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五章
北国一片苍茫
一
水斗厂区对面的那座山,俗名“老驴背”。
老驴背不算太高,整个山势如同一架毛驴的脊梁。山上的树很多,山洞也多,张选生他们就藏在半山腰的一个隐秘的山洞里。
枝枝叉叉的树木荆棵,掩映着老驴背陡峻的山梁。洞口在一块不显眼的山石下面,洞口很小,仅能容一人钻进钻出。进洞以后,渐至宽敞,洞深约二十余米,内壁山石嶙峋,怪石突兀。洞口上方,还有一个一尺大小的窟窿,宛若“天窗”。一株枝干虬曲的老松伸下来遮挡着,外面很难发现。
除了张选生之外,藏在山洞里的还有原田秀子、周林森的老婆和孩子,以及其他工人家属近二十人。山洞里还藏着一些兵工厂的贵重器材,诸如锋钢车刀,精密量具、夹具之类。
原田秀子是经任特派员提议,为护理教导员张选生留下来的。周林森的老婆因为刚过满月,不便随大队人马转移和孩子一块留下的。其他的工人家属也都是老弱病残。洞里已储下足够的干粮和水。另外,张选生还有一支二十响的驳壳枪,配有百余发子弹。洞口处还放有一箱子手榴弹。他们已做了最坏的准备。
他们藏进这个山洞已经整整七个昼夜了。
七天来,他们听够了喧嚣的枪炮声。但因为战斗主要在瓮圪廊南口和桃花寨那边进行,所以,老驴背一带相对平静。虽然偶尔也有子弹飞过来,却几乎没有一颗子弹落在洞口周围,相比之下,倒显得十分安全。
张选生躺在石板床上。石床上铺着艾草,干燥、松软,还有那么一股浓浓的药草味儿。张选生每天根据炮火的方位和密集程度,判断着战斗进展的情况。炮火一天紧似一天,他便知道战斗愈来愈激烈。张选生时而担心时而叹息。他担心的是,一千多人的特务团能顶得住五倍于它的敌人进攻吗?他还担心撤出去的兵工厂职工是否全都安全转移,担心工厂的机器设备是否都埋藏好了,会不会被敌人发现?之后,便是叹息。张选生想,要不是这倒霉的伤口,他说什么也不会离开自己的岗位,不会像坐禁闭似的猫在这山洞里。张选生几次要爬到洞口看看,都被原田拦住了。原田说:“教导员,你不能动,我要对你的安全负责。再说,爬到洞口也看不到打仗的地方。瓮圪廊在咱们背后,桃花寨被山隔着,什么也看不见。”
张选生说:“听炮声一阵比一阵紧,看来小鬼子这次不打进黄崖山不会罢休的。”
原田说:“教导员,你就安心养伤吧!有特务团在,万无一失!”
张选生问:“咱们在这洞里几天了?”
原田说:“七天了。”
张选生瞅着黑古隆咚的洞壁说:“真快呀,都七天了。洞中方七日,世上已千年!”
原田笑着说:“教导员,你还会作诗呢!”
张选生说:“我哪有这个本事!这两句诗还是那年我在太原蹲阎锡山的大狱时,唐思远教给我的。还有好多,差不多都忘光了。我这人,小时候家里很穷,念不起书。后来开始闹红,就是来了红军,我跟着也参加了红军。现在认识的几个字,都是在部队扫盲时学的。”
“教导员,你是哪里人?”
“江西。”
“江西?江西是革命根据地,红军长征就是从江西瑞金出发的吧!”
“原医生,你对中国革命的历史还是很了解的嘛!”
“我现在也算半个中国人了,不了解中国历史怎行?”
张选生一时沉默下来。几天来,张选生对这位日本女人可以说有了更进一步的了解。原田不仅精心地为他治疗而且还照顾着洞中的每一个人。她已经完全成了他们中间的一员。张选生想起对原田的怀疑和审查,不禁感到有点歉疚。此时,原田就坐在他的身旁,“天窗”透着微弱的光线,洞里依然很暗。张选生看不清原田的脸,通过交谈,他分明感觉到了原田的纯厚与真挚,毫无做作之态。
这时,洞口处听得有悉悉率率的声音,“谁?”原田吃了一惊,张先生也吃了一惊。洞里所有的人都屏住了声息。
洞口壁上轻轻地传来三声石头相撞的声响。“是彭大叔!”原田高兴地说。
她起身向洞口走去。洞口塞着一捆茅草,一是为了防寒,同时也是伪装。原田把茅草拥进来,见彭清理老汉披两肩白雪出现在洞口,“又下雪了,彭大叔?”彭清理“嗯”了一声,钻进洞里来。
原田探头向洞外望去,果然又下雪了。雪纷纷扬扬的,洞顶的那株老松上面积了厚厚的一层,象戴上了雪帽子。天变得晦暗起来,山里的枪声也渐渐稀落了。
原田塞好洞口,转身要点灯,被彭清理制止住了。彭清理摸到张选生床边说:“教导员,鬼子进山了!”
“啊?”张选生一惊,猛地从石床上坐起来。洞里的人也都惊恐地凑过来听着。周林森老婆怀里的孩子,好像也感染了这种恐惧,“哇”地一声哭起来。
原田赶忙过去帮周林森老婆哄孩子,两人好不容易才将孩子哄住。
“怎么回事?”张选生急切地问。
彭清理说:“咱们的部队天亮前就撤下来了,可鬼子愣是不敢进山,对着瓮圪廊和水斗口又是轰炮又是打枪,折腾了大半个上午,才爬进山来……”
“咱们的部队都撤走了吗?”
“没走远。咱们的队伍撤上了西面凤凰垴,工厂自卫队也在那里配合作战,一个劲的往敌人窝里打炮。再加上咱们山里到处埋着地雷,管够小鬼子吃的!”
张选生明白了,这是一种诱敌深入的战术。战前,欧阳团长曾向他讲过,总部只给了特务团五天的防守任务,五天以后将另有安排。现在五天已过,特务团撤出阵地,将损失惨重的敌人放进山来,然后再用游击战消灭敌人。或者此举只作为诱敌深入的一种手段,总部将另有高招,也未可知。想到这里,张选生对彭清理说:“这样好,这样既可以避免我军伤亡,又可以抓住战机,灵活机动地打击敌人!”
彭清理说:“我想也是这个理儿。敌人一进山,就成了聋子、瞎子,只有挨打的份!”
原田问:“彭大叔,你看见敌人了吗?”
“看见了。我一爬上老驴背,就看见了一群群的皇兵。他们怕挨雷,端着枪,瞅着地,边走边用刺刀在地上拨拉,那样子活像是一只只爬着的王八。”彭清理说着又笑走来,“我才不管这些呢,没上老驴背之前,我还打了一只兔子呢!”
原田惊讶地说:“这个时候,你还敢打猎吗?”
“怕个啥?”彭清理说,“满山都是枪声,敌人又看不到我。”彭清理说着,从怀里掏出一包兔肉,“这几天也都把你们困坏了,这点兔肉给大家换换口味吧!”
原田却不接:“彭大叔,有肉也没法吃,敌人进山了,敢生火吗?”
彭清理笑道:“我打了兔子,又回去炖过熟的!”
原田接过兔肉,真的还热呼呼的,闻一闻,一股肉香扑鼻而入,便也笑了:“彭大叔,你想得真周到。”
张选生说:“老彭啊,敌人进山了,你们一家也要注意隐蔽。”
彭清理点头称是。说:“我就在对面山洞给你们放哨,没啥重要情况,就不来了。你们把洞口塞好,千万不要出去。外面正下雪,过一会儿,雪就把脚印盖住了。”
彭清理走后,张选生对大家说:“大伙不要害怕,鬼子不是打进来的,是咱们把他们放进来的。特务团还在山上牵制着敌人,还有任特派员领着咱们的自卫队也在山上活动。我估计,很快就有好消息。只是在鬼子进山这段时间,我们要特别当心。鬼子很可能还要搜山,到时候,大家千万不要弄出声来。一旦暴露,那后果可就严重了。
“可俺这个孩子老是哭,这可咋办呀!”说话的是周林森老婆,人们都管她叫周大嫂。因营养不良,周大嫂产后身体虚弱,奶水不足。孩子虽是个男孩,是周林森盼了多年的惟一的孩子,然而却一点没有周师傅的那种彪悍与威武,身体瘦小,自打进洞以来就常哭。原田说,这孩子缺钙,可一时又没有药品。即使有药品,这种病也不是可立时见效的。
“我看恐怕是饿的!”张选生在沉吟着,“兔肉不是能补身子吗?把那包兔肉让周大嫂吃。吃了兔肉奶水就会足,奶水足了,孩子就不哭了。”
但周大嫂贵贱不吃:“哪能让我一个人吃,我不吃!”
张选生说:“让你吃,实际上是让孩子吃呀!”众人也纷纷劝周在嫂吃,周大嫂拗不过,这才把兔肉接过来。
半夜时,周大嫂觉得两肋间有点憋胀,她高兴得忙让孩子吃奶。哪知孩子噙住奶头,刚吸了几口,奶水又没了。孩子使劲地吸着,吸得周大嫂生疼生疼。吸不上奶水,那孩子吐掉奶头,挥动着小葱一样的胳膊又哭起来。慌得原因忙用蒸熟了的米面调了水,喂进那张嗷嗷待哺的嘴里。
周大嫂急得直哭:“那肉算是白吃了!”
张选生安慰说:“周大嫂,你不要紧张。实在不行,还是喂孩子吧!再说,这山洞很严实,只要敌人不走近,一般听不到哭声。”
十八日清晨,日军大队人马开进了黄崖山。早饭过后,老驴背山上,响起了一片稀稀拉拉的枪声。鬼子一面打枪,一面三五成群地向山上涌来。
搜山开始了。
敌人的目标主要是搜寻山上的山洞。他们以为,山洞是兵工厂藏人藏机器在绝好所在。殊不知凡是显而易见的山洞,里边都埋了地雷。敌人蜂拥而进,在一片轰隆声中被炸得血肉横飞。上了几次当之后,敌人也变得聪明起来。然而,搜山并未停止。在敌人看来,既然能在这里埋雷,就一定埋有机器,哪怕能挖到一台机器,也算是一个胜利。
大皮靴踩着积雪的“吱吱”的声响,从洞口那边传过来。还有拨动树枝荆棵的声音。洞里的人都紧张地屏住了呼吸。周林森的孩子早已灌足了奶,安静地睡在周大嫂的怀里。大皮靴响了一阵又一阵。一阵一阵地过去了。张选生松了一口气,手里攥着的手枪把子也不由得沁出了汗水。
离洞顶上方不远,是一块小平台。大概那里聚集着十几个鬼子在上面歇息,声音清晰可闻。有拉枪栓声、撒尿声、咳嗽声,不时还有铁制罐头桶从上面扔下来,“咣朗咣朗”地往山下滚动。
糟糕!敌人怎么在上面不走了?
洞里的人也都意识到事态的严重,紧张得能听见胸膛里的心跳。周大嫂目不转睛地盯着怀里睡着的孩子,两只胳膊僵硬地箍成了一个箩圈。
“怎么办?”原田悄悄地问张选生。她的手里不知啥时已握上了一颗手榴弹。
张选生“嘘”了一声,示意原因别出声。他望着洞口上方的“天窗”,手伸进口袋里摸索着。摸了半天,摸出半截烟头来。张选生将烟头叼在嘴上,向原田要火,原田给他点着烟,张选生悠悠地吸起来……
望着张选生嘴上那一明一暗的火头,洞里人悬着的心才渐落下来。
突然,“咣朗”一声,一个罐头盒扔在洞口边的山石上,声音清脆而响亮。周大嫂怀中的孩子打了个冷战,一个子惊醒了。孩子一醒便要哭,还是没完没了的哭,这可怎么得了!还没等孩子哭出来,周大嫂慌忙就把奶头往孩子嘴里塞。她又怕孩子把奶头吐出来,整个奶奶、整个胸脯,紧紧地贴上了孩子的小脸……
孩子没有哭出声来,也永远不会哭出声了!
等敌人离开洞顶,是在一个小时以后。孩子却窒息而死。周大嫂傻呆呆地坐着,还把孩子抱在怀里。山洞里一片唏嘘声。
二
一打早,深尾淑人随着板垣师团长进了黄崖山。
一夜风雪,路上的积雪更厚了。雪已停,天还阴沉着。冷风飕飕,寒气贬骨。
雪野里静悄悄的,一片银白,一片死寂。深尾不禁想起中国唐代诗人柳宗元的诗句:“千山鸟飞绝,万径人踪灭”。接着,他不知怎么又想起了他们大日本皇军制造的许多“无人区”……
板垣师团长走在前面,板垣的脸也阴着。尽管昨天已经向华北日军最高司令官冈村宁次拍发了“报捷”的电报,但板垣的脸仍像前几天那样一直紧绷着。看着师团长的“阴天”,一行人也一路无话,只听得大皮靴踩着积雪发出的咯吱咯吱的声响。
面前的一块巨石,就是昨日山地大佐殉难捐躯的地方。板垣一脸肃穆、哀戚,阴得更沉了。他低头默哀了一番,又径自走在前面。
前面就是黄崖洞。半崖上的巨大的洞罅,象是张开血盆似的大口,正悬在他们的头顶。板垣这时忽然拉了深尾一把,又招呼着随从:“都过来,照张相吧!”
随行人员中,有一个身背照相机的随军记者,这才前挪后退地忙活起来。扳垣又叮嘱道:“要把黄崖洞的全景拉进来,作为标志!”
深尾知道机会难得,忙站在板垣旁边较低的地方。此时,板垣的脸才算“阴转晴”,挺胸凸肚,傲视前方,脸上一副探险家式的威武神情。深尾也作出矜持的样子,脸上挂着笑,但笑得惨淡。深尾知道,这张照片,将很快出现在华北派遣军最高司令冈村宁次大将的案头。它作为攻克八路军兵工厂的见证,有着历史性的深远意义。
拍完了照,板垣师团长像完成了一样大事,如释重负地在一块石头上坐下来。
师团长环视过周围白雪皖皖的山峦,眼光在西面沟地和半坡的一片房舍上停下来。有人告诉他,那就是八路军的兵工厂。
兵工厂,一个恶魔般的名子!为了夺取兵工厂,他的近二千名士兵为此付出了生命的代价。板垣的眼睛里又射出了凶光:“把八路的兵工厂统统炸平,再掘地三尺!”
这时候,一个参谋军官从山口那边跑来,悄悄地站在板垣的身后。他不敢贸然惊动师团长,只等板垣扭过身来,他才毕恭毕敬的双脚一碰,递上去一份电报。
板垣接过电报,目光在纸上迅速地溜了一遍,脸色骤然间又阴沉下来。他将电报折起,装进上身衣袋,然后给深尾下达了命令:“你的任务,要把八路埋藏的机器统统找到,炸毁,厂房全部炸平。天黑之前,回师团复命!”
板垣说完,带几个随从匆匆而去。
深尾在雪地里僵了一会儿,不知从什么地方传来的几声闷响惊醒了他。他觉得身上有些发冷,太阳穴一跳一跳地刺痛。深尾意识到,他们在黄崖山的时间已经不多了,他的“A号作战计划”也将进入尾声。至于板垣交付给他的任务,厂房好办,只须一些炸药就行了,可机器呢?机器埋藏在什么地方?八路是大大的狡猾的。
派出去执行搜寻任务的陆续回来了。他们回报说,厂房里没有机器,山洞里没有机器,山坡和沟地被雪覆盖着,挖了几处还碰了地雷。前来回报的士官中,真有两个头上缠了绷带,血糊淋浪的,一副狼狈不堪的样子。
中国古语说:“蛛之引丝,马之留迹。”深尾就不信,八路埋藏机器,难道能不留一丝痕迹?
深尾亲自出马了。他像一只有经验的猎狗,在耐心细致地寻觅着猎物。深尾不去山上找,山上全是连块的石头,很难开挖,八路又是在仓促中埋藏机器的,必定不埋在山上。他只在沟地的边沿转游,小心翼翼地这里拨开草丛,那里搬动石块。忽然,深尾的眼睛一亮,他终于有了新的发现。
他发现了一棵小树。这是一棵长在坡底沟地的小树。小树叶尽光干,有一握粗,树身呈四十五度左右的倾斜。人们不经意准以为是大风把树身吹歪的,拨开树边的草丛一看,原来是下面压着的一块石头使小树倾斜。
深尾来了兴致,他指挥着士兵,顺着小树的指的方向一路搜寻过去,果然发现了埋雷的痕迹。清除上面的浮雪,起掉地雷,很快就在下面挖出一台机器来。
这是一部用道轨做成的车床的床身,粗糙笨重,足有上千斤。深尾高兴得如同挖到了金子。他命令,就在这一地段,继续深挖不止。
这是一条狭长的河谷盆地,地下多鹅卵石,加之积雪覆盖,挖掘很困难,虽有工兵协助,还是引爆了好几颗地雷,这才挖出了几台车身、吊架之类的机器部件。
士兵中有人叫起来:“这里的,财物大大的!”深尾过去一看,原来在一个坑内,挖出了两个大麻包。里边有布、鞋袜、毛巾、肥皂等东西。士兵们拥上去,纷纷争抢着鞋袜、毛巾等。深尾没有制止,他站在那里微笑着,笑得很深沉,很得意。
从发现那棵歪斜的小树,深尾就得意起来。这是他的杰作。也是他的“A号作战计划”的精彩的一笔。他更加感到,埋入敌人内部的一颗炸弹,可抵过十万雄兵。就连他自己也没有料到,就在这关键的时刻、关键的地方,他的特务情报工作显示出如此巨大、如此可爱的优越性。只可惜,板垣师团长并没有充分认识到这一点。他甚至有点不屑师团长的匹夫之勇,尽管他对师团长是敬重的,敬重之中还有那么一点畏惧。
想起这几天板垣对他的冷漠和专横,深尾颇感愤愤不平。但这种不平,只能在他自己的心中缠绕,为了天皇陛下的“圣战”,他只得暗暗咽下这口愤懑之气。深尾走到那棵歪斜的小树旁,慢慢抽出了军刀。
“嚓”地一下,小树被砍断了。他接连又砍掉了旁边的几棵小树,把树枝拢在一起,命令士兵:“烧!”
像是对他的命令的回答,深尾的“烧”字刚出口,突然一阵枪声大作。从河谷盆地西面的山岗上,射来一片密集的子弹,夹杂着五0炮弹的爆炸声。深尾一时被吓懵了,慌乱之中滚倒在那棵砍断的小树旁。及至看清了子弹飞来的方向,才想起了胸前挂着的望远镜。
从望远镜里,深尾看清了对面小山岗上晃动着几十个黑色的人影,从装束和火力情况判断,很显然他们不是八路的主力部队,充其量也不过是一些兵工厂的自卫武装。深尾很有些气恼。他爬在冰雪覆盖的寒冷的土地上,指挥着他的部下就地还击。然而这些手持镐头的工兵,仓促之中还没找到武器,就被撂倒了几个。
对面山头,正是由任一哲带领的工人自卫队。黄崖山战斗打响后,根据欧阳团长的安排自卫队负责运送前线的军火弹药。日军进山后,他们奉命在凤凰垴一带活动。看到深尾在河谷地挖出了几台机器,任一哲急得火烧火燎的。他带领自卫队从凤凰垴赶到河谷地对面的小山岗,就近对日军发起了攻击。
战斗一打响,自卫队就掌握了主动权。任一哲恨不得率部冲下山去,夺回河谷地,但任一哲很清楚,日军的主力联队正在搜山,他只能瞅准这个空当,以最大的杀伤力消灭敌人。
果然,葛木很快派来了增援部队,几挺歪把子机枪压得他们抬不起头来。任一哲只得带领自卫队边打边退,退回了凤凰垴密集的树林里。
深尾从地上爬起来,浑身沾满了污雪。一场骚扰,日军又丢了下十几具尸体。深尾怒不可遏,手中的军刀在空中划过一个闪亮的弧,重复着他刚才的命令:“烧!”
从沟地到厂区,一时间四处起火,遍地冒烟。所有厂房的木制门窗都烧起来了,厂部办公室、俱乐部烧起来了,宿舍区的那些低矮的各式小房烧起来了,连同厂区坡下那间合作社小铺子也冒出了黑烟。随后,深尾又命令将火烧后的残骸用炸药炸掉,不给八路留下一件完整的东西!
望着眼前这一堆堆松散了骨架的断壁残垣,深尾又有了几分快意。他心里想,战争就是破坏,破坏一件东西比起建造一件东西来,要容易得多,也畅快得多。建造一座兵工厂,最快的也要花费几年的时间吧,可我在顷刻之间已将它毁坏殆尽。
深尾漫步在浓烟和烈焰弥漫的厂区,他目光四射,脸上闪现着骄横与狂妄的色彩。
又落雪了。雪花漫空飞舞,黑烟在寒风中忽儿汇聚,忽儿飘散。凤凰垴方向仍不时传来枪声。深尾知道,剩下的时间已经不多了。
这时,他却想起了他的外甥女原田秀子。
说来也怪,进山半日,深尾竟没有想起这大山之中还有他的一个嫡系亲属。秀子在哪里?在这荒沟野岭之中,哪儿是你的栖身之所?
深尾很想看看秀子曾经住过的房子,很想知道秀子过的是一种什么样的生活,可是所有的房子都被他的命令炸毁、炸平了,满地砖石狼籍。深尾顺手拿起一根烧了半截的木棍,在一处处废墟中拨拉着、寻找着,企图发现一丝线索。
废墟中散乱地留存着一些陶罐碗盆,简陋的木制家具已被烧毁,残留着忽明忽灭的火星。一切都是徒劳。深尾扔掉手中的木棍,对着一堆行将熄灭的灰烬**。
倏地,寒风吹起了一片夹在砖石之中的纸片,纸片翻着跟斗翻到了他的脚下。深尾弯腰拾起那张纸片,差点叫出声来。真是神灵的佑助,天大的巧合,想不到这张纸片竟是他辗转送给原田的那张照片。
照片已被烧去了一大半,他的姐姐、秀子的母亲被烧去了半个脸,仅剩下一只眼睛。这只眼睛迷惘地望着他,似乎寄托着无限的思念骨肉的深情。
深尾不禁打了个寒颤。“姐姐!”他对着那只眼睛默默地说:“姐姐,原谅你的不才的弟弟吧!我与你的女儿咫尺天涯,我没有能够感化她,她也泯灭了天良,忘记了你们的亲心亲情。更不可饶恕的是,她已经背叛了天皇陛下……”
深尾的目光又变得凶狠起来。他恨透了他这个嫡亲外甥女,他怎么也弄不明白,究竟是什么力量,使秀子如此的冥顽不化?深尾望着眼前的这堆残垣断壁,想象不出它在坍塌之前究竟是个什么模样。但这无疑就是秀子的住宅,原田秀子还有她那个可恶的丈夫,就住在这座石头垒砌的破败的房子里,与可恶的中国人一起,抵制着天皇的“圣战”,制造着消灭皇军的武器,当然也制造着消灭她舅舅的武器。深尾悲痛地想,人啊人,是个多么不可思议的怪物!
“报告!”一个声音在深尾的身后响起,“对面山上,搜出一户老百姓!”
“嗯?”深尾慢慢地转过身来,“什么人?”
“一个老头,还有他的一家!”
深尾从口袋里掏出一方洁白的真丝手绢,将那半张照片包起,塞入内衣里,然后对那个士兵挥了挥手:“开路!”
三
彭清理一家,就藏在老驴背斜对面山梁的一处山洞里。中间隔着一条深长的大沟,与老驴背相望。从这里,可以看到张选生他们山洞周围的一切情况。彭清理选择这里作为一家人的藏身之所,主要也是为了照料张选生他们的安全。
天一亮,彭清理就爬出洞外,上山观察敌人的动静。鬼子继昨天搜山之后,今天又出动了。山底下到处可见黄色的人影在蠕动。大半上午时,彭清理又上山观察,只见桃花寨方向的敌人正向凤凰垴那边打炮,而水斗厂区里的敌人则在破坏着厂区里的一切建筑。在水斗与老驴背之间的河谷盆地里,日军士兵手里举着镐头在挖掘什么。彭清理知道,那里埋有兵工厂的机器,要是机器被他们挖到,可就不好了。彭清理的火枪里早装好了火药和铁砂,他恨不得开枪打死这些该死的日本人,可惜这里离河谷太远,别说是杆火枪,就是一挺机枪也不在射程之内。
彭清理正在焦急之际,就听到一阵激烈的枪声。“打起来了!”彭清理自语着。伏在他身边的儿子彭大宝禁不住兴高采烈地喊起来,“打!使劲打!叫该死的鬼子见阎王!”
彭清理扭过头来,见大宝的手里正端着猎枪。大宝是他的独子,大宝和媳妇本住在山外的村子,种几亩薄田,这次鬼子来扫荡,村子被日军占领,他便带着媳妇和孩子躲进山来。大宝二十五岁,生得虎背熊腰,有一股子蛮力。他从小跟随父亲在这山里打猎,也练就了一手好枪法。虽说现在钻进山洞,可心中总也压抑不住年青人的那种骚动与狂躁,手早就痒痒了。
彭清理见大宝发喊,瞪了大宝一眼:“小声点!”大宝却不理会,探起身子,突然指着山下说:“爹,你看!鬼子上来了!”
彭清理探起身子,果然看见有上百名鬼子,端着枪沿几条崎岖小路朝山上爬来。
彭清理急忙按下大宝的头,父子俩从山头退下来,回到洞里。
洞内,彭清理的老伴、儿媳及女儿翠花听到鬼子上了山,一时都显得有些紧张。只有两岁的孙子小海山,仍在兴趣不减地玩着一只獾骨做成的小玩具。
“不要怕,”彭清理瞅着一家人张惶的神色,感到自己有保护他们的责任,宽慰地说:“鬼子不摸地形,都是些睁眼瞎,只要咱不暴露,他们是不会发现的。”
“对面山上教导员他们……”老伴有些担心。
彭清理说:“放心吧!那个洞隐蔽得很,怕这黄崖山里也只有咱一家知道。”
彭大宝坐在洞边的一块石头上说:“娘,没啥了不起的,要是真叫鬼子发现了,凭我手中这杆枪,撂倒它十个八个不算个事情!”说着他拍拍手里的枪杆。
娘瞪他一眼:“不要莽撞!”
彭清理也说:“大宝,这可不是打狗獾,不是闹着耍的事,不到万不得已不能开枪。”
大宝没再吱声,手里已忙着整理小布袋中的铁砂。
鬼子上山了。
搜山的队伍上了老驴背,首先发现了一个暴露的山洞。洞里有埋藏东西的痕迹。鬼子以为终于找到了八路的破绽,没想到地下埋藏的仍是地雷。一声轰响,除了从山洞里抬出几具日军的尸体外,其他一无所获。
鬼子们气馁了。胆怯、惶恐与野性的驱使,使他们色厉内荏、暴跳如雷,又茫然失措,几十个鬼子又聚焦在了张选生他们洞口上方的小平台上。
一个鬼子兵跑下来大便,蹲在树丛中,大约蹲了一袋烟功夫,当他提起裤子时,不知怎的,忽然哇里哇啦地叫起来。随着叫声,另外几个鬼子从上面跳下来,端着刺刀,向张选生他们的洞口搜索过去……
彭清理在对面山上的山洞里,将这一切看得真真切切。眼看着鬼子还在往前走,再走几步,只须一弯腰便可能发现洞口,彭清理急得两眼冒火,急不可耐地托起了枪。
“彭!”还没等彭清理开枪,身旁彭大宝的枪声已经响了。
鬼子被这突如其来的袭击闹懵了,等到他们发现对面山上彭清理父子的火力点后,从各个方向朝对面山扑去。
彭清理和大宝都用的是打猎的火枪,火枪膛内装的火药和铁砂,射出后呈扇面状,杀伤面很大,虽不能立即致死,也会致敌重伤。先头上来的鬼子已被撂倒了四、五个,顺着山坡滚了下去。只是这种枪不能连发,需要打一枪灌一次药。幸好父子两个两杆枪,可以交替射击。
鬼子的三八大盖的清脆枪声,在洞口咕咕地响成一片。歪把子机枪密集的子弹,打得岩壁上的石片哗哗地直往下掉。
彭大宝伏在洞口的岩石后面,兴奋得满脸放光。他干脆“剥夺”了父亲的射击的权利,打完一枪,将空枪扔给彭清理,又拽过装好药的另一支枪。彭大宝不愧猎户出身,打鬼子就像打兔子、麻雀一样,枪枪不空。
彭清理说:“沉住气,瞄准了再打。”
彭大宝头也不回,仍是那种满不在乎的口气:“放心吧,哪一枪也跑不了靶!”
彭清理的老伴、儿媳和女儿都聚在洞口边,七手八脚地帮着装药、铁砂。老伴的手有些哆嗦,连声说道:“这可怎办?这可怎办?”
彭清理环视着一家老小铁灰色的脸,将目光落在孙子小海山身上。“咱们叫鬼子咬住了,恐怕……”他摸着小海山的头,刚毅地一咬牙,威严地对全家宣布:“兵工厂的张教导员、工人家属,还有工厂的机器,咱可都知道,要是叫鬼子抓住了,谁也不许说!咱彭家祖祖辈辈,虽说穷,可没出过孬种!”
听了彭清理的话,大家仿佛这才意识到事情的严重性。看眼前这个阵势,鬼子越来越多,越逼越近,尽管彭大宝已经放倒了一、二十个鬼子,但凭两条打兔子的火枪,如何抵得过日本鬼子手中的杀人武器。
彭大宝又咕起来:“爹,快装药,鬼子又上来了!”
但是,小布袋里的火药已经不多了。
“用散弹!”彭清理说。
散弹是一种只有绿豆般大小的铁砂,是专用来打飞禽的,一枪放出去,十中**。大宝接过父亲装满散弹的枪,瞄上了扑上来的鬼子。
“彭!”一团火光喷出,几十粒细小的铁砂同时射中了十几个鬼子,冲在最前面的脸上像开了一朵花,疼得扔了枪,双手捂脸在地上打滚,其余受伤的鬼子也嗷嗷叫着退了下去。
然而,左右两侧又有二、三十个鬼子疯狂地朝洞口扑来。
偏偏在这个时候,火药用完了。
鬼子已扑到洞口,彭大宝猛地挺起身子,大吼一声,拿起手中的火枪向眼前的两个战斗帽扫去。
“彭!乓!”两颗脑袋如同两颗西瓜,被彭大宝的枪托扫得瓜瓤迸溅。大宝手中的枪也断成了两截。
几乎就在同时,一梭子子弹钻进了彭大宝的胸膛。大宝口吐鲜血,两只眼瞪得透园,手中的半截火枪却仍在斋高地举着,随后慢慢地斜靠在洞口的石壁上。
彭大宝死了。彭清理老伴发疯似的朝洞口扑去,但十几把明晃晃的刺刀堵在洞口,挡住了她的去路。
彭清理一家就这样被敌人抓获了。他们被绳捆索绑,在刺刀的押解下,走出山洞,来到一处崖头。儿媳怀抱的小海山,瞪着两只茫然而天真的眼睛,还在回头望着山洞,嘴里不停地哭喊着:“爹爹……”
这里的崖头离张选生他们山洞约二、三百米远,正处在洞口的视线之内。原田秀子轻轻地移开洞口的柴草,借着野荆树棵的掩护,向外观望。
原田看到,彭清理一家老小,被捆在崖头上面的几棵树上,周围站着一圈手持刺刀的日军士兵。原田的心不觉一沉。
原田知道,洞里的人也都知道,彭清理一家是为了掩护他们而将敌人引到自己那边去的。
刚才那一阵阵激烈的枪声已充分证明了这一点。但是,他们却无法援助彭清理。为了洞中十几条生命的安全,为了兵工厂贵重的器材不被暴露,不能再造成更大的牺牲。
教导员张选生正处在这巨大的精神痛苦和矛盾之中。
原田望着崖头上彭清理一家被捆绑的情景,听着传来的孩子的哭声,热泪夺眶而出。
“外面怎么样?看到什么了?”不知何时,张选生拖着伤腿爬到了洞口。
原田摆摆手。她不知道洞口附近有没有日本兵,所以不敢出声。
原田的两只眼紧紧地盯着崖头。
她看到,有个腰挎指挥刀的日本军官爬上山来了。那军官上了崖头,持枪的士兵给他让开一条路。那军官走过人群,走到被捆绑着的彭清理面前。
原田盯着那个军官。原田看清了那张日本军官的脸,她不禁浑身一震。“舅舅!”她差点喊出声来。急忙死死地咬住自己的嘴唇。
不错,是舅舅,是舅舅深尾淑人!看他那身架,看他那站立着的姿势,还像从前一样的自信的骄横。自从原田上次烧掉深尾秘密转来的那封可怕的信后,她自以为和舅舅划清界限了,没想到今天她又看到了深尾淑人,心里不由涌上一股难言的苦涩。不管怎么说,他总是自己的亲舅舅,是自己母亲的第弟,她和他有着割不断的血缘。
原田看舅舅在向彭清理问什么,她仄起耳朵听着,因为距离较远,她不能听清。她看见彭清理扭头朝舅舅唾了一口,舅舅深尾猛地扬起手,甩了彭清理两个耳光。
这两个耳光,仿佛打在原田自己的脸上,她一激灵,梦一般地醒了。
其实,深尾并没有计划打彭清理的耳光。深尾看到一下子抓了五口,心里很得意。深尾其人好像大度得很,似乎没有计较这个中国的小老百姓竟打死了他那么多的人。他笑眯眯地对彭清理说:“老头,你的这个!”深尾翘起一个大拇指,“你们敢和皇军对抗,还打死了我们很多人,我很佩服你!”
彭清理没有答楂,两眼目光像两把利剑向深尾射来。
深尾仍从容不迫:“打死人者偿命,这是普天规矩。不过,只要你为皇军效劳,我可以不杀你,还可以……”
深尾滔滔不绝,正讲在兴头上。没有料到,眼前这个被绑着的中国老头一扭头,竟唾了他一脸。
深尾本能地一抹,抹下来的是一口浓痰,一口白中带黄的浓痰。深尾的血压猛然升高,勃然大怒,使劲甩了彭清理两个耳光。
深尾搓着发麻的手心,又走到彭清理老伴面前。“老太婆!”深尾不再装模作样,“你说,八路在哪里?机器,在哪里?说!”他“嚓啦”一声,抽出了洋刀。
彭清理老伴亲眼目睹了儿子大宝的死,目睹大宝打死了那么多的鬼子,她很满足,她早就不想活了。她看着深尾手中寒光闪闪的洋刀,象看着一条鲜嫩的丝瓜。她舔舔干嘴唇,细声慢气地说:“太君,我耳朵背,你过来这边说。”
深尾看着这个老太婆一副干枯的骨架绑在一棵干枯的树杆上,便向前走了两步。
猛不防,老太婆飞起一脚,正踢在深尾的裆间。这是一只曾经裹过又放开的畸形小脚,它曾跟随彭清理踏遍了黄崖山的每一块山石,早已炼就了铁脚板的功夫。深尾猝不及防,疼得他嘴缝扯到了耳根。他忍着巨痛,手起刀落,连人带树斩成两截。
“奶奶!奶奶”小海山不明白,怎么突然之间奶奶就成了那般模样,惊恐地伸出小手呼喊着。
“哈哈!”深尾以刀代杖,柱着刀走到大宝媳妇跟前。他一把夺过小海山,两眼血红,向这位英雄的妻子吼道:“你的说,八路、机器,在哪儿?你的不说,我把他摔死!”
“不知道!”目睹了丈夫和婆婆的死,大宝媳妇预感到没有生存的希望。儿子在深尾手中挣扎,她犹如万箭钻心。她没有丈夫的刚强,也没有婆婆的勇气,但作为彭家的媳妇,她不能污没彭家的门风。她低低地却又是重重地重复了一句:“不知道!”
“嚓……”如同撕金裂帛,劈山崩云,小海山的哭声未了,便在深尾手中成了两半。
大宝媳妇觉得自己的心被剁成了千万个碎片,她不知哪来的力气,“呼”地一下冲上去,扑向深尾。
还没等她扑到深尾身上,几把刺刀已同时刺进她的小腹……
“啊———”一声苍凉、凄绝和悲愤至极的呼喊从彭清理的胸腔发出,如雄狮怒吼,猛虎长啸。
原田秀子浑身战栗,她的心已冻成了一块冰坨子。亲眼看到了舅舅深尾那无比残酷的、灭绝人性的举动,她不知道舅舅什么时候竟变成了一个嗜血成性的野兽!她被强烈地震撼了。内心深处暗藏的对舅舅的那一丝儿温情一扫而光。听着彭清理大叔那撕心裂肺的喊声,她痛苦地闭上了眼睛。
等到原田再次睁开眼睛的时候,她看见,彭清理十七岁的女儿翠花,已被剥得一丝不挂,赤条条地捆在一棵枯瘦的楸树上。
“畜牲!”彭翠花大骂。
深尾淫笑着,目光在翠花那裸露的胴体上遛了个遍。深尾说:“姑娘,你就说了吧!说了我就放你,还可以让你到日本国去转转,那里好得很哪!”
“放屁!”翠花仍在骂着,“日本那么好,你们这些畜牧还来中国干啥?”
深尾一怔。他没想到就连这个小姑娘也如此强硬。深尾一挥手,旁边的一个日军士兵猛地一个突刺,一尺多长的刺刀刺进翠花的小腹,还在腹中转了一个圈……
崖头上就剩下彭清理一个人了。
深尾喘息未定,裆间仍在隐隐作疼。他明知审问下去决不会问出个结果,但仍不死心。他拉着军刀,凶狠的目光又盯上了彭清理的脸。
彭清理一脸平静,此时却显得非常坦然,仿佛做完了一件他要做的大事。一霎那的时间,一家人全都死了,是的,全都死了!他亲眼看到了他的家庭的每个成员的壮烈而又完美的死亡。他为此感到骄傲。彭清理面对深尾狼一样的目光,竟觉得有些好笑。他仅是用眼角的余光,扫了一下深尾那张残忍、痉挛、慌乱而又绝望的脸,就像看见了一只垂死待毙而又徒劳挣扎的野兽。彭清理是个猎人,他见过的野兽多了。
深尾从彭清理那目光的一瞥中,看见了一种神力,一种降妖伏魔的神力,骇得他毛发倒竖,通身大汗淋漓。自从他踏上中国这块土地,好像直到今天,他才真正明白了好多东西,看到了中华民族坚韧不拔、威武不屈的精神。而在他的脚底仿佛有个巨大的黑洞,他正在坠下去、坠下去……
深尾拄着屠刀,竭力使自己恢复平静。他不再看彭清理的脸,却抬起刀来挑开捆绑彭清理的绳索。
“唯义可以怒士,士以义怒,则可以百战。”突然之间,深尾好像变成了一个文质彬彬的道学先生,好像旁边躺的那几具血淋淋的尸体,压根儿与他毫不相干。他用一种洒脱的口气对彭清理说:“我不杀你,你走吧!”
彭清理艰难地甩甩胳膊,揉了揉手腕,嘴角挑起鄙夷的笑纹。他一言不发,平静地走到了悬崖边。
脚下峭壁如削,深涧万丈。
彭清理又慢慢地回过头来,他默默地一个一个地看着躺在血泊中的亲人。他的目光又在心爱的孙儿小海山的身上停下来。小海山的小脑袋枕在崖头的一块石头上,如同躺在母亲的怀抱里,静静地睡着了。
彭清理又把目光投向深尾,并向他绽出了一个微笑。这也是一种力量的抗衡,深尾“轰”地一下,好似觉得肝胆俱裂。
然后,彭清理又毅然地扭过头,纵身跳下万丈深崖!
阴云低垂,山风怒号,大片大片的雪花铺天盖地而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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