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清照别传

13 归来堂(3)


明诚一怔,看到他怅然若失的神色,我心中惭意更甚。
    但他随即释然一笑,道:“清照,我早说过,子女之事,乃是天意,我一生中能得你这样一位知音爱侣,别无他求。”
    我何尝不知明诚是怕我伤心,才这样说,明诚那么喜欢小孩子,每次跟侄子侄女们在一起,都会开怀不已。想到此节,心中悲酸:“唉,若咱们有孩子,你一定是个好父亲。”
    明诚语重心长对我道:“清照,我的心,你还不知道么,我自然愿意有自己的孩子,可是我只愿你做孩子的母亲。”
    他这一句话令我五内铭感,一时竟不知如何答言,只伏在他肩头,无声啜泣。
    明诚一手扶着我肩头,一手为我拭泪,道:“清照,人生不如意者十之八九,这满堂的金石便是我们的子女,还有这即将完成的《金石录》,将来传于后世,我敢说,我们就是没有子女,后人也一样会怀念我们。”说到这里,明诚已是豪情万丈。
    是啊,失之东隅,收之桑榆,谁的人生又是完美无缺的,我这一生有明诚这样一个心似金石,情似金石的丈夫,夫复何求?
    十几年中,我虽然甚少填词,但日子久了,终究技痒难耐,又因自幼填词填得多了,这一日想到苏门论词,不禁跃跃欲试,亦想论一论这乐府琴趣之理。
    我写诗作文向来先在腹中翻转得熟了,下笔即成。这《词论》一写就,我自然让明诚第一个赏鉴。
    明诚捻着胡须,带着怡然自得的微笑道:“娘子这篇《词论》承前人论词之菁华,且有自己独到之见解,哈哈,就像我娘子的为人哪!”
    我眉心一蹙,道:“你别看着是我写的就说好,到底如何,你平心而论哪!”
    明诚凝神片刻,道:“文字上的功夫,我是不如清照你的。不过这文章——”
    我见他欲言又止,忙道:“有何不妥之处,你直言无妨。”
    明诚笑道:“你说词要‘主情致’‘协音律’又要‘重典’‘铺叙’‘故实’,以后人家要是拿这许多,来品评你的词,又会如何说呢?再者,晏元献、欧阳永叔、苏子瞻,又贺方回、秦少游、黄鲁直,你把本朝稍有词名之人都点齐了,就算他们的缺憾你说得都对,这些人都是咱们的前辈,若以后人家说你对前辈名家指指点点,不敬尊上,又如何呢?”
    我淡淡一笑,道:“父亲从小就教我‘文不可以苟作,诚不著焉,则不能工’,我填的词,也未必如《词论》所说,四角俱全,就因为‘不全’,才要提出一个‘全’的样式来;以前辈名家之不足作例,可使后人知晓,就连这些人也未能完全做到,词之地位成就虽皆不如诗,却也是‘不可苟作’的。”
    明诚感佩不已,道:“清照今日这番言论,又让我往后在金石学问上,更是丝毫不敢苟作了。”
    我容色深沉,道:“这金石书画是我们的儿子,诗词歌赋是我们的女儿,试问天下哪有父母对养育儿女不尽心的呢。”
    话虽这样说,但说到“尽心”二字,我是远远不及明诚的。我与明诚二十余载相濡以沫,他对我几乎百依百顺,体贴备至,但凡事总有例外,比如,当我不当心弄脏了了他所收藏的书籍的时候。
    明诚对金石的管理几乎到了细致如发的地步,每次要把书取出来讲读,一定要先在簿子上登记,因为,每一件书册都有自己的位置,我们已收藏了十几屋的金石,却始终不乱。
    可是有一日,我准备将蔡襄的《神妙帖》归于原处时,由于大书橱太高,一时够不着,手一松,《神妙帖》掉在了地上,怡好落地之处有一滩水渍未干,弄污了一块。
    明诚见此,登时心急如焚,道:“你怎么这么不当心,这《神妙帖》何等珍贵,竟在我们手中弄污了,你快把污渍擦干净,否则,以后这十几屋金石,你碰都别碰。”
    《神妙帖》落地之际,我心中也是懊丧无比,急忙拾起用湿布轻轻擦拭。但成亲这些年,明诚头一次对我说这样的重话,我一时气苦,停了手中之事,赌气道:“难道我是有心的吗?不碰就不碰,以后你别再叫我装订成册,插芸签,束缥带。《神妙帖》这样贵重,你以后就抱着它过吧!”
    明诚始觉方才之言重了,挨过身来,歉然道:“方才一时着急,得罪娘子了,娘子千万别怪罪。这《神妙帖》再贵重也不如你,你才是我这一生最好的金石啊!”
    我听他说的这样恳切,心中郁结已消,戏谑道:“我们虽屏居乡野,你也偶尔出游拓印名山大川的奇文妙字,若是你不在家时,来个贼偷了咱们的金石可怎么办呢?”
    明诚眼目微睁,道:“不许胡说,若真如此,我便像杨广一般,身死而复取图书,也要把金石追回来。”
    他这句虽是玩笑话,但我听到“身死”二字,心中大是不快,嗔道:“还不许我胡说,你才是胡说呢,我们隐居于此,远离亲眷,你只有我,我也只有你,你说这样的话,叫我情何以堪?”
    明诚忙含笑陪罪,又抚着我寝衣道:“我记得你这件寝衣,还是素简五年前的针线,这金线都残损了,赶明儿再做件新的吧。”
    我低头看看寝衣上磨损的荷叶,道:“咱们不是约好的,食去重肉,衣去重采,好叫你有余钱多购置些金石么?”
    明诚闻言伤感不已,道:“当初你嫁给我时,好歹也是个官宦小姐,如今我家道中落,又醉心金石,却连累你跟着我过这样的日子。”
    我淡然笑道:“君子虽处忧患困穷,而志不屈,我不求富贵,甘愿老于这自在天然之地。再说,如今父亲也与布衣无二了。”
    在青州屏居十数载之后,朝廷中政局有变,明诚被授莱州太守。我想着父母日渐老迈,弟妹又要带着几个孩子,家中没有贴心的人照应,终究不妥,本有心遣冰弦回去帮着料理家事,却又想到前尘旧事,不欲让冰弦为难,只好遣素简回乡。素简玲珑剔透,我也是极放心的,只是我们自幼不曾分开,我虽劝她是“回家替我尽孝道”,她也是个极明事理的,只是十分不愿,送了我一程又程,行至昌乐馆时,我虽不舍与她别离,毕竟不得不别,因此拉了她的手道:“我曾答应过为你填一阕词的,现在为你填好,你就带着这阕词起程吧。”
    我拭干泪水,填好一阕《蝶恋花》,又特意在词牌之下写了“晚止昌乐馆寄姊妹”,曰:
    泪湿罗衣脂粉满,四叠阳关,唱到千千遍。人道山长山又断,萧萧微雨闻孤馆。
    惜别伤离方寸乱,忘了临行,酒盏深和浅。好把音书凭过雁,东莱不似蓬莱远。
    素简看了,更是泪落连珠子,只是无法再拖延不归,只得依依离去。
    我望着素简的背影,想着再见面不知是何年何月了,只是未曾想到,素简归来之日,竟是我与明诚背井离乡之时。
    靖康元年,金人大兵压境,汴京城内的百姓纷纷南逃,明诚的两位兄长带着婆婆和家小,汇入逃亡的人流中,移家建康。
    也许是颠沛流离的生活使婆婆的身体一下子垮了,第二年的三月,我的婆婆郭氏夫人逝于建康。
    明诚悲不自胜,当即奔赴建康,我本欲同去,明诚却怆然道:“青州这十几屋金石,交给别人我不放心,你还是留下照顾家吧。”
    金石是明诚的命根子,我不想让他不放心,于是取出珍藏多年的珍珠玲珑八宝金钗,道:“举家客居建康,必然不甚宽裕,这支金钗是当年议婚时婆婆为我亲手带上的,你把它当了,为婆婆办丧事,也算我做媳妇的尽一点孝心了。”
    明诚点点头,强忍悲痛,绝尘而去。
    明诚走后不久,李迒带着陶氏与几个孩子,还有娘家所有丫鬟仆妇,来了。
    我首先看到的是人群中的筝儿,早听说陶氏将她与府中的家仆配了婚,如今果然一手牵着一个孩子,更比几年前富态了些,我心中一叹,想到站在我身后,形销骨立的冰弦,只觉命运的无常。
    李迒不叙别来之语,劈头第一句话就是:“姐姐快逃吧,金兵攻陷了汴京,掳走了皇帝,青州也眼看不保啊!”
    我见李迒是举家而来,心知事态不好,只是未曾想到竟至这般地步。
    一种人生中前所未有之深刻的浓黑的悲凉,涌上我的心头。
    汴京城陷落了吗?我的归来阁,我与明诚新婚时爱的见证,已化为灰烬了吗?我再也不能在上元节戴着美丽的捻金雪柳,观灯赏雪了吗?再也不能在春日里,徜徉于瓦舍勾栏的粉墨神采了吗?再也不能簪一朵卖花担上的红梅,闻一闻重门深院中的菊蕊了吗?
    青州眼看不保,那么离汴京更近的故乡呢?绣江湖上的满池红藕,三径堂前的数株青梅,从此只能在梦里相见吗?
    还有我逝去的父母,我和李迒都走了,清明时节,谁去到他们的坟头添一抔土,焚一柱香?
    为什么在战火纷飞中,我生命中一切珍贵和美好东西,都脆弱得不堪一击?
    李迒的话,让我预感到,我生命中最安闲自在的日子,已经结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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