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曲清歌染夕颜(妖女)

135 雪原一夜


日暮西垂,当残阳斜晖渐渐被巍峨的远山吞没之际,奇峰耸立的玉雪关口处,放眼望去,隐隐可见数道人影自漫天冰雪中缓缓向谷口行来。
    此时的谷外,一队人马肃然立于纷扬的碎雪中,当中一人白衣赤裘,此刻俊逸眉目微凝,正默默的注视着那一行人马愈来愈近,直至当先一人的面容猝然自阴影中浮现,在夕阳淡薄的余晖中,浅浅的晕上了一层旖旎的金色。
    如缎黑发凌空而舞,深魅凤目敛尽光华,那高坐马上雍容华美的年轻男子,正是轩辕澈。
    黑色大麾罩身,轩辕澈率先策马穿过回旋在谷口的凌厉风雪,待到风势稍平,眼前渐复清明后,方勒马停了下来。
    目光自不远处那一袭雪衣的男子面上流转而过,待看见那人身侧的玄衣男子时,稍稍一怔,便挑唇笑了,“绿柳山庄一别已近年余,别来无恙啊,轩王爷。”
    莫临轩亦笑,“我也未曾想过会在今日与澈王爷相会于此,只是…”瞥了一眼身畔的清歌,他继续淡笑道,“此事事关重大,我这弟弟又年轻识浅,恐有处理不妥的地方,我便只好亲自陪同他来看看了。”
    “呵 ̄”转眼对上那道自刚刚起便直直看过来的眼神,轩辕澈垂眸低低的笑了笑,伸手便将罩在身前的大麾在众人面前缓缓揭了开来。
    “莫非轩王还不相信澈的诚意?这是何人,想必对面那位莫公子是绝不会认错的吧!”
    说话间,清歌凝目望去,拢在袖中的五指下意识攥紧了手下的缰绳。
    一袂胜血红衣突兀的自那件黑色大麾下展现,如怒放的曼陀罗般在这漫天白雪中猎猎绽放开来,乍然为这冰晶般的世界平添了一抹亮色。而那个身形娇小的女子则侧坐在轩辕澈身前,被他单手揽在怀中。
    霎时风疾,密集的飞雪一时迷了他的眼,就在那一刹,他恍惚看见她抬起眼来看向他,那眼眸墨如点漆,依然如泉水洗刷过一般清冽明亮,然内里波光尽敛,却似多了很多说不清亦道不明的东西,云遮雾绕,端的复杂。
    略有不解,待他再要细看时,却见她忽而又垂下眼去避开了他的目光,见此,心中莫名一揪,他的眉间忧色更甚,却还是向轩辕澈颔首示意道,“轩辕公子如约将她平安送至此地,比在下预计还要早上一天。公子的诚意,我们未曾怀疑过。只是,现下天色已晚,未免路上耽搁,公子可否将人先交予我。”
    “人自是要给你的,可是…”单手托起夕颜的下颌,轩辕澈俯身凑近她的面庞,“你又是否问过,她可还愿意回到你身边?”凤目微抬,他看向清歌,唇角微挑,眼底便流转过一丝薄魅。
    下一瞬,未及众人回神,他伸指扳过她的脸,俯身,吻上了她的唇。
    他的吻依然如此霸道,不给她任何喘息和退缩的机会,又似是带了足以席卷一切的决绝与疯狂,炙热的,不顾一切的碾在她唇上。
    这一霎,白雪皑皑的玉雪关外,无声而落的飞雪中,那两人相依坐于马上。一个邪气俊美,一个妖颜无双,这一双男女彼此唇齿相贴,热烈的,仿若倾尽了这一世的爱恋般密不可分。
    猝不及防被他吻住,夕颜在初时的惊愕后,待感到喉间漫开了一股凉意方才反应过来,正待要推开他的桎梏时,从后瞬间暴涨的浩然杀气却蓦然令她冷得连脊背都僵硬了起来。
    那冷冽杀意随着掌风转瞬即至,挟着铺天盖地的冰寒兜头罩下。周围的空气似也被那汹涌的气势凝结成冰,它们无声而又凶狠的刺入她的血脉,扼住了她的咽喉,瞬间汲取了她全身的热度,令她连呼吸也困难起来。恍惚中,耳畔似有厉风呼号,那一瞬,她忽而不敢回头,一抬眼,却看见那双近在咫尺的深潋凤眸内,浅浅的,漾开了一抹笑意。
    电光火石间,就在她的身体被自后而来的一股大力猛地向后带去时,感到轩辕澈轻轻的松开了对她的束缚,她略微讶异的看过去,便看见那自后击出的一掌,雷霆万钧般的,劈在了他的右肩。
    自始至终,他不闪不避,生生受了那一掌,却只是深深看着那渐渐抽离他怀抱的女子,瞬间苍白的唇畔溢出一缕轻笑,“夕颜。”他低低唤她,微微抬起的手似乎是在挽留什么,直到缱绻指尖的最后一缕青丝亦随她轻拂而去时,夕阳余晖猝然湮灭,他那泛白的笑颜瞬间便浸在了莹白的光晕中,叫人再也看不真切。
    “夕颜,莫要忘了你我的约定。。。”
    “主子!”
    “小七!”
    □□在瞬间发生,毫无预兆的,清歌跃起一掌击伤轩辕澈的同时,一手夺了夕颜,借力又跃回马上,继而头也不回的,似离弦之箭般,纵马驰出了众人的视线。
    耳畔是呼啸不绝的风声,夹杂着冰雪,如刀子般自她的脸上不停歇的刮过。
    入目皆是苍茫雪原,她却不知道,他这般沉默着,匆匆的,是要将她带往何方。
    左手执缰,他的右臂依然紧紧的揽在她的腰间,她侧坐在他身前,却丝毫动弹不得。
    他的下颌重重的抵在她的发顶,她刚想转头,便被他愈发用力的压制住。
    察觉到他的身体异常紧绷,她便不再试图转头去看他了。
    两人便这么诡异的沉默着,一路向西疾驰而去。
    只是,她穿得本就单薄,现下又无内力护身,这般迎着风雪,没过一会儿还是有些受不住了。
    暗中试了试,他还是丝毫不愿松开她,抿了抿唇,她只得低声轻叹,率先打破了两人之间的沉寂,“清歌。”
    这一声叹息却似是一道咒语,猝然令他自纷纷扰扰的复杂心绪间挣脱开来,下意识的探向她的脸颊,不由暗恼自己的疏忽,伸手便将披在身后的赤色锦裘拽到身前,兜头将她罩在里面。
    锦裘覆身的刹那,那一天一地的风雪便与她隔了开来。昏暗中,她看见有一只苍白修长的手自裘下探进来,摸索着寻到她已然冻得失去了知觉的双手,他用微凉的掌心将她拢成拳头的双手包覆起来,细细摩挲着,却犹觉不够。
    未及多想,一把扯开前襟,他抓了她的手便揣了进去。将她的双手贴在胸前,他的手隔着衣襟按在她的手背上,紧紧的压着,不容她有丝毫的退避。
    层层衣襟内,蜷起的五指触到了他滚烫的胸膛,她能清晰的感知到他体内那颗心脏的脉动,眼睫低垂,并未试图去将双手抽离,她只是微微侧过头去,轻轻的,将冰冷的脸颊贴在了他温暖的胸口上。
    感觉到他的身体在瞬间稍稍放松下来,她有些困倦的,缓缓阖上了眼眸。
    此刻,疏星淡月遥现天际,北地与天同色的冉冉清辉中,他带着她在这雪域上纵马飞驰,哪管它裘外风骤雪疾,人世波谲云诡,世道反复无常,只要两人相依,她便莫名觉得心安。
    也不知过了多久,裘外忽起的人声乍然将她惊醒,马尚在疾行中,她睁开眼凝神听去,便闻周遭传来数道恭敬而略带惊讶的声音。
    “尘王爷!”
    “尘王爷!”
    参差的人声中夹杂着重物猝然落地的声音,她自锦裘飞扬的缝隙中向外看去,沿途皆是匆匆避开的兵士,细碎的白雪落在那些青黑色的甲胄上,平添了几分渗人的寒意。
    他居然,将她带到了军营里。
    若她没猜错,这里应是宿月驻守在玉雪关附近最近的一个军驿。
    策马直冲入营地,他一路扬鞭急催,直奔到一座暖帐前,方才将马勒停。
    在帐前兵士诧异的注视下,他将裹在锦裘中的夕颜抱下马来便掀帘进了帐内。
    被他轻轻的放置在一张柔软的铺了绒毯的大床上,夕颜掀开罩头的锦裘,方才看清了帐内的陈设。
    许是地处边塞苦寒之地,帐内的布置很是简洁,整个帐内除了一张床外,便只剩一个桌案和两个侧立的衣箱。
    暖瓮内的炭火烧得正旺,夕颜环视一周,目光在触到床头悬挂的承影后便收了回来,转而看向那个自进来后便一直在忙碌的身影。
    即使将她带到了这里,他还是不说话,只是一言不发的打开了衣箱,取了几件衣物出来。
    她默然的看着他稍显冷硬的侧脸,直到他将一应细软都纳进了包裹,并走过来将她腰间佩的瑶光解下时,她才忽而醒觉他是想干什么。
    有些讶然的,她看着他另取了一件貂绒披风系在颈间,继而又将放着瑶光与承影的剑匣负于肩上。
    然后,她看着他走向她,微微俯下身来,将她身上披着的锦裘细心系好,又用兜帽严严实实将她的头脸遮住。
    最后,一手拎了包裹,他牵了她的手轻轻一拉,她便又跟着他来到了帐外。
    和来时一般,在众人莫名的眼神中,他带着她,两人共乘一骑,穿过漫天飞雪,自军驿中驰了出去。
    寒夜下,篝火已经燃了起来,橘红色的温暖光晕中,隐约可见洞外纷飞的皑皑白雪。
    又拾了一根枯枝添进火中,将火堆拢了拢,他方才转眸看向那个抱膝坐在不远处的女子。
    她的眉目低垂,依然是一贯的沉静模样,此时不知在想什么,眉间微微蹙起,似乎并未察觉到他的目光。
    从白天初见起,一直到天色完全黑了,两人进到这个山洞准备休整一晚,他们之间,一路无话。
    “冷吗?”半晌,他看着她,突然问。
    思绪被打断,夕颜抬起眸来,直觉便要摇头,却见他忽而向她伸出手来。
    未及反应,那只温热的手已经轻轻的抓住了她的脚踝,再向前一拉,便将她的右脚置在了膝上。
    “你!”双手撑着身下的绒毯,看着他将她双足上的绣鞋一一连袜脱去,她略有些不自然的想要抽回,却被他微微用力握住。
    “别动。”
    轻轻摩挲着她的双脚,指腹划过她冰冷的脚背,面向火光盘膝而坐,他半垂着眸子,姣好的侧脸浸在光晕中,眼底光华明滟,却叫人看不出半分心绪。
    慢慢攥紧了手下的绒毯,她咬着唇,沉默着别过眼去,不再看他。
    此刻,凄冷寒月夜,苍茫雪原一隅的山洞中,一簇篝火,两人围坐,影虽相叠,却各是一番心思。
    过了好一会儿,感觉到手中这一双白玉般的小脚渐渐变得温热,他才将一旁已被篝火热气烘干的鞋袜又一一给她穿上。
    夕颜将脚缩回来,过了一会儿,方才打破沉默道,“你准备将我送去哪里?”
    “原计划是,等过几天便送你自圣雪借道,再转而去西昭落脚,这一路我都安排好了,只是…”他顿了一下,清涟的眸光闪了闪,“既然今天已将你带了出来,我想着,不如便将计划提前,一来你与我两人上路更为简便,我也会叫他们四人在路上接应,你大可放心。”
    他一直看着她,却未料她的眉心几不可察的皱了一下,“我现在还不能走。”
    “为何?”他追问。
    “我知道你的意思,圣雪的五王、宿月的太子还有魔教中人,现在这三方势力都在处心积虑的找我,在此情势下,我理应暂避锋芒,而且,西昭相对偏远,确实不失为一个好去处,可是…”她的长睫垂下,在眼帘下扫出淡淡的阴影,“有的事情,我若不留下来去面对,这个结,是谁都解不开的。”
    她的面庞映着火光更添明丽,他却自她半垂的眉目中窥到了一分黯然,压下心中的隐忧,他凝眉道,“你留下来,是想解决何事?”
    她抿唇,拿木棍拨了拨火势,在那骤然蓬勃的火光中,沉默良久,方才低声道,“清歌,你说,当有一天,我找到了杀我父母的凶手,我该怎么做?”
    他讶然,隔着氤氲的火光,看进那双金光耀耀的墨玉深瞳,一时却分不清,那眸底蛰伏着的,是灼炽的火,还是森严的冰。他从未想过,她会问他这样的问题,她似乎在犹豫,在踌躇,在忐忑,而困扰她的究竟是这个问题本身,还是说…
    “那个凶手,你…有线索了?”
    夕颜定定的看着他,良久,将目光投向那些摇曳的火光,神情便一寸一寸冷了下来,“这件事情,你不用多问,现在,我只要你答应我一件事。”
    她似乎不愿在这个问题上多做纠缠,他心中苦叹,却还是郑重的点头道,“你说。”
    闻言,夕颜转过脸来面向他,“接下来的日子,无论我想做什么亦或做了什么,我都要你不问因果,不论是非,你…可做得到?”
    “这…”他有些犹豫,这一条,是明白的告诉他她不希望他插手抑或说牵涉到此事中,可是…
    “事关伯父伯母,由你全盘处理确在情理之中,只是,在我答应你之前,你可否先告诉我,此行,是否会有危险?”
    “这个你无需担心。我虽要独自解决,但在那之前,你们都会在我身边,不是么?”
    “你的意思是…”他一时怔住,原以为她又要固执的独身面对,却不想,这次,她终是改变了些许。即使知道她这么做可能只是想让他点头应承,他还是微笑着轻轻颔首,“好,我答应你。”
    一时无话,洞内便又安静下来,他不言,她不语,一切好似回到了久远以前,两人一起出教处理教务,除了和任务有关的话题,他们便再无多话。
    可是,独坐一隅,隔着火光静静的凝着她沉静的侧脸,他却是明白,今日早已非同以往。或许,他们曾经也一度有过最亲近的时候,但时过境迁,一切斑驳凌厉的过往都已化作难收的覆水随时光徜徉而去,她与他之间的距离,在虚无的一个交点后,终是渐行渐远,天涯咫尺。还能陪她走过这最后一段时日,他心足矣。等他离去后,她自有艳阳天,他不能同往,惟愿她一生长安,岁月永宁。
    对于这样的结局,他或许也曾怨过命运弄人,可做出那样的决定,他无悔,却只是…不舍得…
    夕颜一直沉浸在自己的思绪中,待到察觉到他的目光,抬起眼来,心中亦不免叹息。她看向他,他就坐在那里,白衣雪染墨发倾城,不动,亦不语,就像一尊完美的雕像。
    他的眸光清浅,漾漾的浮着,在那一片明灭闪动的粼粼波光中,她看见自己的脸,颜如雪,瞳如墨。
    两人就这般默默对视着,半晌,夕颜微微偏头,勾了勾唇角,“我累了。”
    他闻言起身,行至她身旁,将叠好的披风抖了开来,“既是累了你便先歇下吧,这里靠着火,会暖和一点。”
    夕颜依言躺下,他便坐在她身边,将展开的锦裘小心的覆在她身上。
    “会冷吗?”理了理锦裘的边角,他将手轻按在她肩侧,垂眸问。
    她微微摇头,却在他的手正欲抽离时,伸手抓住了它。
    她的手依然如往常般没有一丝热度,而此刻,这只细瘦的手五指微开,轻轻的,握住了他的手掌,他的手还维持着自然摊开的姿势,感觉到那一股贴着掌心传来的凉意,他一时愣住。
    “清歌。”她看着他,淡淡开口,“在圣雪时我曾说过,有些话,我还不能告诉你,即使到了现在,时机依然未到。在一切明了前,你要记好我的,不要擅做主张。”
    她的眉目隐现忧色,不知为何,他的心中却是一轻,手掌收拢,微微回握了一下,他便笑着将她的手塞入了锦裘下,“放心,你上次托樱漓传话给我时,我便记在了心里。”
    闻言,她似乎稍许安下心来,轻轻点了点头。
    见她眉目舒展,踌躇了一下,他的笑意微敛,还是迟疑着轻声问道,“夕颜,能告诉我,你和他之间,约定了什么吗?”
    蓦然提及轩辕澈,夕颜的眸色不由深了一分,但旋即又恢复常态,只是那稍嫌冷硬的语气暴露了她此时心中的不愉,“我和他最后的赌约。如果他输了,便此生不得扰我。”
    “那若是…你输了…”
    “我若输了…”顿了一下,她意味不明的看了他一眼,“到时候自会见分晓,此时多说无益。”
    他缄口,见她眼眸半阖,知她这几日一路颠簸已是累极,便将已至喉间的疑问压了下去,只是笑了笑,习惯性的捋过她额角的碎发,轻声道,“你先睡吧,我在一旁守着。”
    夕颜没有多说什么,只点了点头,阖上眼眸,很快便睡了过去。
    一夜静好。
    第二日,寒意萧瑟的清晨,他自一片凉意中猝然惊醒,睁眼看去,入目是余烬未熄的火堆,而袅袅的青色烟幕后,那锦裘下的人,不见了。
小说推荐
返回首页返回目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