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曲清歌染夕颜(妖女)

138 大结局:怨憎会(上)


“我一直不肯见你,那是因为,我需要时间来思量,这些话,该怎么对你说。”
    笔直的站在断崖边,夕颜定定看着自林中徐徐走出的那个人,明光漪漪,倾在那一袂逶迤而来的碧色裙裾上,便辗转出寸寸旖旎的春晖。
    不远处,夜千芷立在山风中,恬静的笑着,并不答话。
    望着那依然如记忆中柔美的面容,夕颜闭了闭眼睛,“江雅琴,抑或说玉面银狐,是你设计将他打下悬崖的,是么?”
    “是的。”面无异色,夜千芷微微颔首。
    见她对玉面银狐的称号毫无惊异,夕颜抿唇道,“世人不知,云州双煞与江雅琴本是旧识,当初的擒送官府不过是为玉带公子求亲造势的幌子罢了,后来双煞在江雅琴的安排下脱逃后,暗中曾去了一次绿柳山庄见他,你便是在那个时候发现他玉面银狐的身份的,对么?”
    “对。”
    “那么…”夕颜顿了一下,“既然你一早便发现他身份有异,为何不直接禀明夜老侯爷让他做主,而要如此迂回的造成他失踪的事实?”
    “一则,他该死。”笑意依旧,夜千芷的嘴角却勾出一分不同以往的冰冷,“二则,没有任何证据,只凭我一面之词,夜天翎是不会信的。”
    听她直呼夜老侯爷的名讳,夕颜微微皱了下眉,“可他毕竟是你的爹爹。”
    “爹爹?”夜千芷掩唇轻笑,美眸内涟漪微漾,一汪粼粼春水,此时却似是萃了毒一般,流出黏稠而湿冷的寒意,“即使我说了,他也只会认为那又是我的托词,一拖再拖,纵然是夜家,也不能再容忍有一个嫁不出去的小姐,可是,叫我嫁给一个人面兽心的家伙,你叫我如何甘心?既然夜家绝不会悔婚,我便只好让焚香谷来了。”
    在夕颜过往的认知里,夜千芷一直是一个柔和温婉的大家闺秀,即便是两人同陷魔教的那段日子,在她看来,潇潇的存在便似一抹阳光,困境时的默默扶持,病痛时的悉心守护。对她而言,她曾经是那么温暖的存在,这一份难得的温情在那一具被瘴气侵蚀得面目全非的女尸呈到眼前时戛然而止,她的世界在那一刹彻底崩毁坍塌,直到经年以后,再对上那双似曾相识的眸,被刻意掩埋的记忆瞬间复苏盎然,那个时候,她想,潇潇还活着,真好。
    可是现在,触到自那双曾经熟悉的瞳眸内流出的陌生怨憎,即使早有准备,夕颜却还是莫名的觉得冷,哪怕这初夏的阳光灿烂依旧,暖风微醺,山花开了满地,周围的热度却还是就那么散了去,冷…真的,好冷…。
    “你知道,我为何要先问你这个么?”默了一瞬,她忽而轻轻开口,迟缓而低哑,“我想最后再确定一下,你是否真的有那么狠的心,去做后面的那几件事。”
    眼底的森寒散去,夜千芷笑得眉眼弯弯,“那么夕颜,你现在心中可是确定了答案。”
    即使是同一张面容,她却已和记忆中的那个人格格不入。按下徘徊在心头的千回百转,浩瀚的山风中,默立良久,夕颜微微动了动唇。
    “确定了。”
    五月十八,惊鸿岭之巅,她与她之间不得不做的了断。或许在送出那封书函时,她便清楚,接下来的一切都是在所难免,可是,临到头来,当眼前的人真的来了,就这么坦然自若的站在她面前时,她却只觉心苦,苦得喉间发涩。
    “在结束之前,我要你告诉我。”夕颜抬起手来,瑶光的剑鞘直指密林中那处青冢,“他们…是莫青岚杀的,还是你杀的?”
    望着那个方向,夜千芷嘴角笑纹微敛,“这是我唯一感到歉疚的地方,我无意杀他们,他们却因我而死。”
    “我要的是准确的答案!”垂在袖中的五指缓缓收拢,夕颜眸光泠泠,双唇抿成了一条线。
    “那么,便算作是我杀的吧。”
    夜千芷的声音自风中淡淡传来,夕颜却一时梗住,努力想要张口,却已然发不出声音。
    那些在心底酝酿了多时的质疑,半信半疑的猜测,渺茫卑微的期望似乎都随着这句轻飘飘却又重如泰山的话语散了去。
    她居然,就这么承认了,不带一分踟蹰,就这样承认了。
    夕颜突然觉得,或许她从来不曾真正的了解过这个人,她的心思,直到此刻,她依然勘不破。
    压下那些汹涌而来的思绪,闭目深吸了一口气后,将瑶光举至眼前,她的眼波已然平寂如水,“双亲之仇不可不报,可是,在我的瑶光出鞘前,你还有什么话,不妨先说出来。”
    此刻她不想问她为什么,她只期望她能说点什么,是解释也好,是辩解也罢,她都会认真的去听。
    然而,夜千芷却忽略掉了她眼中隐隐闪过的微弱光芒,她只是笑着,缓缓拔出随身的青鸾,平举于前。
    在那一声清越的鸾音低低滑过呼啸的风声时,她在璀然的剑光中笑,“时至今日,我已无话可说。”
    没有解释,没有争辩,她用最直接的姿态,表达了她的想法。
    既是生死之决,又何须再多废话。
    对峙片刻,夕颜便也笑了,“好。”她笑着将瑶光笔直的插在断崖上,涟涟的红色裙裾在山头猎猎招展,凛然而立,她望着她,话语飘荡在风中,沉重而凌冽,“天地共鉴,当日我曾立誓定要诛杀凶手以报爹娘枉死之仇,直至今日,我的初心依然不变,哪怕现在站在我面前的是你,我依然要说,瑶光一出,血仇不泯,此恨不休。”
    “可是…潇潇…”她在冷冽的风中高高举起右掌,弯着唇角,眼中有冷有痛,“当年若非有你,我无法活到今日,那是我欠你的,所以…”
    话落,夕颜并掌如刃狠狠斜劈而下,击在左上臂处,十成的功力,一声骨肉错位的轻微脆响,伴随而来的是血肉撕裂时清晰而无比尖锐的剧痛。扶着生生折断的左臂,她在瑟瑟的风声中苍白着脸,笑声低哑,“这一掌,权当偿还我欠你的恩情,自此,你与我前情已终,惟余仇怨。”
    自断一臂了结前恩,与那一截骨头一起断裂破碎的,还有两人这么久以来,那份在魔教的泥潭中滋生并抽枝茁壮的情谊,那些无法洗刷的过往,那些得不到救赎的悲望,那些曾经美丽的一切一切都在这决然的掌风下碎裂成灰,变成伤变成恨最终交织成血腥的渴望。
    瑶光剑出,霞光盈转,戾气如虹惊天一现,一切都已不可挽回。
    “夕颜。”骤起的山风中,夜千芷抚剑轻叹,青鸾低吟,终究割开了宿命的牵绊,“你太傻了。”
    那是在一切都沉寂以后,空中惟余沙沙的风声,它们从远方来,温柔的拂过她的眉眼,自她的发间穿梭而过,却在下一瞬又骤然凌厉,肆意如刃,刮得她眼眸干涩,浸了凉意的疼。
    她单膝跪着,身前的人躺在柔软的草地上,青丝漫漫铺散开来,殷红的血自胸前汨汨而出,大团大团的血块浸染,一片凄厉而薄魅的艳色。
    那伤口上插着的,是瑶光。
    “夕颜啊…”夜千芷失了血色的面容微微抬起,伸了手似要去触碰那一张垂下来的脸庞,却还是在即将触到那双眼睛时又收了回来,“你还是这样心软,这一剑刺偏了呢。”
    剑尖偏上,入一寸,尚不足以要了她的命。
    “你明知道会是这个结果。”夕颜垂着眼睛,睫羽覆了眸中大片阴影。
    “是啊。”夜千芷轻轻喘息了一下,随即莞尔,“明知道今时今日,我已不是你的对手,可我还是来了。”
    “若当年你没有离开,经过这么多年的磨砺与杀戮后,你我之间谁胜谁负暂未可知,可是,潇潇,走到今日这个结果,这就是你想要的么?”
    “不,夕颜。”眼底映着碧云天,夜千芷笑得苍白而笃定,“即使我此刻躺在这里,一切还远没有结束。”
    “那你想要的,究竟是什么?那一晚的酒醉,我知道是你故意为之。”
    夕颜没有再说下去,夜千芷却听出了弦外之音,她偏过头来,笑得有些莫测,“夕颜,你错了,我是需要他,但,那无关情爱。”
    “是你的话,应该能理解的吧。”她缓缓抬起手来,沾了血的指尖努力向头顶那一轮艳阳探去,仿佛想要去触摸那一簇灼热而明媚的光,“长久的处于黑暗中,人总是会变得特别向往光明。哪怕只有一点点温暖,却还是会不顾一切的攀附上去。”
    自指端投下的暗影湮没在她眸中,怔怔的看着那一团金色蓦然晦暗下来,她稍稍将手移开,有些自嘲道,“我做的这一切,不过是因着这从来未曾投到我身上过的东西罢了,所以…”
    “所以你就必须除掉我?”直觉这样的因由有些莫名,夕颜心上的疼却不比断裂的左臂处轻上半分,“那么我的爹娘呢?他们何其无辜,你为何连他们都不放过?”她脱口质问她,那些横亘在心间带了血的谴责,犹如一把生锈的刀,正来回摩挲在她喉间,无法消解,痛苦难当。
    一时间,山头只余风声,静静看着她眼底破碎的光芒,片刻后,夜千芷将带血的手轻抚至她脸上,“夕颜啊。”她的眼神有些飘渺,似乎透过她的悲恸看到了某些遥远的过去,或苦或悲,含血含泪,肮脏的丑恶的,扭曲的卑微的,一时间往事如雪纷至沓来,那双沉郁如暗的眸底终是起了一丝涟漪,“你感到悲伤么?还是说绝望?对这美丽而又丑陋的人世间。”
    对上那双雾蒙蒙的眸子,夕颜怔怔的看着自那一泓深深浅浅的水意中汹涌漫出的怨恨灭顶而来,那突如其来的憎恶撕裂了夜千芷眼底的平静,它们在黑暗中交织着最终沉沉盛放,犹如噬人之蛇,嘶吼着向她展露出淬毒的獠牙,凄厉尖锐,触目惊心。
    “你…想说什么?”如此深重的恶与毒,滔天怨愤,苦痛横绝,那诅咒一般亮到极致的噬人目光,令夕颜一时失神。
    然而,下一刻,眸底那些喧嚣的情感如潮水般悉数退去,夜千芷收回手来,仿佛那一瞬的失态只是错觉,她笑得依然自如,“那对夫妇,我杀都杀了,人已死,还需要什么理由呢?”
    …居然说,不需要理由…她的神色漠然,夕颜的思绪一时有些混乱,终于还是控制不住的问道,“那你可知,我是如何知晓这一切的?”
    “难道不是轩辕澈?”
    “不。”夕颜摇头,面对眼前人讶然的疑问,满腔苦涩,却不知该如何宣泄,“他什么都没说,这一切,都是我在那晚以后,一个人慢慢推出来的。我从未怀疑过你,甚至在他找到钟馗祠将我带回去时,我依然没有想过是你。可是,你知道吗?从你的青鸾中透出的剑意无法作伪,我身体的本能反应也让我无能再为你辩驳,那晚在澈王府,你在我背后挥剑,那杀气确然是直冲我来的,直到那个时候,我才明白,你是真的想杀了我!”
    就在不久以前,那个磅礴雨夜发生的事情太多太多,多少个午夜梦回,那一叠声冗长而又压抑的剑刃摩挲剑鞘而出的晦涩声响似乎尤回响在耳畔,仍然记得第一次冒出那般荒谬想法时自己的不可置信与错愕,那个时候,她失笑的想,怎么可以怀疑潇潇呢?不可能的。
    可是,当那道声音再一次如梦魇般惊得她自沉睡中猝然清醒之际,怔怔盯着帐顶,她终是有些恍惚而又失措的自那一段一段重演的梦境中得出这么一个事实。
    拔剑,挥剑,回头,断发,倒在血泊中的男人…
    不,她想杀的不是那个男人,她当时真正想杀的,是她,夕颜。
    但她瞬即又否定的想,这不可能的,潇潇那晚是去救她的,怎么可能杀她。
    可随即,便有一个平静的声音无比清晰道,若是她本来就是来杀你的呢?
    她一时愣住。
    就这样,在不停的提出疑问与推翻否定中,她生平第一次,对这个人产生了一丝不确定。
    而这样的不确定在联系过往的一些细枝末节后愈演愈烈,最终演变为一系列大胆的推测。
    “夕颜。”莫青岚高坐在大殿上,微俯下脸来,在暗夜中笑意诡谲,“有的答案,不知道,比知道要好。”
    江雅琴在坠入江涛中的前一刻对她说,“夕颜啊,你有时间不妨去想一想,当初,究竟是谁将我打落悬崖的。”他的笑音鬼魅,幽暗沉凉,“记住我的话,那个答案,很有趣。”
    及至那个雨夜,轩辕澈不屑的嘲讽,“夜千芷?”他冷笑,“到了这个时候,你还有心思关心那个女人的安危?我该为你感到悲哀,还是怜悯你?”
    再到最后,当轩辕澈踌躇着提醒她小心一个人时,她心头那些混乱如麻的心绪已如尘埃般悄然落定,于是她断然冷呵,“不要再说了!”
    可有的事情,不是不再提起便会被时光碾碎成片渐渐化为飞灰消失不见的,相反,它们会一而再再而三的浮现,一遍一遍,周而复始,乃至无孔不入。
    她想,如果。
    如果潇潇那一晚是来杀她的。
    如果那一道自背后划下的剑刃所携的杀意是真的。
    如果是潇潇告诉了轩辕澈她在钟馗祠。
    如果清歌那一夜的醉酒是潇潇自己设计的。
    如果爹娘的死真的与潇潇有关。
    如果江雅琴是被潇潇打落悬崖的。
    ……
    这么多的如果,她难耐的轻按眼瞳,她该质疑哪一条呢?抑或说,她还能说服自己推翻哪一条呢?在听到她亲口承认以后。
    可是,即使这样,却还是…
    “但那一剑,你最终还是没有刺向我…为什么?”她垂眸寂寂看她,轻声问。
    “夕颜…”或许是她此时的神情太过专注,自那眼神中流露出的近乎执拗的执着令夜千芷产生了一瞬的迷茫,但随即她便又恢复了漫不经心的笑容,“这还用问吗,当时我没有把握能独自杀了你,所以,我迟疑了。”
    “是么?”眼中最后的光芒亦随着这一句笑语黯淡下去,夕颜侧耳倾听自风中传来的声音,伸出手来,缓缓扶上瑶光的剑柄,“我想了很多,都无法解释你为何会变成这样,除非,从一开始,你给我的温暖,便是假的。”
    即使她还是不明白为何潇潇要接近她,可她唯一明白的是,从她第一次接近自己开始,那些鼓励与呵护,笑容与温暖,全都是假的。
    从那张虚假的面具下渗透而出的恶意,在这么多年后,终于完完全全展露在她面前。
    “觉得很奇怪?”似是看出了她的疑惑,夜千芷瞥了一眼林子的方向,嘴角依旧带着笑,“那么在一切结束之前,我便再告诉你一个秘密吧,只有你知我知的秘密。”
    当那一袂衣角自林中隐现而出时,夕颜俯身听见她轻轻的,莫名带着几分愉悦与颤抖的声音。
    “夕颜,你记好了,夜千芷,她早就死了,你认识的是我,从来都是我,是我潇潇!”
    然后她有些愕然的抬头,便撞见那个人投过来的目光,那个出现在茂林边缘的人,衣袂如雪,玉质翩然,是清歌。
    时间仿佛停滞了一瞬,本该出现在迎亲路上的新郎,与本该候在花房中的新娘,以及一个与城中那场隆重的婚礼毫无关联的局外人,此刻,这三人便以这么一种奇异的方式齐聚在城郊的断崖上,风兮飒飒,人冷,心更冷。
    “是你将他约来的?”夕颜没有动,只是看着那个方向,低声问。
    “我说了一切都还未结束,现在的时间刚刚好,不是么?”夜千芷亦看向那边,笑着反问。
    夕颜抿着唇不说话,夜千芷,亦或该称之为潇潇的声音便又自一旁淡淡传来,“我猜,你什么都没告诉他吧。”
    “啊,是的。”在那人终于抬步向这边行进之际,夕颜垂眸无声的笑了笑,扶住瑶光的手倏尔握紧,在起身的同时将那剑刃连着飞溅的鲜血一起豁然拔出,有滚烫炽热的东西落在她的瞳底,在她的眼帘下漫成一片菲薄的红。
    “他什么都不知道。”她启唇轻语,握着染血的宝剑缓缓退了开去,凛然站在远处,背脊僵硬而挺直。
    身后高崖万丈,自云海中升腾而起的冷风凄厉呼啸,不远处的茂林郁郁,碧草凄凄,绚烂的山花散落一地,骤然惨淡的阳光中,她的眼前却只剩下这么一幕,她看着他将那个血流不止的女人扶坐起来,他为她止了血势,然后俯身倾听,她看见他秀雅的眉微微蹙起,继而,他抬眼看了过来。
    那个人说了什么已经不重要,下意识的攥紧了手中的瑶光,她看着他越过那个人一步一步向她走来,衣不染尘,眉目微颦。
    最终,他停在她眼前,分神的刹那,她恍惚看见那个女子藏在他身影后缓缓勾出的笑意。
    这个情景,是她没有预料到的。
    然后,浩荡的山风中,她听见他问。
    “为什么…”
小说推荐
返回首页返回目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