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颜不改，流年不换

目之所及的空间，一片雪白，看不到别的颜色。
    冰雕水晶宫，日月神殿，国王白玉座，一抹白色背影。
    纯白长发随意披散，拖曳到地上三尺有余。纯白薄纱衣，半遮半掩，女子纤细瘦弱、摇摇欲坠的身体。那个背影，熟悉而陌生，透着关于未知和不可置信的猜忌。
    国王转身，那张脸，不正是所有人拼死而来的目的么？
    她的俏丽的烟熏眉和睫毛像是被白雪层层覆盖而看不到原来的颜色，她的瞳孔淡去原本的茶色而蒙上了一层银白，嘴唇惨白没有一丝血色，整张脸如整个身体一般消瘦了几分。加之以一身皮肤白得透亮，更像一抹幻相而不是真人。
    她微微张口，想要说话，却不想引来阵阵咳嗽，像是病入膏肓的绝症之人。这个空间像是凝固了，除了那咳嗽的声音飘荡在空气中敲击着每一个人的心灵。
    顿了顿，神女顺了顺自己的气息，想要说话，却被一个男人忽然闪现，拦腰抱住，用力桎梏，声音严肃，神情强制：“晶朋，你该休息了。”
    他不唤她西陵玉，不唤她神女，偏偏叫她晶朋。前国主曌晰朦之长女，曌晶朋。这是一个简单的称呼，却将大殿里呆呆站立的几个人，隔绝得老远，好似一切都与他们无关。
    神女歉疚地扫过一眼众人，虚弱地看着抱着她的男人，乖巧地点点头。的确，应该去休息了，不然，后果会很严重。
    男人打横抱着诸人心心念念寻找的西陵玉就这样以极其缓慢的速度，离开。东陵翚一跃上前，准备拦住这个神奇出现的男人，却被六个清一色的年轻男人挡下，白发白衣，面无表情。六人中为首的那个男人首先开口：“神女休息的时候，不能被任何人打扰，请诸位贵客见谅。另外，小公主和三使者，请先各自回去休息，等到神女继位大典那天，自然会论功行赏。这是，命令。”
    小公主无寻也该恢复本来的姓名了，曌翊寻。
    命令二字，让曌翊寻和光翟顿时无言，便随着带他们前来的日月神使暂时退开。
    “诸位贵客，请随我等先去各位休憩的地方。”说话的还是六个男人中为首的那一个，虽然语出礼貌，但是任谁都看得出强迫的意味。
    六人男人各自走到六个人面前，准备引领他们各自离开。
    “如果，大爷我不走呢？如果，大爷我执意要去打扰你们神女呢？”东陵翚挑眉，嘴角露出挑衅的弧度。
    “恕不能如愿，在下只好对不起您了。”负责指引东陵翚的白衣男子，拦在东陵翚身前，即使是死也不能让人打扰神女。
    “那要看你有没有对不起我的本事了。”东陵翚嘴角扬起不屑的笑容，满眼不驯，像是要吃掉猎物的猎人。
    白衣男子不管东陵翚的眼神和表情，拱拱手，道：“土司向贵客讨教。”
    东陵翚江山一挥，一个强力的水剑划出，直刺土司的心脏。土司不躲，任水剑刺入胸膛。但是，土司却没有半点受伤。
    接下来，东陵翚一击比一击猛烈，但是对面的土司却是岿然不动，半点没有受伤的痕迹。反而，东陵翚自己的灵力原本只恢复到了二三层，如今连连使用水系法术，有点负累。
    “请贵客不要再做无谓挣扎，您若有三长两短，神女怪罪下来，我等也是不好交代。再请贵客高抬贵手不要为难咱们，我们也只是奉命行事。”还是那个为首的男人出来说话，似乎他是所有人的代言人，他负责带领的是无欢，访客中最强大最不可估摸的人。
    朗月娡拎着东陵翚就走，继续打下去，别什么土司那叫无动于衷，东陵翚这叫自掘坟墓。朗月娡算是看出来了，这几个都是特选来对付他们的，每个人都是他们的克星。比如，对付东陵翚这个土司，其实是个土系魔法的高手，可以完全消解东陵翚的水系攻击。
    的确如此，这些人都是精挑细选，专门用来克制众人的。
    这一切都是刚刚带走西陵玉的那个男人安排好了的，他是王国派出寻找神女的六使者之一，代表听觉的四使者，觋渊。这个人，深知所有人的弱点，曾潜藏并且调查了诸人的一切，更是用各类手段神秘地靠近西陵玉，最后把她带走。
    这样一闹，几人被带出大殿去了偏殿休息，目前只能稍安勿躁，按捺不动。
    另一头，觋渊把西陵玉带入内殿。
    西陵玉躺在白玉雕成的床上，上面只铺了一层薄薄的蚕丝被，有点点硬硬的，不舒服。好累，果然脱力了，可是真的不能见死不救啊！
    “你这样耗费灵力救一些无关紧要的东西，值得吗？”觋渊眼神深沉，面目深沉，周身也散发着深沉的气息。觋渊生气了，他每次生气的时候都是这样。他身上的灵气会变得狂肆起来，像是一只发怒的雄狮。
    觋渊在冰雪王国算是血脉较为单纯的，纯白的短发和剑眉，银白色的眼瞳，皮肤也是雪一般洁白。觋渊不生气的时候其实很好看，八分，不，九分，但是一生气的时候就特别难看，六分，还不如无羽。西陵玉好笑地自嘲，什么时候了还有心思乱想，果然最近心神不宁，她理了理思绪，回答觋渊的话：“不是东西，是生命。觋渊，世上没有值得不值得，只有愿意不愿意。我愿意，倾己之力，拯救一条生命。”
    在这大道循环中，西陵玉也不过是万亿生命中的一抹而已，又有什么了不起呢？
    “你愿意，我不愿意，冰雪王国的数千人也不会愿意。晶朋，你生命里承载的不是一个两个人的生命而是千千万万人的生命。你可不可以不要再固执不要再自私了，舍弃小爱，成就大爱。你要拯救的是冰雪王国嗷嗷待哺的族人！”觋渊近乎是怒吼的，神女这样太过任性太过小气了，她可以不顾及自己却不能顾及还处在黑暗里等待灵力的黎民百姓。
    舍弃小爱，成就大爱？
    小爱不爱，难成大爱！
    西陵玉勉力一笑，连维持笑都做不到了，上眼皮正在和下眼皮搏斗，她似乎看到了自己两页雪白的睫毛：“觋渊，你不要着急，等我小憩片刻，就去……”
    就去日月神坛，吸取日月光华，然后释放灵力，保证族人生息。
    西陵玉话没说话，双眼阖上，沉沉睡去。
    觋渊看着一睡下去就不省人事的西陵玉，眼里划过一丝心疼，他蹲身，抱着西陵玉，用自己凉薄的体温来温暖她更加冰凉的身体，声音温柔，一反刚刚的怒意和责备，神情爱恋：“晶朋，我该拿你怎么办？你如此不顾惜自己的身体，你这样每日每日消耗自己的生命力，你生生地将自己逼向死亡的绝境，我却拿你束手无策。晶朋，何苦这样虐待自己……晶朋，我的好晶朋，傻晶朋……”
    冰凉的液体滴落，打在西陵玉的脸上，让她的眉梢微动，却没有醒来。耳边的呢喃，好像是情人的低语，那么沉痛又神情。
    觋渊，你只有在这种时候才会低下自己高贵的头颅而吐露自己的真实心意吗？西陵玉想要勾起嘴角感动的笑，却终究无力动弹，缓缓地注入身体里属于觋渊的灵力，以杯水车薪之力慢慢地弥补西陵玉身体的空虚。
    护心石，或者说吸灵石，的确是一个无底洞。
    西陵玉醒来的时候，觋渊已经不在她身边了，但是身体恢复了不少的灵力，让西陵玉莞尔一笑。她到这里时已经是极夜到来的第一天了，此后不知过了多少个黑天黑夜了。日月神使站在她的玉床前，等待着她的醒来，等待着她的降临日月神坛，做她该做的事。
    神女在日月神坛，手握日月神杖，唤醒沉睡在心底的吸灵石，运用它强大的吸力，在天地间汲取灵气，然后转化为灵力，最后释放出去。这是老国王曾经每天都要做的事情，也是神女如今每日都要做的事情。
    这个冰雪王国所在的极北冰川，几乎是灵力和空气的断绝之地，常人凭着自己的能力根本无法维持呼吸，必须要每日的灵力补给。老国王储存下来的灵力，早就消失殆尽了，还好有神女及时归来，不然冰雪王国真的会覆没。
    不断地吸取然后释放，直到吸灵石感觉饱和感觉困顿不想行动，西陵玉就停下来，休息。日月神杖从她的手里脱落，这个神杖是老国王的东西，作用和西陵玉心间的吸灵石一样。月使赶紧接住日月神杖，虽然神女拥有双倍的吸灵介质，但是比起老国王吸灵的能力确是差了很远，不然也不能在老国王死后他们还能靠着遗留的灵力支持王国这么多年，直到找到神女。
    事实上，神女也能像老国王一样厉害，只是，她不愿意使用那种方法。
    小牺牲，成就大存在。
    但是，她不愿意，她不想看到任何牺牲，除了……她自己。
    月使还记得，神女刚刚到来的第一天。
    按照老国王的习惯，日月神使为神女安排了一天的行程。当晚，是第一个极夜到来的日子，也是他们断掉灵力补给的第一天。神女在内殿休息，然后照例派去一个服侍的人，第一次服侍神女的人，胭脂。神女起身，胭脂用自己的手握住神女的双手，然后胭脂笑着说：“神女，请佑我族人，我死而无憾。”
    咻！
    这个叫胭脂的少女顿时飞灰湮灭。
    神女大惊，抬起左手看了看，原本的四叶草印记掉落了一瓣。神女惊慌失措，抓着左手，失声痛哭：“不，不，我杀人了，天啊，有人死在了我的手里……不，不……这不是真的，谁来告诉我这不是真的！”
    日月神使走进来，看着老国王的大女，日使出言宽慰：“她是甘愿助神女一臂之力，这是为了族人牺牲是光荣的。神女，习惯就好。”
    “我没说过我需要这样的协助，我也永远不会习惯这样的牺牲，我拒绝这样的做法。此后，没有我的允许，你们不许擅自做主。”神女站在日使面前，悲痛不已，十分气愤。
    “神女，事已至此，时间也不早了，请神女先驾临日月神坛，为万民赐福。至于今后的事，之后再做打算。”月使知道，看着族人在自己面前死亡，对于神女来说是何种打击，但是，这必然是每日的必须经历。当初老国王也只能靠着每日吸收一人的全部精气来补给自己身体的空缺，才能有能力把自己作为吸收遥远而稀薄的灵气的载体。
    那天，是神女第一次凭着日月神使的介绍和自己的天赋，利用吸灵石和日月神杖吸取天地灵气，然后释放。第一次做，已经很好了，已经达到一天的标准了，不过，神女也虚脱晕倒。是觋渊带走了神女，然后细心地向神女阐明各种要害。但是，并没有用。神女拒绝别人将自己的全部精气输入给她，甚至，她以死相逼。
    “你不用在意你的四叶草印，不出三天，你身上不会有白色以外的第二种颜色。”
    “老国王可以活到百岁以后，一方面是她修习过‘龟寿术’可以延年益寿，一方面就是族人的灵气补给。你不为了自己，也要为了族人，接受这种‘牺牲小我，成就大我’的精神和行为。”
    “你可以拒绝，但是，你很快就会脱力而死。你死了，所有人都要跟着陪葬。”
    ……
    那天，觋渊一直对西陵玉说，动之以情晓之以理。
    终究无效，终究抵不过神女一句怒吼和指尖一根挨在咽喉的细针：“滚，滚出去，我滚出去，不然，我死给你看！”
    觋渊走了，神女一个人默默地抽泣。
    此后，也没有人敢逼着神女做任何事，甚至没有人敢丝毫违背她的意思。她绝对不能死，她一死，全部人早晚都会死。
    神女每天都在勉强自己，吸取灵气，释放灵力。她的身体一日比一日虚弱，所有人都看得心惊，但是却没人再也不敢提让别人用精气来补给她的体力。更让人担忧的是，她总是不顾自身安危，给人看病治疗。早晚，迟早，不，很快，神女就会死掉的吧！
    这么倔强不听劝告的神女，任谁都没有办法。
    日月双使对视一眼，皆是看到了彼此的无可奈何和无能为力。觋渊又来了，他每天都会等着神女施法结束之后，带着神女回内殿。每天，他都在用自己的灵力，恢复神女的体能。此计也不是长久之法，等到觋渊自己的灵力彻底用尽的时候，神女该怎么办？
    “晶朋，嫁给我吧，或者，四大家的任何一个男人。”觋渊搂着神女，一起斜靠在白玉床上。
    神女是王国最纯净的血脉，四大家觋家、已家、唯家和嫦家是相对纯净的血脉。小公主曌翊寻就是唯家人和老国王的后代，虽然没有神女的吸灵石和天赋的强悍吸灵能力，却也是比常人好了许多。如果是神女的女儿，应该坏不到哪里去。或许，这也是一种解救的办法。
    “我拒绝。”西陵玉神情淡漠，她无法接受自己不喜欢的男人是小，把自己作为传宗接代的工具是小，她绝对不能让自己的后人步入自己的后尘，更不能把自己的责任推卸给别人。
    “最不济，你可以嫁给光翟。”觋渊没有和神女理论光翟在日月神族属于中等人，不然神女又要扯出人人平等的大道理来反驳他。
    光翟和西陵玉应该是真心相爱的吧，他们都到了要谈婚论嫁的节奏了，如果西陵玉的身份不是神女，那么他们俩也许可以幸福美满平凡快乐过一生。但是如今这样的情况，真的没有更好的办法！
    “我说了，我拒绝，不要让我说第二遍。”西陵玉深吸了一口，然后慢慢地吐出，她摸了摸腰间的无暇匣，拿出一粒药丸吞下。
    觋渊忍痛，看着神女，又在吃这种续命的药，这是何必呢！神女软硬不吃，骂她不听，太难听了她就发脾气，求她也没用，太烦了就扎可以让人安静的穴道。好话歹话说了一百遍，就是没有一遍入得了她的耳。
    “要么按照老国王先例每日汲取精气，要么就和四大家的人成婚生子。你二选一，不然，我就杀了那些不速之客。”觋渊终于又生气了，每次看到神女不死不活的样子，他就难过的要死。他无法判断，自己到底是大公无私还是小肚鸡肠，但是于公于私于情于理，他都不想看到神女自取灭亡。
    “他们死了，我也不活了。”西陵玉闭上眼睛，觋渊的怀抱好温暖好温暖，像是躺在温暖的热水池你泡着热水澡，好舒服。
    “反正你离死也不远了，你死了谁都活不了，我倒不如杀了他们陪葬。”觋渊推开西陵玉，拂袖而去。
    西陵玉后背窜入一股冷风，直打哆嗦。
    “觋渊！”西陵玉惊叫，为什么非要拿死穴来要挟她。
    觋渊没有回头，但是定住了身形，准备等待下文。
    “我不会死的，我有办法活着，还能长命百岁。”西陵玉保证，信誓旦旦，语气肯定。
    觋渊回头，带着不信任的目光，虽然西陵玉很有天赋，学习能力极强，短短的时间就学会了老国王留下的许多法术甚至是老国王没有参透的一些法术，比如远程操控的借代之术。就是西陵玉为光翟等人，朝诅咒沙漠注入灵力，打开了冰心湖。但是，这濒临死亡的人说出长命百岁的话，可信吗？
    “我要见他们，或许真的有办法。”西陵玉诚恳地看着觋渊，真的，看到他们到来的那一刻，西陵玉就看到了希望，看到了办法，看到了两全其美的办法。
    觋渊说老国王修炼过“龟寿术”，应该就是“朱颜不改，流年不换”了，如果西陵玉可以修成，那么就能透支生命和未来了，起码不会是这么早。而且，如果冰雪王国的人可以去南方，那么也不需要她这样自杀一样地续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