着，他转头吩咐道，“传话给惜姬，叫她把雪貂带到殿上来。”
    莫雪尘见雪貂寻回有望，便先谢过了轩辕澈，只静静的等着。
    轩辕澈依旧只是笑，一抬手间，再度饮尽杯中酒，庭外银白入眼，眸底是深深浅浅的冷意。
    灯火辉煌的大厅内，歌舞暂歇，众舞姬拖着水袖散入宴席之间，跪于案旁，为在场诸人斟酒，一声唱诺毕，侧厅的屏风后，便有女子轻灵的歌声响起，随之而来的悠扬琴声响彻大殿，盛大而华丽，幽幽的散入夜空，让人不觉沉醉。众人一时都安静下来，侧耳倾听。
    盛宴中，他的眼神穿过满室的金碧珠光，投向浮华之外，那一方幽暗清冽的白。
    不知过了多久，他看见一盏孤灯自暗夜中显现，渐渐由远而近，想必，是那惜夫人过来了。
    远远的，他看见行在正中的那个女子浑身罩在一件深色的斗篷下，风帽遮了头，天空还飘着薄雪，有侍人撑了把伞在她身后紧紧跟着，走在最前的侍从则挑着灯笼，一手还提了一个笼子。
    路上有雪，三人走得不快，等到那一袭暗红的斗篷自堂前被灯火晕成昏黄的白雪上逶迤而入时，恍惚间，他隐约听到有叮叮当当的铃声，自琴音低下的间隙传来。
    那个女子一直微垂着头，直到步入大殿的那一刹，通明的灯光打到她脸上，虽然有风帽遮着，她只露出微尖的下颌和一张淡色的唇，他却依然在瞬间似是沸腾了全身的血液，面色剧变，指尖都颤了起来。
    “夕。。”他猝然便要起身，放在案下的手却被另一只手坚定的按住，夜千芷神色复杂的看着他，微微摇了摇头。
    眼神扫过在座的诸位公卿大臣，有圣雪的，亦有宿月的，他强自按捺下急欲冲口而出的激荡情绪，视线却忽而变得有些模糊起来。
    迷离的灯影中，周遭的一切都迅速褪去，一切似乎都安静下来，他看见那个女子缓缓步入大厅，立在了他的正前方，侧身对着他，有一旁的侍人上前为她解下了斗篷，斗篷下，她着了一身纯净的白衣，长发如瀑垂落，他看见她微微屈膝盈盈一福，接着，又略向前两步，被谁一把拉入了怀中。她似乎向这边看了一眼，又似乎没有。
    “殿下？。。殿下？”
    有声音穿透嗡嗡作响的耳畔直达心间，他的视界倏尔清明，浑身的血液，却也在看到那个男人略带关切的笑容时一寸一寸的冷了下来。
    他怀中抱着的，是夕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