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落黄崖

山中一片月


第十二章
    山中一片月
    一
    重阳节过后,天气变得更冷了。从山口刮来的风,卷着落叶四处飘飞,更增添了几分冬天的萧条和寒意。随着草木的枯落,大山又袒露出了它那固有的健壮的身肌。在黄崖山四围的山头上、半崖上,特务团的战士正在修建和加固工事,积极备战。一营一连一排的防卫阵地在南口,排长黄兴汉领着几个班长,登上瓮圪廊崖头,检查他们工事加固的情况。这时候,听得山下有人在喊:“黄排长,马上到团部开会!”喊话的人把手卷成喇叭状,又喊了一遍。那是团部的小通讯员。黄兴汉应了一声,又回头对班长们吩咐一番,下山往团部赶去。
    这是平息天卦道暴乱之后,特务团召开的一次排以上干部会议。会上,欧阳裕团长首先分析了秋季以来的战场形势,指出,天卦道的暴乱仅仅是日寇进行冬季大扫荡的一个小的前奏。在这次暴乱中,除北坛攻打黄崖洞兵工厂外,其他几个坛也同时开始了行动。但由于我们事先获取了情报,及时配合,整个暴乱很快就被平息。欧阳团长又说,根据敌人最近的动向,敌人冬季大扫荡的一个重点目标就是兵工厂。他要求全团指战员,一定要在加强布防的基础上,进一步搞好工事建设,要把黄崖山的每一个地方都建成坚不可摧的堡垒。
    散会后,欧阳团长把黄兴汉叫住了。他招招手:“一排长,你来。给你一个新的任务!”
    黄兴汉双脚一碰,挺直腰板答道:“团长,你就下命令吧!再重、再艰苦的任务,我们都保证完成!”
    欧阳团长满意地笑着。看得出来,团长很喜欢这个年轻英俊的小伙子。他上下打量了黄兴汉一番,笑眯眯地说:“好,好!不愧是尖刀排的排长。可这个任务非比寻常啊!”
    黄兴汉油然感到团长对他的信任,坚决地说:“团长,不管什么任务,我们都保证完成!”
    欧阳团长笑得更开心,“你先去洗个澡,刮刮胡子,再换身干净点的衣服。有新衣服更好!”
    黄兴汉被弄得丈二金刚摸不着头脑,他摸着腮帮上硬扎扎的胡楂说:“到底是干啥呀!”
    团长的笑眼里溢出热烈的感情:“干啥?结婚!”
    黄兴汉张大了嘴巴,“结婚?叫我结婚?跟谁结婚?”
    欧阳团长哈哈大笑。他亲昵地在黄兴汉肩上拍了一把,说:“黄兴汉呀黄兴汉,那天你带来的那个姑娘是谁?你当我不知道?”
    黄兴汉的脸红得像只下蛋的母鸡,五尺多高的汉子竟有些忸怩起来,“团长,你是怎么知道的?”
    欧阳团长说:“怎么样?你的保密工作还做得不行吧!”
    “一定是马政林这小子……”
    “你看看,你看看!”欧阳团长打断黄兴汉的话说,“你们指导员是关心你,代你打的结婚报告,你倒怨起人家来了。本来这报告是该你亲自写的,马政林说,要指望你呀,恐怕会耽误人家姑娘一辈子的。他说,结婚的事,他敢作你的主。”
    黄兴汉这才想起,怪不得马政林这几天老朝他诡秘地笑着,怪不得秀莲回村时那么高兴,原来他们都已串通好了。马政林是赤峪村人,虽说和黄兴汉不是同村,但小时候两人经常在一块放羊,一块玩耍,对黄兴汉的经历和家事了如指掌,两人又同时参军,又分配在一个排里,一个排长,一个指导员,平时训练,战时打仗,配合默契,两人的私交又好,所以马政林说敢作黄兴汉的主,并非虚言。
    黄兴汉的脸憋成了紫色,有点发急地说:“团长,现在是什么时候?马上就要打仗了!”
    “打仗又怎么?打仗就不要老婆了?”欧阳团长唬着脸说,“男大当婚,女大当嫁。八路军也是人嘛!日子我都替你选好了,就在今天晚上!”
    “可……”
    “可什么?这是任务!排里的事由指导员负责,你就不用操心了。”
    黄兴汉从团部回来,又向一排阵地走去。两个班长过来,也是笑嘻嘻的,眼里闪着狡黠的目光。“黄排长,你就放心吧!俺们的工事,指导员刚检查过了,没问题!”
    “没问题就好。”黄兴汉沿着工事仍在查看着。他摇摇石头看牢不牢,瞄瞄暗堡中机枪的位置瞧准不准。对五0炮架设的角度,甚至连地雷、手榴弹的排列等等,都一一进行检查。他要使他们的战前准备完全符合打硬仗、恶仗的要求。
    这时候,马政林攀着岩石爬上来了。
    黄兴汉一见马政林,不知是气恼还是感激,他指着马政林的鼻子说:“好你个马政林,你干的好事!”
    马政林嘻嘻直笑:“咱能干坏事吗?咱当然干的好事!人我已经给你接来了,洞房也给你布置好了。结不结婚呀,由你的便!”
    黄兴汉的眼睛望着黄崖山里,对面的玉姑峰煞像一个低首敛眉的少女,娴静端庄,脉脉含情。他又看看面前的战士们,尽管他们一个个装着正色的样子,却分明又透出一种急切的热望。是啊,他们都二十郎当岁,正是青春发光的岁月。黄兴汉忽然想通了,“马政林!”他朝马政林的肩窝结结实实的捣了一拳,“谢谢你了。结就结!”
    马政林大笑着说:“这就对了。冲上去……这才是咱们尖刀排的作风!”
    …………
    马政林为黄兴汉准备的洞房,名副其实的也真是个“洞”房。在走马岭的半腰,离一排营房大约一百来米远的地方,有一个天然的石洞,洞深丈许,洞里有一块五尺见方的平台,铺上干草,便是床铺。洞中的空地上支起一块二尺见方的石板当桌子,桌子上堆满了瓜子、核桃、柿子,还有两盒不知从何处弄来的“哈德门”香烟。桌子四周垒起石橙子,作来宾席。
    马政林小时候念过一年私塾,肚子里多少有些墨水。他到合作社小铺子买来一张大红纸,石洞口的柴门两边贴上一幅新婚对联。对联也是他自编自写的:
    石洞石床实心实意
    真山真水增情增爱
    马政林是今晚黄兴汉婚礼的主持人。他颠里跑外地忙个不停。他弄来了几听日本罐头,就算是婚礼上的佳肴了。没有酒,就用茶水来代替。这几天,马政林一直为这事操劳着。为了他的好友黄兴汉,似乎也为了他心中的一点什么。马政林自小和黄兴汉一块长大,自然对秀莲也比较熟悉。打童年那阵起,他就对秀莲朦朦胧胧地有一种异样的感情。但今天,他却要为他俩操办婚事,这多少在他的心里也泛起一阵涟漪。他觉得只有把事情办好,自己的心里才更踏实一些。
    晚上,一排的战士除上岗的以外全都来了,满满当当地挤了一洞房。平时他们除打仗训练之外,很少有这么高兴的场面。又听人说排长嫂子如何如何漂亮,就更加奔放起来,都想来凑凑热闹,长长见识。
    婚礼开始了。战士们的巴掌拍得既热烈又狂野。在火红的烛光下,只见黄兴汉穿一件干净的打着两块补丁的军装,鞋是新做的,袜子也是新的。只是苍促之中胡子刮得青白相间,头发也未来得及理。而透莲却是一身新娘的打扮,衣服是娘早就为她缝好的,大红的薄袄,映衬着被心中爱火烧红的脸,更增添了几分妩媚与娇丽。她的双眸里闪着一种羞涩而幸福的光彩,引得在场的青年小伙子心里热辣辣的直蹦。
    马政林今晚有着绝对的权威。他叫新郎新娘鞠躬他俩便鞠躬,叫他俩点烟他俩便点烟,待这些小插曲都过去之后,才开始了真正的节目——报告恋爱经过。
    战士们的笑脸都在那里“定格”,一个个张着嘴巴,眨巴着眼睛,都在静静地等待着。
    黄兴汉搓着两只大手,望望秀莲,“嗬嗬”地笑了:“我和她,打小在一个家里长大。那时还小,我放羊,她给我送饭……”
    秀莲瞟了黄兴汉一眼,忸怩地低下了头。
    “后来,就,就……”
    “后来,就‘那个’了。排长嫂子,是不是?”
    黄兴汉的脸上放着光,“后来,八路军来了,我参军,她去送我,在村外没人的地方,她拉着我的手……”
    秀莲红了脸:“瞎说,那是,你……”
    战士们哄堂大笑。外号叫“大钢板”的机枪手陈胜山叫着:“排长,你就快坦白吧!要不,嫂子可要揭发啦!”
    马政林说:“他的事情我知道,我们仨从小在一块光屁股长大……”
    战士们又一阵哄笑。
    马政林自知失言,拿起一个柿子说:“该罚,该罚!”随即咬了一口,不想这个柿子又苦又涩,涩得他呲牙咧嘴。
    婚礼在热烈的、无拘无束的气氛中进行。有人提议让“排长嫂子”唱支歌,马政林喝了一个“酒”说:“咳,这算说对了!咱们的排长嫂子的歌儿三天三夜也唱不完。怎么样,秀莲,来一个吧?”
    秀莲深情地望了黄兴汉一眼,走前一步,用柔婉地嗓音小声唱起来:
    一棵棵杨树一滩滩草,
    一只只白羊满山跑,
    哎呀呀呔,
    就数那当八路的哥哥好。
    一堆堆棉花一朵朵云,
    一双双军鞋一针针缝,
    哎呀呀呔,
    哥哥穿了新鞋打日本。
    …………
    “好!唱得好!”门口响起一个响亮的声音,欧阳团长披一件大衣,大步走进洞来。
    “团长!”黄兴汉和战士们同时叫出了声。
    欧阳团长向大家点点头,又看看秀莲说:“好嘛,新娘子打扮得满不错嘛!”
    “团长!”秀莲羞昵地低下了头。
    欧阳团长的大衣口袋里掏出一迭红布,对黄兴汉和秀莲说:“战争时期,没什么礼物送给你们。这块红布,是我和我爱人结婚时左权副总参谋长送的,现在转送给你们。祝你们相亲相爱,白头到老!”
    黄兴汉有些局促,他不知道该不该收下团长的礼物,尤其是这礼物又来自左权将军,东西虽小,可有着多么深厚的情义呀!秀莲抬起头来,望着欧阳团长说:“团长,谢谢你了!”
    欧阳团长笑吟吟地说:“要说谢,我先该谢谢你,是你及时上山,送来天卦道进攻兵工厂的情报,你为保卫兵工厂立了一功!”他郑重地把红布递给秀莲,“拿着,派不上大用场,等将来你们有了孩子,给孩子做条小被子还可以。”
    一句话说得秀莲的脸“唰”地红到了耳根,她双手捂脸,扭过身子说:“团长,你……”
    马政林说:“对!要生就照兴汉这个样子生,打起鬼子来……”
    “这就不对了,”欧阳团长点着马政林的脑门,“你这个同志,有点重男轻女,生个女孩就不行?巾帼英雄不就是女的?”
    …………
    婚礼一直持续到午夜方散。人走了,洞房一下子显得空落落,静悄悄的。黄兴汉挑大灯头,见秀莲正在整理床铺。床上铺着一层厚厚的山里特有的白茅草,茅草上铺着黄兴汉的那床被褥。秀莲把黄兴汉的枕头端端正正地放在床头中央,她的动作是那么轻捷、从容,就像小时候在家里给哥哥铺床一样。
    这就是婚礼,多么清贫简朴而又特殊的婚礼!黄兴汉一阵激动,他上前一把抓住秀莲的手,说:“秀莲,真是太委屈你了……”
    秀莲抬起头来,明亮的眸子里闪着晶莹的光,“不,兴汉……哥,能和你在一起,俺就高兴,就满意……”秀莲说着,抽出自己的手,从贴身的衣服里取出一件亮晶晶的东西,说:“俺把这个送给你,这也是我的陪嫁……”
    黄兴汉见秀莲手里拿的是一件银制的“长命锁”,用一根红线穿着,不禁笑了起来:“这是小孩子用的东西。”忽然,他像有些醒悟了,“哦,我知道了,是你准备给我们的……”
    秀莲一下子羞红了脸,嗔怒地说:“不许你说,这是给你的嘛,娘说,这兵荒马乱的,你戴上这个,枪子就不会朝你打……”
    “看你说的,”黄兴汉有些不以为然,“我们是八路军,八路军不兴这个,这是迷信……”
    秀莲说:“我也知道这不一定那么神,可这是我临走前娘送给我的,她老人家……”
    提到娘,黄兴汉心里热辣辣的。他自幼父母双亡,是秀莲妈把他抚养大的,他对老人家有很深的感情。看着这只银光闪闪的“长命锁”,就像看到了老人家那双昏花的然而却是慈祥的眼睛……世上有许多人力所不能左右的事情,人们总是怀着美好的祝愿而寄托以希望……
    秀莲慢慢地解开了黄兴汉的上衣扣子,把那只亮闪闪的“长命锁”挂在他的脖子上,用发烫的脸款款地贴住丈夫那热呼呼的胸膛。
    黄兴汉一阵冲动,他紧紧地抱住透莲那丰满的身子,喃喃地说:“你放心,放心,我不会死的……”
    那支闪着眼睛一直在旁边观看这对幸福夫妻的红蜡烛,似乎也娇羞地别过脸去,慢慢地垂下眼帘……
    …………
    月亮不知什么时候升起来的,皎洁的月光从洞口直泻进来,象在洞里铺上了一层霜。忽然,秀莲看见月光地里站着一个黑影,她吓了一跳,“呀”了一声,埋在了黄兴汉的怀里。
    黄兴汉抬身细看,果见月光地里有个人影在晃动。“是有人!”他低声说。
    正待黄兴汉要爬起来,那黑影却扭头走了。
    “你们部队上也有人听窗吗?”秀莲紧紧地抱住黄兴汉的脖子,想着也许那人听到了刚才他们的“事”,羞怯怯地问。
    黄兴汉笑了:“别人不敢,要有,就是马政林。”
    正说着,那黑影又“噔噔”地跑回来,走到洞口,低声喊着:“老伙计,兴汉!快起来,有事情!”
    果然是他!
    秀莲侧耳听了听,那山外很远的地方传来几声悠长的鸡鸣。
    二
    马政林把黄兴汉从“洞房”里轰起来,又觉着有点过意不去,他对黄兴汉说:“老伙计,洞房花烛夜把你叫起来,真有点对不住了。不过,真的有事情。”
    原来,马政林他们在南口抓到了一个可疑分子。
    当时,刚换过岗不一会儿,站岗的战士听见草丛中悉悉的一阵响动,影影绰绰地看见一个人影正朝山上爬来。站岗的战士立即报告了马政林。于是,马政林带两个战士,悄悄地包抄下去,将那个人活捉了。奇怪的是,那人竟没有一点惊慌的神情,甚至也没有一点反抗的意思,任两个战士挟着,顺从地来到瓮圪廊哨所。进了哨所,借着灯光,马政林才看清了那个人的面貌。这一看,真把马政林给吓了一跳,他还以为是半夜里碰上了鬼!
    那人茅草窝似的一头乱发,长长短短的,看样子象是几年没有理过。头发上粘满了泥土和草屑。污垢满面,分不清眉眼,只有嘴里的牙齿在肮脏的面部显得分明,却又透出一股瘆人的寒气。衣服更是破烂不堪,一件开花破棉袄,到处露出套穗子。衣襟上只有两颗扣子,一股粗绳子系在腰间。下身的破棉裤,膝盖以下已不见布条,露出两截烧火棍一样枯黑的小腿。脚上的鞋是爬露着脚趾的,却都串着一股麻绳当鞋带子。
    那人刚被带进哨所时,似乎一下子还不习惯灯光,眯缝着眼看了半天。等看清了眼前的一切,可怖的脸上开始抽动,嘴里“哇哩哇啦”地叫了两声,原来还是一个哑巴!
    哑巴仍在“哇哩哇啦”地乱叫,又辅以手势,指指马政林的“八路”臂章,又指指自己的心窝,好像在表述着什么。
    马政林可弄不懂这个哑语,吼着声问起来:“你是干什么的?为什么黑更半夜往山上摸?”
    那人似乎听懂了他的问话,但回答的仍是一阵“哇啦”,还显得有点发急和气恼。马政林仍听不懂,便让一个战士去搜他的身。在破棉袄前襟的夹缝里,搜出了一小沓硬扎扎的纸片,纸质蛮好的。马政林拿过纸片,一张张的翻看着,一个个醒目的标题相继跳入他的眼帘:“大东亚圣战必胜!”、“日中亲善,共存共荣”、“皇军是钢,八路是铁,钢比铁硬……”这是鬼子新近印制的反动传单,难道眼前这个人是专为鬼子送传单来的?
    “你是干什么来的?是鬼子派你来送这些东西的吗?”马政林气得把传单“啪”地摔在地上。
    那人一听,急得眼泪都快流出来了,但嘴里除了含混凝土不清的“哇啦”声之外,什么也听不出来。
    马政林感到事关紧要,这才去叫起了黄兴汉,想和兴汉商量一下这事该如何处置。
    俩人相跟着来到哨所,黄兴汉又向那个蓬头垢面的人问了半天,仍是一无所获。黄兴汉让一个战士再去搜搜那人身上还有什么东西,谁知那个战士刚一触及那人的胸脯,冷不防就被狠狠地掴了一个耳光。
    这一掌打得很重,旁边的两个战士急步上前将那人钳住。马政林火了,上去“哧啦”一下撕开那人的衣扣,“啊?”马政林愣住了,在场的人也都愣住了。只见衣襟开处,一对肮脏而又疲惫的**抖露出来——原来竟是个女的!
    那个哑巴女人见现了原形,不知觉得受了羞辱,还是受了委屈,突然“哇”地一声哭起来。
    弄得黄兴汉和马政林一时束手无策,不知如何是好。
    此时,天色微明。欧阳团长正好查哨路过这里,便让人把那个女人带到了团部。
    在特务团团部,几个人又围着那女人审问了半天,仍是弄不清她的真实身份。于是,欧阳团长摇通了兵工厂的电话。
    电话是打在张选生那里的。张选生就住在他的办公室里。他因为在天卦道的暴乱中腿部中弹受伤,至今卧床不能行动。听了电话里欧阳团长所说的情况,他让通讯员小董立即通知特派员任一哲到特务团一趟。
    当任一哲匆匆赶到特务团团部时,审讯还在进行中。任一哲在欧阳团长身旁坐下来,他没有参加审问,只是静静地听着。但面对一个不会说话、又会写识字的女人,审问结果仍是一无所获。不过,对那几份日军传单,任一哲却发生了兴趣。他想,专门为鬼子送传单的会是好人吗?鬼子收买、利用哑巴、瞎子一类身份特殊的人进行反动宣传,造谣蛊惑,更不可掉以轻心。
    这时,团部的门被推开,小宋进来了。
    原来,张选生派任一哲来了之后,想着欧阳团长电话里叙述的情况,忽然又想起曾跟随魏成一块去过潞安城的小宋。他又让通讯员把小宋找来,让小宋前去辨认。
    小宋走进团部屋子,那女人痴呆呆地看着他,眼眸里忽然闪出异样的光彩。象是见到了久别重逢的亲人,她一下扑在小宋身上,伏在小宋的肩头,失声痛哭起来。
    小宋也认出了这个女人,他连声地叫着“大嫂”,又回头对欧阳团长说:“她就是咱们在潞安城的地下交通,黑,黑大嫂呀!”
    屋子里的气氛骤然间发生了变化,有人把凳子送过去,让黑大嫂坐下。
    欧阳团长早就听说,潞安城的地下交通里有一位很能干的黑大嫂,原来就是她呀!望着眼前这个又脏又丑又黑的女人,欧阳团长真有点不知所措了。欧阳团长虽然并不直接掌握潞安城的地下交通情况,但他听张选生讲过,兵工厂在潞安城的地下交通组织遭到了严重破坏,王志讯同志牺牲,黑大嫂被捕。后来又听说,黑大嫂被鬼子放出来了,可她却成了一个疯子!如今黑大嫂怎么会突然出现在黄崖山?她身上为什么还带着鬼子的反动传单?这一切到底是怎么回事?
    这是一段令人扑朔迷离又令人疑窦丛生,而当事人自己却没有能力表述的痛苦的经历。
    有什么能比人身受痛苦而又不能表露更为痛苦的呢?
    在一个大雨滂沱的夜晚,当黑大嫂一身被雨淋成了落汤鸡,蜷缩在潞安城大街店铺外的屋檐下时,她就想到过这个问题。
    她被鬼子放出来了,然而,在她的身后,仍不时有“狗”影出现。她仍在被监视之中。为了摆脱监视和迷惑敌人,她只有装疯卖傻,把自己弄成一副邋遢不堪的形象。人们当面都喊她“疯子”,敌人也以为她成了疯子,认为没价值了,就放松了对她的监视。
    她确实自由了。疯子没有不敢去的地方,她白天黑夜在城里胡跑乱窜,没人理睬她。她也曾暗地里去找过王志讯,然而“荣记”杂货铺早已关闭。后来她才听说,王志讯早被日本鬼子杀害了。王掌柜,多么和善又多么坚强的一个好同志啊!她为此不知悄悄地哭过多少回。
    从此,她在潞安城的关系断了。像一只被大风刮断了线的风筝,不知该往何处落。她多么盼望组织上派人来找她,然而,一个多月过去了,没人来找她。她似乎已经被人遗忘了。
    她原先曾在城工部干交通,城工部的人还在,见了她,却像躲瘟疫似的。她也知道,按照地下工作的原则,也不应当和原先的同志联系,可她多么希望他们能为自己接上联系呀!
    又是一个漆黑的夜晚,在一条僻静的背巷里,一个黑影抓住了她的领口:“你这个叛徒!王志讯同志是不是你出卖的?再干坏事,就把你干掉!……”
    天哪!我是“叛徒”!王志讯是我出卖的!她“哇啦”着,有口难辩。当初,她在敌人的监狱里咬掉了自己的舌头,怕的是受了住刑,说出什么机密来。如今有嘴不能说话,不能辩白,她真是跳进黄河洗不清了。
    黑大嫂在空落孤独和难以忍受的痛苦中,不知道自己该作些什么。她每日里流浪乞讨,胡乱地捡拾些食物填饱自己的肚子,她已被人公认为是一个疯子了!她在痛苦中变得呆滞而又迟钝,涎水常常顺着嘴角往下流。有时候,连她自己也搞不清,自己究竟是不是真的成了一个疯子?
    然而,复仇的火焰在她的心中一刻也没有停止燃烧!她忘不了她的丈夫,忘不了她心爱的孩子大旦、小旦,忘不了“荣记”杂货店王掌柜和善亲切的面孔,忘不了大山之中那些为八路军制造武器的同胞们。她在街上不止一次碰到过肖花狗。肖花狗这个狗汉奸,还是那么趾高气扬,有时挎个年轻妖绝的女人。肖花狗似乎认不出她了,有一次在饭店竟还甩给她两个肉包子。她吃着肉包子,象是吃着肖花狗的肉,总有一天……黑大嫂在暗暗磨砺着自己的牙齿。
    城里人都在传说,说肖花狗新近又挂了个茬子,霸了个年轻漂亮的女人,还想娶她作姨太太。只因大老婆不点头,肖花狗只好在东街宏门院租了一所房子,让那个女人住在那里。他也常去宏门院过夜。宏门院那个院子,黑大嫂以前进去过,地形走向也还记得。最近她又专意到宏门院的门前溜过几趟,知道院子里没有养狗。
    这几天,潞安城里的气氛又显得紧张起来。城门口、街面上,军车、粮车往来频繁,一队队鬼子、伪军出来进去的,在换防、调动。黑大嫂感觉到鬼子很可能有一场大的行动。
    那一天,鬼子的警车狼嚎般地叫着驰过大街。警车过后,象出殡死人似的扔下一路纸片来。这种事,城里人见得多了,什么扫荡“大捷”呀,什么清剿“奏凯”呀,传单上鬼话连篇累牍,很少有人拣起来看它。黑大嫂毕竟是一个“疯子”,她一路跟着警车跑,把传单拾起来,往空中抛,也往水沟里扔。临了,又拣起一沓子,想:“这东西还能擦屁股呢!”顺手装进了自己的衣兜里。
    她觉得鬼子要行动了,她自己也该行动了。她要先弄到一支手枪,长枪那玩意儿不行。有了枪,她就可以报仇!第一个要杀的,就是肖花狗那狗杂种!手枪还要从肖花狗的手里弄到,用他的枪打死他!怎样从他的手里弄枪呢?肖花狗那牲口一身蛮劲,还有点武功,硬来当然不行。要智取,又怎么个智取法?黑大嫂却又想不出来,她只能等待机会。
    好几天,黑大嫂一直在宏门院那一片转游着。那天夜晚,她躲在暗处里,看见肖花狗过来了。只见肖花狗腰里别一支手枪,手里提一个盒子,走进了宏门院。黑大嫂想,今夜完了。她正要走开,却又见肖花狗从院子里出来,急匆匆走了。他手里扔提一个盒子,腰里的手枪却不见了。是不是把手枪放那女人那里了?
    黑大嫂没有多加思索,已经摸进了宏门院,闯进了那个女人的房子里。那女人打扮得妖里妖气的,嘴唇上抹得像个猴屁股。见一身邋塌的黑大嫂闯进来,还以为是来要饭的呢,拿着大半包日本饼干递过来。
    黑大嫂接过饼干,顺手又朝那女人摔过去。她将右手的拇指竖起,二指朝着,作了个手枪的样子,示意那女人把肖花狗的手枪交出来。那女人哪里能懂?她看见黑大嫂黑炭似的脸上呲牙咧嘴、怒目圆睁的样子,早瘫在床上抖成了一团……
    黑大嫂便在房子里乱翻,她知道,反正肖花狗这东西一时半会不会回来。翻了半天,手枪没有找到。她想,能找到肖花狗的机密情报更好。于是,又拉开桌子上的抽屉翻起来。抽屉里有一沓钱,她顺手拿了两张。忽然,她又发现了两张白纸,到灯下看看,白纸上写满了一行行的字,这不就是机密情报吗?她真是欣喜若狂。她迅速将那珍贵的情报装在身上,然后急匆匆地出了房子,出了宏门院。
    第二天一打早,黑大嫂离开了潞安城。她依旧是一个“疯子”,一路疯疯癫癫的,向人讨吃食,在地上拣馍块。她趁黑过了微子镇,进入根据地,直向黄崖山奔来。
    她在路上走了三天三夜。鞋跑烂了,脚掌磨起了泡,泡又结成了血痂。好不容易来到兵工厂,却受到这样的待遇。黑大嫂满肚子的委屈又说不出来,要不是遇到小宋,谁会相信她吗?
    黑大嫂趴在小宋的肩头越哭越伤心。这泪她不知蹩了多久,她只觉得感情的闸门一旦打开,肚子里的酸辣苦甜象江河湖海一般奔涌而出,怎么也止不住。
    小宋扶起了她,说:“大嫂,你别哭了。这是咱们八路军特务团的欧阳团长,你有啥就对他说吧!”
    黑大嫂这才止住了哭声。她好像想起了什么更要紧的事情,抬头望着欧阳团长,见欧阳团长正朝她微笑着。她走到墙角,背对众人,手伸进破棉裤,摸索了半天,取出了那份皱巴巴的情报来。
    这就是黑大嫂在宏门院那里得到的那份情报。她觉着,能得到这份情报,要比得到一支手枪不知重要多少倍,珍贵多少倍!一路上她精心地保护着它,把它藏在最不易被人发现的地方。现在,她的愿望终于实现了。她双手捧着,把这份经过千辛万苦,甚至可说是用性命换来的情报,递到欧阳团长手里。
    欧阳团长郑重地接过来,仿佛感觉到了它的重量。满屋子的人也都瞪大了眼睛,屏住声息,期待着这份情报将带给他们的重要而又难得的信息。
    欧阳团长慢慢展开这两张还带着女人体温的宝贵的纸片,只见上面写着:
    九月份,收入二千八百四十六元,支出九百八十二元,净收入一千八百六十四元。其中现洋四百三十九元,法币七百七十一元,冀南票六百五十四元……
    十月份,柜上收入一千五百八十元,茶房收入三百四十二元,伙房收入五百三十三元……
    这哪里是什么情报,分明是一纸账单!
    欧阳团长的两条农黑的眉毛耸在了一起。
    他望望黑大嫂,黑大嫂的那张丑陋的脸,正向他投来胜利满足而又宽慰的笑容。欧阳裕突然感到了一阵揪心似的难受。这位在敌人的魔爪下艰难活过来的大嫂,满怀对抗日事业的一片忠贞,不知付出了多么巨大的代价,送来了这份情报,她当然应当感到高兴。尽管她送来的并不是情报,甚至可以说没有一丝一毫的价值,然而,她却是用生命换得,又是用生命来保护它的。这是多么壮烈,又是多么荒唐的事实!一种隐隐地悲哀,象虫子一样悄悄爬上他的心头。
    欧阳团长一时无语。
    特派员任一哲可忍不住了。任一哲的鼻孔“哼”了一声,哼出了他的怀疑和不满:“这是什么情报?简直拿我们当猴……”
    欧阳团长急忙摆摆手,及时制止了特派员的不满。他对黑大嫂说:“大嫂,你送来的情报,很重要,很及时,很……”
    随后,欧阳团长吩咐马政林带黑大嫂去吃饭,再给她找身衣服换换。并请小宋回去报告教导员,把黑大嫂安排在兵工厂的女工宿舍里休息。
    黑大嫂虽然不会说话,但耳朵听觉很好,临走时,她指指战士们手中的枪,意思要大家早做准备。欧阳团长点点头,让人送黑大嫂走了。
    黑大嫂走后,欧阳团长又展开手中的那两张纸。欧阳团长感到,黑大嫂一定知晓了潞安城日军的动向,才冒死来送情报的。只是因为她不识字,才造成了这样的悲剧。还有,她身上带的那几份鬼子的传单,也表明了日军的冬季大扫荡即将开始,而黄崖洞兵工厂很可能就是敌人进攻的一个重点目标!
    这时,团部正中桌子上的电话机响起了急促的铃声……
    三
    欧阳团长没有想到,电话是彭德怀副总司令亲自打来的。这位在太行山横刀立马的彭大将军,仍是平日那种叱咤风云的口气,一开口就说“欧阳团长吗?你听着,所有的部队立即撤回黄崖山,守备队务必要全部进入阵地,作好一切战斗准备!”
    彭总没有通报敌情就搁了电话,欧阳团长既感到有点突兀,又觉得是意料中的事。就要打大仗了!一种临战前的兴奋与激动奔涌在他的胸间。他更加感到了那位黑大嫂的可敬可信。
    陈副团长和郭参谋长进来了,欧阳团长对他俩说:“刚才彭总来电话,命令我团要尽快全部进入阵地。现在三营预备队还在山外要马上通知他们撤回来。根据近来的敌情分析,这一次敌人一定是不惜血本,要碰碰黄崖山这块铁疙瘩了!”
    三个人经过简短的商量,立即分头行动。两个小时后,部队已全部进入黄崖山阵地。
    团部的电话机再一次响起来,团长欧阳裕拿起话筒,一听声音就知道又是彭总。彭总开门见山地问:“部队行动了吗?”
    欧阳裕说:“报告彭总,所有部队已全部进入阵地!”
    彭总说:“好!兵贵神速嘛!欧阳,这一次,你们又碰上冤家对头了,对手就是板垣三十六师的精锐旅。去年在广志山,人家吃过你们团的苦头,大概还嫌不满足,又找上门来了。怎么样,对付老对手有把握吗?”
    欧阳裕紧紧握着话筒说:“请首长放心,我们决不会‘亏待’他们的。”
    “人家老想着进黄崖山来拾破烂,就让他们来看看吧。你说实话,你们能顶多少天?”
    欧阳裕一时摸不透彭总的意图,只好表决心似地回答:“首长让我们顶多少天,我们就顶多少天!”
    彭总在电话里哈哈大笑起来,震得话筒里一片嗡嗡声。彭总说:“欧阳裕呀,你什么时候也学会踢皮球这一套了?叫你实事求是的说嘛!”
    欧阳裕急得涨红了脸,一时不知该如何回答。只听彭总又说:“好吧,你听左参谋长的部署!”
    “坚持五天怎么样?”电话里,左权副总参谋长接过彭总的电话,征求欧阳裕的意见。
    “只要战局需要,两个五天也能顶得住!”欧阳裕团长征求了身边陈副团长和郭参谋长。“那好!”左权将军说,“今天是十一月七日,以敌人到达黄崖山开始,你们团先以五天为限,五天以后另作部署。”
    左权将军在电话里祥细解释了彭总的意图,说:“既然鬼子看中了黄崖山这块宝地,我们干脆让外围部队网开一面,让出一条路,请他们进来。然后,在黄崖山防区吃它一顿‘老虎食’,把敌人紧紧咬住。”左权将军还指示欧阳裕团长:“在作战思想上,你们要不急不躁,猛中求稳,以守为攻,以静制动,敌变我变,克敌制胜。至于时间的安排,你们在山口要顶两天,要狠狠杀下敌人的嚣张气焰;再在一道防线顶两天,然后上高山,让我们的增援部队来个反包围,聚歼全部敌人。初步安排就这样。战场形势,千变万化,我们随时联系吧!”
    放下电话,欧阳裕团长又和陈副团长、郭参谋长研究了一番,决定立即派出侦察人员,尽快弄清鬼子进攻黄崖山的一些具体情况,并通知所有进入阵地的部队,要储备足够的弹药、吃食和饮水。在敌人来进攻之前,抓紧时间吃饱睡好,养足精神,准备欢迎板垣“老朋友”。
    一切安排停当,欧阳裕团长坐下来,倒了杯水喝着。喝着水他又想起了兵工厂,想起了张选生。十天前,张选生腿部受了伤,现在就要打仗了,工厂要转移,张选生的伤怎么样了?能随着大队走吗?还有,兵工厂有什么安排?他决定立即到兵工厂去看看。
    早饭后,张选生接到军工部刘部长的电话,此时正召开厂部紧急会议。
    张选生倚着被子半坐在床上。十天前天卦道的那一枪,虽然没伤着骨头,却在他的左大腿侧穿了一个窟窿。当时大家都劝他到总部医院治疗,可张选生就是不同意。他是个从枪林弹雨中钻出来的人,根本就没把这点伤放在心上。最使他挂心的还是工厂,兵工厂刚刚经受了一连串的动荡,从魏成之死,到天卦道骚乱,都不同程度地在工厂引起了波动,他能在这个节骨眼上离开岗位吗?所以,张选生坚持让原田来治疗,经过原田的精心疗护,他的大腿的伤口已开始愈合,但仍不能下地,更不能行走。可偏偏在这个时候,日本鬼子打来了,工厂要停产,人员要转移,更重要的,是要做到“空室清野”,把工厂的机器设备全部藏匿和掩埋起来。紧急会议就是对这一切进行部署和安排的。
    埋藏机器设备既要做到安全迅速,又要保证机密。所以,会议的中心是讨论其中的许多细节。张选生说:“鉴于上次机器损失的教训,这次,我们要采取虚虚实实、真真假假的办法。一些普通的机器,可埋藏在河谷盘地一带,再挖一些假坑,用以迷惑敌人。即使被敌人发现,也不至于遭受大的损失。而比较精密贵重的机器和原料,可以藏进秘密的山洞里。至于工具一类的东西,可以带走的让工人随身携带,各自保存。”
    于克明说:“可以把工人同志分成若干小组,每一组负责一个地段和几台机器,分工负责。还特别要注意搞好伪装。”
    周林森说:“机器埋完之后,可以在周围埋上些地雷。鬼子要挖机器,也要让他们付出血的代价!”
    任一哲说:“参加埋机器的工人,一定要经过严格挑选,严防坏人混进来!”
    张选生又强调说:“时间非常紧迫,明天一天,就要抢时间把机器埋完藏好,绝不能让敌人破坏兵工厂的阴谋得逞1”
    张选生挪动了一下那条缠着绷带的僵直的腿,作了最后敲定:埋藏机器由于克明负责指挥,组织工人转移由周林森负责指挥;工人自卫队由任一哲负责指挥。明天,自卫队也参加机器掩埋,以后听从欧阳团长指派……
    任一哲似乎还有话说,他看看张选生,又看看于克明,终于开了口:“埋藏机器的任务很重,于厂长一个人是不是太吃力了些?反正工人自卫队明天也要参加埋机器……“
    于克明自然明白任一哲的意思,坦然地说:“我看让特派员和我一块负责埋藏机器吧!任特派员的警惕性高,这样更有把握一些。”
    张选生知道任一哲至今仍对于克明有些不放心,但也不便明说,只好同意。他扭头又看看一直呆坐在墙角的唐思远,“唐工,那你就和周师傅一起负责大队转移吧!”
    唐思远也参加了今天的会议,每逢这种场合,除了说到生产上的事,他总是默默无语,很少插话。现在听到教导员点他的将,忙点头说:“好的,好的。”
    张选生说:“组织大队转移,也不是一件容易的事,其中还有不少家属,千万要保证他们的安全。”
    唐思远问:“教导员,那你呢?你的伤还没有好,要不弄付担架抬你走吧!”
    张选生瞅瞅自己的那条倒霉的腿,摇摇头说:“不,那样只会给大家增加累赘。我还是留下来,和自卫队的同志一起参加战斗吧!哪怕装装子弹也成!”
    唐思远深情地望着他,想说什么,却没有说出来。
    张选生知道唐思远不愿和他分开,他望着唐思远那张显得憔悴的脸,仿佛觉得这些日子他比过去显老了。张选生又想起自己藏着的那个心愿,不觉涌起一阵愧疚,只好等打完了这一仗再办吧!他嘱咐自己,一定把思远和梁颖的婚事早点办成,还要办得美美气气的。
    张选生又对唐思远说:“思远,你和周师傅要记住,转移人马一出山,立即向回教山方向前进,那里有军工部一个连的兵力,负责保护你们。至于我,你们不必担心。这里有特务团,还有咱们特派员带着的工人自卫队,比你们还要安全。”
    周林森说:“依我看,教导员留下也行。跟着大队转移,东跑西颠的,确实是个问题。彭清理上次不是告诉咱们几个秘密山洞吗?我看教导员就可以藏在那里。还有我那口子,带着个孩子,还有其他行动不便的家属,都可以藏进山洞里。”
    大家也都认为周师傅说的办法两全其美,张选生也就没再表示异议。说到库存的弹药,张选生说:“刘部长电话指示,弹药全部就近供应特务团。剩多剩少,等仗打完了算。”
    正说着,欧阳团长推门进来了。张选生笑道:“真是说曹操,曹操就到。团长,这一次鬼子上门来了,由你作东,该好好‘招待’他们了!”
    “那是自然的。”欧阳团长也笑着说:“三十六师团,老对手了。礼尚往来,来而不往非礼也!我们保证给他们一些好‘果子’尝尝!”
    说得屋子里的人也都笑起来。
    张选生又说:“刘部长已有指示,兵工厂所存弹药,全部归你们特务团使用。库房里还有几十门新造的五0炮,不用办手续了,就让他们在战斗中显显威风吧!”
    欧阳团长说:“那好哇!有你这位后勤部长,这仗还有个打不赢?怎么样,张教导员,你也随大队一块转移?”
    张选生说:“我当你的后勤部长,哪能走呀!”
    欧阳团长说:“那你的腿……”
    周林森插话说:“我们刚才决定了,把教导员就在附近的山洞‘坚壁’起来。”
    欧阳团长点点头,说:“那也好。反正时间不会长。彭总和左参谋长已经作了周密部署,总部让我们坚持五天,我估计,最多一个礼拜,就是我们胜利的日子!”欧阳裕说着,好像又想起了什么,忙问张选生道:“那位黑大嫂怎么办?”
    张选生说:“暂时还搞不清她的情况,先让她随工厂人员一块转移吧!”
    一听说到黑大嫂,任一哲也不掩饰自己的观点,说:“我总觉得这事儿有点蹊跷,她早不来,晚不来,偏偏前脚进山,鬼子后脚就到,会不会……”
    欧阳团长微笑着瞅一眼任一哲,目光里似乎有嘲弄的神色彩,说:“凭我的直觉,这是一位了不起的,值得信赖的同志!……”
    十一月八日清晨,天气骤然变冷。黄崖山的天空中,密布着黑黑的厚厚的云层,好像它已经承受不住那超负荷的重压,随时都可能倾塌下来。
    黑云低垂,雾气迷曚。山谷中,这里一伙,那里一簇,晃动着忙碌的大影。只听得一阵阵镐镢的铿锵声,碎石的碰撞声和人们挥汗大干的喘息声……
    参加机器掩埋的分成了五个大组,搬运的搬运,挖坑的挖坑,掩埋的掩埋……忙而不乱,秩序井然。
    工房里,锅炉及一些笨重的机器已被大卸八块,拆下来的又一件件用绳索绑起来,工人们用山木椽子抬着,“咳哟咳哟”地喊着号子,向盘地走去。
    于克明和八、九个工人共抬一节锅炉。他已经抬起了杠子,却被身后的一个高个子工人接过肩去:“于厂长,你的伤……”于克明无奈,只好又加入另一伙人群。
    任一哲更显得格外忙碌,他既要检查挖坑的位置,深度,还要在图纸上按照方位逐一标点。
    “特派员!”身后有人叫他。
    因为有雾,走近了才看清是合作社小铺子的王老头。“你?你来这里干什么?”
    王老头肩挑满当当的一担货物,脖子往前伸出老长。“特派员,狗日的鬼子要来进攻了,你看这合作社的货往哪儿埋?”
    任一哲说:“你随便找个地方埋了算了,挑到这里来干什么?”
    王老头有些为难地一笑,带着委屈的神情说:“我是想,请示一下特派员,统一作个安排,我是想……”
    “算了!”任一哲显得有些不耐烦,顺手一指说,“那里有个挖好的坑,你就埋在那吧。”记住你埋的地方,打完仗,你负责刨出来!
    “哎,哎。”王老头答应着,急忙将货担到坑前。他先跳下坑去,把坑底收拾平坦,然后将两大麻包的货放进坑里,又在周围找了些干草、枯枝放在上面。再后,盖土,又堆上一些碎石头。完了,他拍拍手,围着那个地方左瞧瞧,右看看,又问任一哲:“特派员,你看这个样子行吗?”
    任一哲些时正忙着,哪有心情去管他那些,头也没抬,说:“你伪装好就行了,被鬼子发现,你负责!”
    王老头“呀”了一声,好像经不起这责任的重压,前后端详了半天,又跑到山坡边搬来一些石块,找来一些柴草,直到认为看不出一点破绽,才对任一哲说:“特派员,用不用在你那图上标个记号?免得我到时候糊涂了,找不到地方!”
    任一哲说:“你那点货,自己知道就行了。你去吧,快去跟着大队集合,准备转移。”
    王老头很顺从地答应着,走了。
小说推荐
返回首页返回目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