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曲清歌染夕颜(妖女)

141 莫问今朝


灯火绵延的江北小镇,热闹的街市一隅,一袭白衣的清隽男子含笑立在街边,怀中的女童接过糖葫芦攥在手中,娇俏的脸上虽还挂着泪珠儿,紧抿的小嘴却已然弯出了一个大大的弧度。
    见她破涕而笑,男子轻轻摸了摸女童扎着双髻的小脑袋柔声道,“好了,莫哭了,尝尝这个,看看味道怎么样?”
    许是从未吃过,孩子伸出舌尖小心翼翼的在那鲜红色的糖衣上舔了一下,又轻轻咬了一口,薄薄的糖衣一咬即碎,内里裹着的果肉绵软,细嚼之下,酸中带着甜,甜里又携着酸,皱了皱精致的小眉头后,孩子粉嫩的小脸上便露出了欣喜的神色。
    “吃!”她将糖葫芦递到男子唇边,大眼睛一闪一闪,刚哭过的眼眸尚蒙着一层水意,在这流离的光影中却显得尤为明澈。
    孩子显然很想与他分享这突如其来的美味,他失笑着微微偏了偏头,唇角微弯,音色清朗,面具下的眼眸温润而柔和,“我刚刚才吃过一串,现在实在是吃不下了,这一串你帮我吃完,可好?”
    “小姐!”话音未落,一声既惊还喜的呼唤后,一道人影跌跌撞撞自人群中挤出,气喘吁吁地停在男子身前,“小姐你原来在这里,谢天谢地,终于找到您了,少爷都快急死了!”
    侍女打扮的女子面色潮红,发丝凌乱,虽是极喜,形容却颇有些狼狈。见是一名白衣男子抱了女童立在此处,连声道谢后,便将伏在男子怀中的锦衣女童接了过去,又是一叠声的致谢,这才抱着女童转身急匆匆的消失在人流中。
    站在街角明明的灯火下,男子唇畔含笑,直到那个孩子频频回望的眼神再也看不见了,这才转身牵了身畔女子的手,宽大的袖角垂落,遮去了两人相交的手腕。
    慢慢的行在街边,薄纱下,带着斗笠的黑衣女子沉默不语,他微倾过身去,笑着对她低低耳语,“庆典已经开始,我们得走快些了。”
    是夜,热闹的庆典结束以后,这个边陲小镇亦渐渐安静下来,星河潋滟流淌在天际,夜风疏朗,掠过平静无波的湖面,便泛起丝丝涟漪。
    半躺在湖畔的小船上,女子枕在身后人的胸前仰望星空,夜风习习,卷携起两人的发,暗香浮动,一派悠然的静谧。
    “再过去一个镇,就到了西昭境内,风烟渚,流碧湖这些地方,你我都未曾去过。到时若觉得好,便住上一段日子,你觉得怎样?”指尖自女子沁凉的发间轻梳而过,男子垂首轻声问。
    闻言,女子侧转过身来,定定的注视着身后之人的面庞,眼里盛了满天星云,却不答话。
    “怎么了?”没有月,她的神情在这半明半昧的星夜下显得有些模糊,辩不分明她眸底的色彩,他吻了吻她的眼睛,笑意中浸了一丝宠溺。
    “自那以后,已经过去多久了?”
    长久的沉默后,她突然的问题令他一愣,下意识的紧了紧她肩头披的绒毯,这才低声回道,“已经快四年了。”
    “四年啊…”细细的咀嚼着这段岁月的长度,她垂下眼来,俯身将脸埋在他温暖的怀抱里。
    “怎么突然问起这个?”
    头顶传来他的声音,徐徐的,轻柔的,恍若春风。她半睁开眼来,绒毯下的手轻轻的滑至平坦的小腹,低垂的眼帘下不由就掠过一丝黯然。
    “清歌。”她唤他的名,音色轻而缓,“我想回蝴蝶谷了。”
    蝴蝶谷?眸底讶色一闪而逝,他随即了然轻笑,“也好,许久不见,也确实该去看看苏钰了。”
    “我想明天启程。”
    “好,我们明天出发。”
    “如何?”
    焚着幽檀香的静谧室内,女子紧抿着唇,盯着一旁男子久久低垂的眉眼,袖中的五指握拢成拳,已然沁出微微的湿意。
    “你说,你曾经小产过一次?”苏钰皱着纤秀的眉,缓缓抬起眼来,幽潭一样的眸子,看不出任何情绪。
    心口莫名一抽,她将手攥得更紧,却还是轻轻点了点头。
    叹了一口气,苏钰收回搭在她腕间的两指,似是疲倦了,按了两下眉心,这才叹息着开口道,“恕我直言,以你现在的体质,要想有孕,很难。”
    “我…”夕颜一怔,面色霎时灰败下来,双唇翕动,她有些艰涩道,“连你也没有办法么?”
    此时此刻,眼前这个曾经风雨里来去的女子,也不过是一个乍然得知后嗣渺茫后失望无措的普通女人。
    可她的这种神情,却犹如一根尖刺扎入苏钰眼里,她曾经是那么坚韧的一个人,何尝有过这般脆弱无助的模样,于是,心底的薄怒终究是压抑不住,他忍不住责备道,“既然已经怀孕了,他怎么这般不小心由得你小产了?”
    “不。”夕颜摇头,不知想到什么,面色惨白,连带着眸子中的光芒也一并黯了下去,“不关他的事,他一直不知道,是我自己不小心,误…误食了红花…”
    “红花?”却不料,苏钰的声音蓦然变得有些尖刻,他笃定道,“你不可能是因为红花才小产的。”
    不是红花!夕颜猛的抬起头来,有些不可置信道,“你凭何如此断定?”
    苏钰望着她,黑玉眼瞳内揉了一分不易察觉的忧色,“夕颜…”食指轻敲桌案,斟酌了一会儿后,他慢慢开口道,“红花是滑胎的烈性药,稍有不慎,将造成女子终身无法再孕。当年你出谷前,我曾经为你诊过脉,以你当时的体质来看,若是真的误食了红花而小产的话,刚刚我就不会说很难有孕,而应该说再也不可能有孕了。”
    “那…这是怎么回事?我明明是…”忆起再也不愿去回想的那一天,那个长久以来被掩埋在心中的疑团,再一次摆在了夕颜眼前。
    “我不知道你因何会认为是红花,只是,你确实不可能是这个原因,好在,你当时小产后得到了很好的调养,亦进补了很多珍贵罕见的药材,否则,你现在的情况没有这么乐观。”
    药材?夕颜蓦然想起久远以前,那个男人抱着几近□□的她立在铜镜前,逼她看清楚自己当时的模样,那个时候,他俯在她耳边低低嘲讽,他说,‘你若不把这破败的身子养好,又岂能杀得了我?’。时至今日,再度回想那段充满苦涩药香的黑色岁月,已然恍若隔世。
    可是,为什么?
    “那我的孩子,我的孩子就是在喝完那碗药后才…”她有些艰难的想要表达什么,却已词不达意,“到底是为什么?”
    “夕颜。”苏钰按住她搁在桌案上已然冰凉的手背,眸中忧色更甚,“你先静下来,听我说。”
    她于是彻底安静下来,睁着明澈的眸子,寂寂的看着面前的绯衣男子。
    苏钰心中低叹,垂眸转了转指尖的瓷杯,长久的沉默后,方才抬起眼来有些踟蹰道,“你也知你身中寒毒,体质极寒,我没有告诉过你的是,以你的情况,若是有孕,孩子在你体内…存活…不会超过三个月。”
    “咔”的一声,她似乎听见心底某处断开撕裂的声音,却还是大睁着眼睛,定定的看着他。
    “这件事他是知道的,就在当年你们准备出谷那天,他来找我,问了一些关于你的身体的事情,我想着让他提前知道也好,日后也好早做准备。可我没想到,后面会发生那么多事情…”苏钰有些歉然,却还是不得不残酷的将那些伪装的表象一点一点在她面前剥离开来,翻出内里鲜血淋漓的真相,也无怪他会第一个想到去责怪清歌,他也没想到清歌居然不知道这件事情。
    苏钰沉默下来,夕颜的眼神却犹如石子投下的湖面,渐渐变得散乱不堪,“那…也就是说,根本不是红花,原来是我…是我自己害死他的?”
    “夕颜!”苏钰下意识的去攥紧那只微颤的手,却又觉不妥,最终改为轻按在她肩上,“这不是你的错,你也不想的!”
    “可是。”她不可自抑的用手遮住眼瞳,按下眼底骤然涌上的凉意,“我一辈子都不会有孩子了。”
    “我只说很难,没说不可能,夕颜!”
    “有了又如何?”良久,她轻轻放下手,眸底一些混乱的情绪渐渐在这昏暗的室内沉淀下来,化为灰烬,“即使有了,他还是活不过三个月就会死在我腹内,不是么?”
    “办法不是没有。”脱口而出后,苏钰看着她眸底的死灰一寸寸复燃,有些不忍的偏过头去,将视线投向窗外那片明媚的天光。
    “还有一个办法,只要…你愿意。”
    清歌行过来时,看到的,就是那个素衫女子独自坐在廊下的侧影。她微微仰着头,静静的沐浴在春日灿烂的晖光中,神色安宁而祥和,见得他来,便转过头轻轻笑了。
    他笑着走上前去,挨着她坐下,顺势将她搁在膝上微凉的手握在掌中细细摩挲,“在看什么?”
    “在看那一朵花,很漂亮。”
    他顺着她的视线看去,廊前不远处的山壁上,一朵不知名的红色小花迎风招展,花形虽不大,却胜在色泽瑰丽。
    “你喜欢?”他回眸问。
    “嗯。”她轻轻颔首。
    “那好。”他将她已经有了暖意的手拢入袖中,又仔细将袖口压好,这才将手抽回,“我将这花移栽到我们那个院子去,如何?”
    她微讶,随即莞尔,“我以为你会去将那花摘下来。”
    他亦笑,“花和物不同,那是有生命的东西,若是我此刻摘了,你若明天还想看,就看不到了。”
    夕颜笑着不置可否,只看着那点在半山壁上摇曳的红色出神,半晌,才轻声道,“清歌,若我真的欢喜它,确实不见得将它摘下,而是跃上去更近的观赏它。可是,我怕,若有一天,我连这半阙山壁都无法跃上时,再想看它,又该怎么办呢?”
    “说什么傻话。”怔了一下后,他笑着抚上她的发,春风将她鬓边的碎发拂至眼前,他用指尖轻柔的将它们捋到耳后。“你若跃不上去了,还有我在,若我也老了跃不上去了,你走不动的时候,我还能背着你。再者…”他握住她拢在袖中的手,笑意清浅,“我已说了,这花我会移栽到小院里,以后,不需要你再跃上去看它,它会一直留在你看得见摸的着的地方,只要你想看,它就在那里,不会远离半分。”
    “不会远离半分…”夕颜喃喃着重复,看着他眸中自己的剪影,一时没了声音。
    “你若不信,那我现在便去将它移下来,到你触得到的地方。”
    “别。”他欲要起身,却被她拉住,一阵嬉闹声传来,两人同时回头,便看见两个青葱少年自那头追跑而至,近了亭子,看见他们两人,神情不由一正,恭敬行了一礼后,这才一前一后的远去了。
    他被她拉着又坐了下来,看着少年远去的背影,不由叹道,“许久不见,侍书他们都长大了,以前,只有这么高。”他笑着拿手比划了一下。
    未听她接话,他回头看她神情,不由得捏了捏她的手心莞尔道,“怎么,还是不信我的话?”
    她摇头,与他相交的五指微微回握,注视着两名少年并肩而去的身影,眸底波光晴柔。
    “清歌,我想要一个孩子。”
    她似乎并没有注意到他眼底瞬间涌现的复杂,只是用一种轻柔的,缓慢的语气低声述说着。
    “我想要一个和侍书他们那样,会一点,一点长大的孩子。如果有了孩子,当有一天,你我都老得动不了时,还有他在,那不是很好么?”
    她转头看他,眸光熠熠。
    他在她看过来的前一瞬间已然将眸底的情绪暗藏,此刻笑着将她揽入怀中,下颌抵着她的发顶,眼睫轻垂。
    “好,我们就要一个孩子,一个会哭,会笑,爱玩,爱闹的孩子。我们会一天天老去,可他会一年年长大,到了最后,当我也背不动你的时候,还有他在,这样…很好。”
    她无声的笑着,在他怀里点了点头。
    沉默良久后。
    “夕颜?”
    “嗯。”
    “很久没有回来这里了,苏钰一个人也怪冷清的,这次,不妨住久一点,好么?”
    “好。”
    第二天清晨,夕颜睁开眼来,身旁的人不知何时已然不在。
    她起身行至窗边,推开那两扇窗格,不出意料的,正对上那人在寥寥晨光中转过来的身影。
    一袭白衣,一世清华。
    那朵艳丽的小花,正伏在他的脚边,在风中轻颤,似也在微笑。
    对上那人投过来的缱绻眸光,她倚着窗栏,微微笑了。
    又过了一段时间后,夕颜曾私下里问了苏钰这么几个问题。
    “死去的胎儿留在腹内,是否会对母体有所危害?”
    苏钰回说,胎死腹中,初时便会腹痛,这疼痛发作会随着时间推移而愈加频繁和剧烈,若是迟迟不将死胎取出,日久,胎肉腐烂,流血化脓,便会危及母体生命。
    夕颜便又问,“若要取下死胎,该怎么做?”
    苏钰回道,在胎儿刚死不久,以宫缩药物催之,便可助死胎脱离。若是久了,药物无用,则需另寻他法。
    “那…”夕颜沉默良久,还是问道,“我曾在野史上读过这样一则趣闻,言某都尉顽疾缠身,常感胸闷气短,头疼目眩,遍寻良医,却苦于找不到病因,后一游医途径当地,自荐可治此病,遂被那都尉奉为上宾,然这游医却并不开诊方,而是以计将那都尉气至咳血,待那都尉怒而兴兵去追时,那游医已经留书飘然远去。可奇就奇在,那都尉咳了一口黑血后,顽疾确然不治而愈了,我想问你,这其中,可有医理可循。”
    苏钰有些疑惑,却还是详尽的答了,世人或许不知,忧结于心,聚于五内,这也是一种病,那都尉时常忧愁民生,政事又诸多不顺,忧思郁结,五内俱损,久而久之,一口心血闷在胸口,这才引发顽疾,若是不善加疏导,任之愈演愈烈,轻则稍有所感便头疼难忍,重则心脾受损衰竭而亡。而治这忧思病的法子却也简单,只要病人将心头的废血吐出,并在日后适当的控制情绪,莫再将忧思压在心底,这个病也就不治而愈了,那游医用的,恰是这个法子。
    夕颜听罢,默了一会儿后,便笑了,苏钰奇而问之,但见她似不欲多言,便也罢了念头。
    自那以后,两人皆不再提及此事。
    苏钰所说的唯一的办法,或许在他踌躇着斟酌措辞时,夕颜便隐约已经猜到了。
    那是在久远以前,某个肆掠的风雪夜,某个人也带着那样难言的神情闭着眼睛,他对她说,“夕颜,你体内的寒毒日积月累,与你的内力相依相生,至阳至纯的药物只能缓解,却治不了本。我的意思,你可明白?”
    明白,她何尝不明白。
    可是,当那天清晨推开轩窗,看见那个人转身在花前微笑的身影时,她的心头便似云开雾散般,忽而就释然了。
    从今以后,即使她跃不上那阙山壁又如何,还有他在,即使他以后也跃不上去了,至少,他们还有孩子。
    所以,她当着他的面,笑着将那碗药喝下。
    散尽一生修为,换得她与他生命的延续。
    她,无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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