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天水云双界录:卜月潭

第26章


河风很柔和,吹得人十分受用,但她心里却并不平静,因大祖母突兀地问出这么一句话,她实是不知该如何回答。过了好一会儿,听大祖母询问地“嗯”了一声,她忙道:“大祖母所言,茗当然相信。”
  “是吗?不见得……比如说吧,有块石头,千百年来人人都说是黑的,我却认为是白的。但是黑色的石头是圣物,容不得半点质疑。如果我对人说是白的,就会犯弥天之罪,可是不说,又实难安心——你说,该如何是好?”
  茗咬紧了下唇。大祖母从不说无谓的话,而且几乎从未询问过自己。她向来都只下命令,但今天……她分明有件为难的事,甚至是她十分敬畏的事,所以连带对自己都客气起来。茗心底里雪亮,大祖母言下,是要自己严守秘密,否则是绝对不会说的。是什么事?
  茗心中砰砰乱跳,可是表面上仍不慌不忙,梳完头发,着好衣裳,从容上了岸,面东慎重地跪了,说道:“帝日在上,茗若有一丝不敬不忠之心,天诛地灭。”
  大祖母道:“傻孩子,谁要你发誓来着……过来,坐在我旁边。”
  茗依言静静坐在大祖母身侧,任她抚摩自己的头发。过了一会儿,只听大祖母幽幽地说:“你已经五次潜入卜月潭了,觉得如何?说出你真实的感受。”
  茗想了想,道:“水里很冷。而且……泥沙好多啊,大祖母,我觉得水好脏。”
  “茗,这世上没有脏的水。脏的只是人心。你还是无法看清楚吗?”
  “是……一片浑浊……”
  大祖母沉默了很久,才迟疑地说:“茗,好孩子,如果……我是说如果……你在里面摸到什么东西的话,千万别去看,懂了吗?”
  “懂了。那是脸吗?”
  “不……”大祖母的声音凝重起来:“那里,也许并没有什么脸。”她站起身来,遥望澄蓝的天幕下远处起伏的山峦,像是对茗说,又像是自言自语:“每当有你这样的孩子出生,就意味着卜月潭又有什么事会发生了。然而每一个深入卜月潭的人,她们最终的结局,真的有人知道吗?”
  她叹息一声,不再言语。大热的天,茗只觉浑身发冷,禁不住颤抖起来。
  “大祖母,我……我不明白。”
  “有一天你会明白的。有一天,你会明白,命运是无法更改的。”
  “沙昆……昆沙……沙……昆……”
  茗靠着洞壁,因为极度害怕而浑身颤抖。水太浑浊、太寒冷了,无数残碴碎屑包围着她,使她根本无法睁开眼睛,一动也不敢动。
  “沙昆……”
  这声音像是随着水而来,又仿佛并非真实的声音,而是直接透入脑中。究竟是在喊谁呢?是自己推动池子里的石头,解开封印而蹿出的魂灵吗?茗一点主意也没有,她简直无法想象自己即将死在这样的地方。当此时刻,她脑子里却翻来覆去想起大祖母的那番话。
  “命运是无法更改的。”
  水仍在激烈荡漾,水里潜伏的汹涌的暗流此起彼伏,尽管她拼命贴着洞壁,仍被带得不住晃荡,手足身体在突出的石乳上撞得生疼。洞穴深处不时有剧烈的震动,通过水一波波传来,打得她五脏好不难受。这样的环境,更本不允许她如平常一样用龟息法闭气,也许一个时辰……不,也许最多半个时辰,自己就要活活给憋死了。
  但……如果命运真是无法更改,那么自己死在哪里,又有什么区别呢?
  茗被水带得渐渐离开那面乱石堆砌的洞壁,想起崇刚才狂叫着让自己千万别离开。虽然照目前的样子看,岩石已经被水浸透,它恐怕早已经死了个痛快,不过能和它死在一起,倒也不会寂寞。于是她又摸索着往回游,手刚触到那堆乱石,只觉石头在微微颤动。
  水的冲击越来越大了呢。她这么想着,抓着块突出的石头,固定身体。忽然有个什么东西从上面沉下来,撞到她的脑袋,她伸手一摸,摸到了一段粗大的根须。
  是崇留下的吧。茗握着根须,感受到它慢慢地枯萎,很有些感触。虽然只与它相处了一天,而且直到一个时辰之前还是敌非友,但……真奇怪,茗却已经把它当做相依为命的伙伴了。
  她抚摩了一阵,脑子里突然灵光闪动:不对呀,怎么刚摸到时,好像还是新生出来的?崇离开时并没有生出这么粗的根须,而若是从那洞里冲出来的,又怎么会这么久了还未枯萎?
  她不敢置信地往上蹿去,一直摸到洞顶,仔细搜索——真见鬼,她竟然又摸到了一段粗大的根须。这段根须不知从哪里伸出来,已经枯萎得断成数截,但直到茗的手碰到,它才与岩石脱离,迅速下沉。
  是崇!茗突然明白过来,崇正在拼死穿越岩石,想要救自己出去,甚至不惜将根须深入水中,给自己报信。她心中求生的欲望一下被点燃了,手足并用地到处搜索,终于在两块巨石之间摸到了一个缝隙,崇的根正是从那里伸进来的。
  那缝隙已经被崇的根须掏穿,水漫入其中,不知它下了多大的决心才敢钻进来。茗想要大叫:“别钻了,没用的!”却无法张开嘴。她把手使劲往缝隙里伸,但勉强只能伸进小臂。忽地手指尖一紧,一根根须抓住了她。
  茗拼命把根须往上顶,但是根须不放她,须臾,根须渐渐枯萎,掉落下来。茗的耳朵贴在石头上,感到石头微微摇晃,大概崇正在摇动石头,想要弄个洞口出来。
  茗无法阻止它,心中焦急,想了想,咬破指头,伸入缝隙里。不久,又一根根须伸入水中,茗一把抓住它,把血抹上去。
  根须顿了顿,忽地张开大口,一口咬在茗的手臂上,使劲吸血。茗手上刺痛,强忍着不动。吸了片刻,根须非但没有在水中枯萎,反而更加粗大,石头的晃动也越来越剧烈了。等到根须放开她时,她的整只手已经失去了知觉,渐渐体力不支,松开岩石,向下沉去。她心道:“好了,走吧……”
  她还没沉到底,蓦地腰间一紧,被根须抓住,往一旁猛推,重重撞在石壁上。茗撞得骨头都要散了,肺里的气再也憋不住,大口大口吐出来。
  正在此时,头上的水突然翻滚起来,那块巨石迅速沉下,擦着茗的身体掠过,落入洞底,砸破数根石笋才停了下来。水先是被巨石挤开,立即又更加凶猛地往上涌。就在茗吐完了气,就要开始吐血时,根须拦腰抱住她,拉着她迅疾上升了十来丈的距离,终于噗的一下突出水面。
  “咳咳!呃……咳咳咳!”茗扶着洞壁大口喘气,全身软绵绵的,若不是根须一直提着她,她连漂浮的力气都没有。歇了老半天,才勉强抬起头,只见这是一个宽约半丈的笔直的洞穴,往上十丈,小小的洞口外,阳光耀眼。
  茗傻呼呼地笑了。她放心地沉沉睡去,睡梦之中隐约还听见崇破口大骂:“这他妈的什么破地方,石头里都是水!真是不叫花活了!喂,你在干什么……你居然在那里睡觉?真他妈有种!你可真是我见过的最……”
  “喂,好了,起来了!马上太阳就要下山了,你再不起来,我可要死翘翘了!”
  茗睁开眼睛,只见崇盘踞在一块岩石上,根须铺满了数丈方圆的地方。一只黄羊落入其中,被根须们重重缠绕,再难脱身,正在那里惨叫。崇一边大快朵颐,一边抱怨道:“妈的,好骚臭的羊!所以论起味道,还是人最正宗。”
  茗伸个懒腰,慢慢坐起来。崇见她起身,大喜过望,叫道:“啊,你醒了!还以为你真的死了!我听说越是贱人命越长,果不其然!”
  茗笑道:“你还真见多识广。”她见幕的衣裳丢在一边,试着穿上。虽然被她撕破了一些,倒无大碍。崇在旁边见她穿衣,心中莫名其妙有些遗憾,但随即想:“见鬼,我是花呀!真……真是不知所谓!”
  茗走到那眼洞口,往下看去,黑漆漆的什么也看不见,只依稀听到水声,看来水离洞口还有很高的一段距离。这片山林她从未到过,也辨认不出周围有熟悉的山头,只是隐隐觉得应该是在卜月潭那面绝壁之后。
  她转身对崇道:“你可真的很厉害,居然能钻出那么大一个洞,把我救出来。”崇得意洋洋地说:“那是,哈哈,我是谁呀?你还想得出什么褒奖之词,可劲的夸我吧!我没啥心眼,听听只当一乐。”其实那上面本就有个洞,只是被石头挡住,再说没有茗的血它也根本不可能撼动巨石。不过这些事跟这贱女人说有什么意思呢?所以心安理得地接受了茗的谢意。
  茗抬头望天,皱起了眉头:“糟糕,太阳已经西沉了呢。”
  “是啊是啊!快,快!”崇忙催她道:“快过来,女人,我们时间不多!”
  茗走近它,问道:“时间不多,你要做什么?”
  崇丢开血已经被吸得差不多了的羊,抬起身凑近了茗,用根根须指着自己的脸道:“你瞧,看见那块血晶石了?”茗不客气地扯着它的花瓣仔细看,崇虽被扯得生痛,但是性命悠关,只有强行忍下。
  茗道:“血晶石?哪有什么石头。只看见你眼睛下有块难看的红斑。”
  “就是它就是它!”崇高兴地叫了两声,随即又沉下脸:“难看的红斑?那可是我的身家性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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