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清照别传

14 金石(1)


逃?往哪里逃?怎么逃?归来堂中还有十几屋金石,是我与明诚十几年耗尽所有的心血和精力的结晶,即使是其中最普通的,也是我们宁可舍命也不肯丢弃至宝。
    关键时刻,还是李迒和素简说出了明确的办法。先雇人将金石装车,沿途南下,至建康与明诚团聚。
    这是唯一的办法,但问题是,这十几屋的金石就是在太平岁月,要差人运送尚且极其艰难,何况此时人人皆是自顾不暇。没有办法,我只能先将那些大而重的,没有款识的古器和一些重复的古画去掉,心中尚存一丝侥幸,或许朝廷中的有识之士,救世之将可以很快收复失地,或许我们还可以回来,又或许可以有机会再把剩余的金石运走。
    我在一个水流云断的黄昏,离开了青州。回首望去,归来堂的十几间老屋,笼罩在苍茫的暮色里,那么安详,宁谧,仿佛丝毫不知金人的铁蹄已悄然临近。渐渐地,这安详宁谧被淡烟雾霭包裹,最终变成我眼中的一片云翳。
    几个月后,归来堂在战火中化为一片灰烬,从此,这安详宁谧就只驻留在我的心间。
    过淮河,渡长江,一路上只见百姓凄惶惶似鸟兽散,其生灵涂炭之景,不忍卒看,至此始觉,此生是要做乱世之民了。
    相别数月,明诚颇见枯瘦憔悴之色,眼角边似乎还有甫干的泪痕。此时高宗已在建康登基,一家人也只得暂居此地。
    亲丧怡逢国难,明诚也无心金石之好。我闲来无事,每值大雪之日,便戴上斗笠,披着蓑衣,携素简沿建康城缓行慢走。
    如是几回,素简终于耐不住问我:“小姐为何……必定要雪天出行呢?”
    我寥落地笑笑,道:“时局这样乱,看眼下的形势,建康也是不能久留的……”
    “所以姑爷准备移家赣水一带啊……”素简接口道。
    我凝神望着天空飘洒的雪花,道:“我们以后,以怕再难见到这洋洋洒洒的大雪了……”
    素简只怕与我一样,回想起儿时冬日踏雪寻梅,围炉联诗的旧事来,抹了一抹眼角,道:“小姐是怕姑爷也伤心,才谎称到城外寻章觅句的吧。”
    我看着一片雪花在手心里渐渐消融,道:“也不全是扯谎,方才我就想到两句——”说罢吟来,“试灯无意思,踏雪没心情。”我惘然笑笑,又道,“与前几日得的那两句‘春归秣陵树,人老建康城’联起来,可凑得一阕《临江仙》了——走吧,咱们回家抚琴试唱一番……”
    虽然知道移家是迟早的事,却不曾想,真正到了南下跋涉之际,却只能我一人独行。
    李迒送我到建康后,就带着一家老小匆匆奔赴钱塘。两位兄长之前已带妻小南下定居,明诚恰又在这时被任命为建康知府,圣命难违,况且他能在国家危亡之际尽一分绵薄之力,我心中还是有一丝欣慰的,因此安慰他道:“你安心守城便是,不必担心我,我会为你照看好金石。”
    我走后数日,听说建康城危在旦夕,连皇帝也南下避难,不禁日夜寝食不宁,担心起明诚的安危,如果他……我不敢想,于是闭上眼睛,不去想他。
    一二年间,战争的威胁,失家的凄怆,已渐渐麻木了我的神经,长期生活在朝不保夕的境地中,很多时候我不会再去执著于月缺花残,可有时候,这些凝滞的神经又会复仇一般苏醒过来,在已经憔悴不堪的心里戳上千疮百孔。
    一个疲惫的清晨,我用过早膳,准备带着素简和冰弦继续赶路,冰弦十几年前再度跟着我时,已形同槁木死灰。自幼憨态可拘的天真笑容早被人生的创痛夺走,无论我和素简再怎样哄她,劝她,她只是如泥塑木雕一般,她心智本不像素简那般灵活机变,又受了极大的委屈,心性从此大变。
    而此时冰弦却指着东北方向,脸上露出浅浅的笑纹,道:“小姐,姑……姑爷,姑爷……”
    我还当是她连日劳顿,以致神乱眼花,然而这时只听素简也一迭声地叫道:“是姑爷,小姐,真是姑爷……”
    我顺着她二人所指,凝神细看,远远一个穿着家常葛衣的小小人影,可不是明诚是谁?
    明诚似乎也看到了我们,欢喜地大步跑过来,我欣喜若狂,方要快步迎上,心中却“咯噔”一下,好像停止了跳动……
    模糊的人影渐渐变成明诚神采奕奕的脸庞,他一把抓住我,盯着我深陷的双颊,道:“清照,可找到你了,你知不知道,我有多担心你……”
    木然中只觉得素简和冰弦一遍遍抹着眼角,我狠狠拂落停驻在肩头的手掌,漠然道:“你……跑得真快啊……”
    明诚仿佛被烙铁一烫,转身低头,愧然道:“我……我也是……没有办法,建康城十室九空,连皇上都跑了……我……我虽有忧国之心志,却无抗敌之方略啊!”
    我肃然道:“可是你……是建康知府,赵大人……您是‘夜缒而出’的吧,昔日烛之武夜缒而出,不战而屈人之兵,可是大大的英雄呢……”
    明诚以手掩面,痛苦言道:“烛之武身后尚有一心抗敌的郑伯……我……我若留下,也不过作了他乡冤鬼,又怎舍得你从此孤身一人,四处飘零……”
    我心头一震,一时间心中便似有千万条绳索,翻缠搅扭,忽而又听到左右许多声音:“快跑啊,再晚就搭不上船了……”人群中似乎有几件官服,晁来荡去,我心中苦楚难言,不由仰天叹道:“这就是大宋朝的文官武将么?一个个慌不择路,一个个狼狈不堪……”
    素简上前一步,催道:“小姐,我们快些搭船上路吧……”
    我睨一眼这个曾经的知音爱侣,道:“清照实在受不起你这如许深情,我们还是……分道扬镳吧!”说完,又实在不忍,只背过身去,盼着江风快快吹干脸上的泪渍。
    明诚惨然一笑,颤声道:“让你失望了,我……这就回去,只要你心中,还是当我是那个“恩爱两不疑”的夫君……”
    说罢,踉踉跄跄便要往回走,我涌动着一浪又一浪的冲动,想要抓住他,却始终迈不出脚。
    突然,素简一个箭步,冲到明诚面前,“扑通”跪下,哀泣道:“姑爷不能走,姑爷不能走,姑爷若回建康,就是自投死地啊……小姐,姑爷这二十多年是怎么对您的,您怎能如此狠心?”
    我的心早已在战火的灼烧下血肉模糊,明诚是我最后的依靠……可是,国难当头的日子里,我的眼前心里,浮现的是廉颇,李牧,李广,卫青,李靖,郭子仪……自从避乱建康之后,我才明白,原来儿时于简策汗青中触摸到的一个个鲜活面容,从来不曾在花前月下的如水情怀中消逝过,我的丈夫,难道不应该是这样的大英雄吗?可是今天他弃城而逃,只为护住我们的安乐窝,为什么?为什么?
    可是如果他死守城池,为国殉难,又能如何呢?北方的失地可以收回来吗?大宋朝可以重现辉煌吗?我们不过是狂风中一支脆弱的芦苇,太平岁月中也只能屏居乡里,硝烟弥漫处想要护佑自己尚且力有不及,又何谈救民于水火?原来四十多年来,我竟是生活在亲手编织的一个梦里。
    恍惚间回到少女时,那个早春的寒冷暮色里,素简拢着我的发丝,道:“经历过,懂得了,那要付出多少代价,我倒宁可什么都不懂。”
    很快,得知明诚被罢官了,这本在意料之中,乱世中,无官更觉一身轻。
    接下来的旅途中,素简成了我与明诚对话的一条纽带。我一路淡淡,明诚也只默默赶路,一行几人,竟安静得出奇。
    这一日来到乌江镇凤凰山上的霸王祠,这里本就是历代文人墨客争相题诗之处,连日来又因失落懊恼悲不自胜,不由抚今追昔,诗情奔涌,当下含泪题了一首绝句:“生当作人杰,死亦为鬼雄。至今思项羽,不肯过江东。”
    写好命素简仔细收着,只等安顿下来,传于民间,或能激励三两有报国抗敌之心的志士,北定中原。山河破碎之际,身世沉浮之时,我一介女子,除了写几句诗文唤醒世人,还能做些什么呢?
    明诚看到这首诗,彻底沉默了。只是这样的沉默也未能持续多久,因为很快,明诚又被委任为湖州知府。我惨笑,比起那些卖国求荣的无耻之徒,明诚的弃城而去,不过是一个凡夫俗子的正常举动而已。
    此时我们已赶到了池阳,按朝廷律令,官员被委任后须先赴建康谢恩,如今金人南下之势稍缓,皇帝又一次坐在了建康的朝堂上。
    明诚将我们安顿在池阳暂居,独自赴召建康。我清楚的记得,建炎三年的六月十三,明诚一身葛衣坐在岸上,我从未见过他这样的目光,烂烂射人,精神百倍。
    我看着竹蒿一点,小舟离岸,我离他越来越远,越来越远……心中一阵莫名的烦恶,总感到这一次的离别不同往日,我放下多日的冷漠,向他喊出心中所惑,道:“现在局势这样乱,怎么办呀?”
    饱读诗书也好,才华横溢也罢,危急时刻,我所能依靠的,只有这个有着凡夫俗子的胆小与怯懦的丈夫。
    明诚戟指,遥相呼应道:“跟从着众人走吧……必不得已时,先弃辎重,次衣被,次书册卷轴,次古器,只是那宗器是不能丢的,须与之共存亡!”
    我一件件地记下,望着明诚的身影,渐渐缩小成江岸上一个小小的黑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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