懈寄生

第15章


只看到一条铁灰色的剑,迎面砍来,我反射似的向左闪身。那是月台上的钢柱。可惜剑势来得太快,我闪避不及,右肩被削中,我应声倒地。月台上同时响起惊叫声和口哨声,月台管理员也冲过来。我脑中空白十秒钟左右,然后挣扎着起身,试了三次才成功。他看我没啥大碍,嘴里念念有辞,大意是年轻人不懂爱惜生命之类的话。"大哥,我赶时间。待会再听你教训。"我匆忙出了车站,从机车内拿了明菁的准考证,又跑回到车站。还得再买一次车票,真是他妈……算了,不能讲脏话。我搭两点十三分的自强号,上了车,坐了下来,呼出一口长气。右肩却开始觉得酸麻。明菁在台北火车站等了我半个多小时,我远远看到她在月台出口处张望。她的视线一接触到我,眼泪便扑簌簌地掉了下来。"没事。"我把准考证拿给她,拍拍她的肩膀。"饿了吗?先去吃晚饭吧。"我问。明菁一句话也没说,只是频频拭泪。过了许久,她才说:"大不了不考台大而已。你怎么可以跳车呢?"隔天考试时,右肩感到抽痛,写考卷时有些力不从心。考试要考两天,第二天我的右肩抽痛得厉害,写字时右手会发抖。只好用左手紧抓着右肩写考卷。监考委员大概是觉得我很可疑,常常晃到我座位旁边观察一番。如果是以前,我会觉得我又堕入考运不好的梦魇中。因为明菁的缘故,我反而觉得只伤到右肩,是种幸运。回到台南后,先去看西医,照X光结果,骨头没断。"骨头没断,反而更难医。唉……真是宁为玉碎,不为瓦全啊。"这个医生很幽默,不简单,是个高手。后来去看了中医,医生说伤了筋骨,又延误一些时日,有点严重。之后用左手拿了几天的筷子,卤蛋都夹不起来。考完台大一个礼拜后的某天中午,我买了个饭盒在房间里吃。当我用左手跟饭盒内的鱼丸搏斗时,听到背后传来鼻子猛吸气的声音。转过头,明菁站在我身后,流着眼泪。"啊?你进来多久了?""有一阵子了。""你怎么哭了呢?""过儿,对不起。是我害你受伤的……""谁告诉你的?""李柏森。""没事啦,撞了一下而已。"我撩起袖子,指着缠绕右肩的绷带,"再换一次药就好了。""过儿,都是我不好。我太粗心了。""别胡说。是我自己不小心的。"我笑了笑:"杨过不是被斩断右臂吗?我这样才真正像杨过啊。""过儿,会痛吗?""不会痛。只是有点酸而已。""那你为什么用左手拿筷子呢?""嗯……如果我说我在学老顽童周伯通的"左右互搏",你会相信吗?"明菁没回答,只是怔怔地注视我的右肩。"没事的,别担心。"她敲了一下我的头,"过儿,你实在很坏,为什么不告诉我?""你生气了吗?"她摇摇头,左手轻轻抚摸我右肩上的绷带,然后放声地哭。"又怎么了?"明菁低下头,哽咽地说:"过儿,我舍不得,我舍不得……"明菁最后趴在我左肩上哭泣,背部不断抽搐着。"姑姑,别哭了。"我拍拍她的背。"姑姑,让人家看到会以为我欺负你。""姑姑,休息一下。喝口水吧。"明菁根本无法停止哭泣,我只好由她。我不记得她哭了多久,只记得她不断重复舍不得。我左边的衣袖湿了一大片,泪水是温热的。这是我和明菁第一次超过朋友界线的接触,在认识明菁一年半后。后来每当我右肩酸痛时,我就会想起明菁抽搐时的背。于是右肩便像是有一道电流经过,热热麻麻的。我就会觉得好受一些。不过这道电流,在认识荃之后,就断电了。明菁知道我用左手吃饭后,喂我吃了一阵子的饭。直到我右肩上的绷带拿掉为止。"姑姑,这样好像很难看。"我张嘴吞下明菁用筷子夹起的一只虾。"别胡说。快吃。"明菁又夹起一口饭,递到我嘴前。"那不要在客厅吃,好不好?""你房间只有一张椅子,不方便。""可是被别人看到的话……""你右手不方便,所以我喂你,这很单纯。不要觉得不好意思。""嗯。"放榜结果,我和子尧兄都只考上成大的研究所。很抱歉,这里我用了"只"这个字。没有嚣张的意思,单纯地为了区别同时考上成大和交大的柏森而已。柏森选择成大,而明菁也上了成大中文研究所。但是孙樱全部杠龟。孙樱决定大学毕业后,在台南的报社工作。毕业典礼那天,我在成功湖畔碰到正和家人拍照的孙樱。孙樱拉我过去一起合照,拍完照片后,她说:"明菁,很好。你也,不错。缘份,难求。要懂,珍惜。"我终于知道孙樱所说的"珍惜"是什么意思。当初她也是这样跟明菁说的吧。孙樱说得对,像明菁这样的女孩子,我是应该好好珍惜。我也一直试着努力珍惜。如果不是后来出现了荃的话。19、我像是咖啡豆,随时有粉身的准备
【七】
   我像是咖啡豆,随时有粉身的准备亲爱的你,请将我磨碎我满溢的泪,会蒸馏出滚烫的水再将我的思念溶解,化为少许糖味盛装一杯咖啡陪你度过,每个不眠的夜台中到了,这是荃的家乡。荃现在会在台中吗?可能是心理作用吧,右肩又感到一阵抽痛。因为我想到了荃。我的右肩自从受伤后,一直没有完全复原。只要写字久了,或是提太重的东西,都会隐隐作痛。还有,如果想到了荃,就会觉得对不起明菁抽搐的背。于是右肩也会跟着疼痛。看到第七根烟上写的咖啡,让我突然很想喝杯热咖啡。可是现在是在火车上啊,到哪找热咖啡呢?而只要开水一冲就可饮用的三合一速泡咖啡,对我来说,跟普通的饮料并无差别。我是在喝咖啡喝得最凶的时候,认识荃。大约是在研二下学期,赶毕业论文最忙碌的那阵子。那时一进到研究室,第一件事便是磨咖啡豆、加水、煮咖啡。每天起码得煮两杯咖啡,没有一天例外。没有喝咖啡的日子,就像穿皮鞋没穿袜子,怪怪的。这种喝咖啡的习惯,持续了三年。直到去年七月来到台北工作时,才算完全戒掉。今年初看到痞子蔡写的《爱尔兰咖啡》,又勾起我喝咖啡的欲望。写封E-mail问他,他回信说他是在台南喝到爱尔兰咖啡,而非在小说中所描述的台北。他也强调,只要是道地的爱尔兰咖啡,在哪喝都是一样的。爱尔兰咖啡既然崇尚自由,自然不会限制该在哪种咖啡馆品尝。他在信尾附加了一段话,他说爱尔兰咖啡对他而言,是有意义的。但对别人来说,可能就只是一种咖啡而已,没什么了不起。与其想喝属于别人的爱尔兰咖啡,不如寻找属于自己的珍珠奶茶,或是可口可乐也行。就像是明菁送我的那株懈寄生一样,对我来说意义重大。但在别人眼里,可能只是一根金黄色的枯枝而已。明菁说得没错,离开寄主的懈寄生,枯掉的树枝会逐渐变成金黄色。我想,那时刚到台北的我,大概就是一根枯掉的懈寄生枝吧。别人找的是饮料,我找的,却是新的寄主植物。可是对于已经枯掉的懈寄生而言,即使再找到新的寄主,也是没意义的。从台北到台中,我已经坐了二个小时又四十五分钟的火车。应该不能说是"坐",因为我一直是站着或蹲着。很累。只是我不知道这种累,是因为坐车?还是因为回忆?这种累让我联想到我当研究生时的日子。考上研究所后,过日子的习惯开始改变。我、柏森、子尧兄和秀枝学姐仍然住在原处,孙樱和明菁则搬离胜九舍。孙樱在工作地方的附近,租了一间小套房。明菁搬到胜六舍,那是研究生宿舍,没有门禁时间。孙樱已经离开学生生活,跟我们之间的联系,变得非常少。少得像八十岁老人的牙齿。不过这少许的连系就像孙樱写的短篇小说一样,虽然简短,但是有力。这力量几乎摇撼我整个人生。我会认识荃,是因为孙樱。其实孙樱是个很好的女孩子,有时虽然严肃了点,却很正直。我曾以为柏森和孙樱之间,会发生什么的。"我和孙樱,像是严厉的母亲与顽皮的小孩,不适合啦。"柏森说。"可是我觉得孙樱不错啊。""她是不错,可惜头不够圆。""你说什么?""我要找投缘的人啊,她不够头圆,自然不投缘。"柏森哈哈大笑。我觉得很好奇,柏森从大学时代,一直很受女孩子欢迎。可是却从没交过女朋友。柏森是那种非常清楚地知道自己到底喜欢哪种女孩子的人。如果他碰上喜欢的女孩子,一定毫不迟疑。只不过这个如果,一直没发生。我就不一样了,因为我根本不知道我喜欢哪种女孩子。就像吃东西一样,我总是无法形容我喜欢吃的菜的样子或口味等等。我只能等菜端上来,吃了一口,才知道对我而言是太淡?还是太咸。认识明菁前,柏森常会帮我介绍女孩子,而且都是铁板之类的女孩。其实他也不是刻意介绍,只是有机会时就顺便拉我过去。"柏森,饶了我吧。这些女孩子我惹不起。""看看嘛,搞不好你会喜欢喔。""喜欢也没用。老虎咬不到的,狗也咬不到啊。""你在说什么?""你是老虎啊,你都没办法搞定了,找我更是没用。""菜虫!你怎么可以把自己比喻成狗呢?"柏森先斥责我一声,然后哈哈大笑:"不过你这个比喻还算贴切。"认识明菁后,柏森就不再帮我介绍女孩子了。"你既然已经找到凤凰,就不用再去猎山鸡了。"柏森是这样说的。"是吗?""嗯。她是一个无论你在什么时候认识她,都会嫌晚的那种女孩子。"会嫌晚吗?我不知道。我只知道对那时的我而言,明菁的存在,是重要的。没有明菁的话,我会很寂寞?还是会很不习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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