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清照别传

15 金石(2)


我在池阳从盛夏住到初秋,当第一缕秋风扫过庭院的落叶时,我接到了明诚病重的消息。
    书信上说,明诚得了疟疾,一时间,我惊惶失措,池阳分别时的烦恶以更为具体的方式袭上心头。
    我知道明诚素来性子急,他才面见过皇帝,将要南下赴任,更急于接我离开池阳,想要弥补过失恪尽职守的迫切和对我的牵挂,一定会让他急于痊愈。疟疾发作时,若是身子发热,明诚必会服许多寒凉之药,如此岂不更糟!
    在惊慌与忐忑中,我又日夜兼程奔回了建康。
    纤云早已在城外等待我的到来了。其实当日我护送金石南下,纤云本欲同往,明诚却诸般理由,坚持叫她随长兄先行南下,此刻想来,也许明诚一早便有弃城追赶,与我同行之意,他是怕之后同行之时,又有纤云夹在中间,生出许多尴尬。唉,明诚啊明诚,即便你渺小如尘,平庸如芥,终究是二十多年来待我如宝如珠,此情不移。
    见到明诚时,他仿佛被压在棉山底下,时值夏末秋初,秋阳高照,明诚却压了四五层棉被,犹自在棉被里打哆嗦。
    纤云拭着泪告诉我,在我到来之前的几天,明诚高热不止,便大服柴胡、黄芩,只道能在我赶来之前痊愈,好别叫我看到他这一脸病容。
    我听了泪如泉涌,又怕明诚听到哭声会更伤心,于是极力忍了泪意,挨近床边轻轻唤他。
    明诚听到我的呼唤,从厚厚的棉被底下伸出颤抖的双手,此时他已说不出完整的话,只断断续续道:“清……清照,你来……来了,我真……欢喜。”
    我早已抑制不住哽咽,道:“明诚,你病了,不要说话,我会一直陪着你,你好好吃药,很快会好起来的。”
    明诚只颤声道:“好……好……”便不再说话。
    我心中有数,他是怕我见他沉疴难愈,更加难过。
    明诚的病仍不见起色,一日我煎药时,听素简说有一个叫张飞卿的人来拜访明诚,要他帮着鉴定一把玉壶,素简说,明诚一眼就看出那玉壶是假的。我只挂着明诚的病,并未真正入耳,后来,我知道,这个人叫张汝舟,几年之后,他成为我的噩梦。
    一连十几日,我目不交睫,守在床前,他大汗之后,觉得轻松,便拣些宽心的话劝慰我,待觉得寒热将要发作时,却找出百般借口支开我。
    想不到,在我们最后相处的日子里,他仍然一如既往的一心为我。
    建炎三年八月十八,注定要成为我生命中最黑暗的日子。
    纤云和素简在外面煎药,自我到建康后,纤云始终与明诚保持距离,只在吃饭或端药时,才来唤我。
    这一日晨起时,明诚觉得神清气爽,脸上甚至出现了少有的淡淡笑容。
    我一面喂他吃药,一面上上下下地瞧他,道:“今儿气色好了不少……”一语未了,胸中早已悲酸不禁,忙停了不说。
    明诚挑一挑嘴角,似多年以前,大红流苏覆斗帐下的浅浅一笑,他缓缓道:“清照,我走了以后,你不要伤心。”
    心脏仿佛被极锋利的刀刃迅速划过,一阵剧痛直钻入心底,我死咬嘴唇,才不致号啕大哭。
    明诚握住我捏着药匙的手,他宽大温暖的手掌,一如二十多年前,画烛灯花下初次执子之手的温度,道:“你看你,现在就已这般难过,你让我……”他喘息一阵,“你记住,你落泪,我会很难过,所以,到时你只要一哭尽一尽哀思便罢,千万不可日日流泪,哭坏了身子……”
    我知道不得不问后事了,便悲泣道:“后……后事,如何?”
    明诚握着我的手又紧了一紧,道:“你我夫妻,相伴二十八载,灵犀一点,心意相通,所有之事……但凭你做主,你的心意……就……是……我……”
    他身子突然一软,我忙放下药碗,让他靠在我怀里,又听他悠悠叹道:“清…..清照,还记……得吗我说过……要生生世……世为你……画眉,”我只能含泪点头,泪水似扯断了的珠串一般,扑簌簌落在他的手心里,他声音越来越低,“清照,我真……想……回青州……”
    不知道过了多久,纤云,素简,冰弦还有很多人,围在床前痛哭,我却丝毫不觉得,明诚已经离开我了。
    一刻钟之前,他还用宽大温暖的手掌握着我的手,他靠在我的怀里,他只是睡着,一会儿醒了,还会听我抚琴填词,还会拉我同赏金石,还会与我联诗斗茶,他会从怀中掏出诗笺,欣喜道:看,娘子输了……
    神思恍惚中,似乎他把我的手贴在他胸口上,你摸摸,里面满满的装的都是你……啊,那是什么,一大束红梅,照亮了归来阁!
    我眼前一黑,不省人事。
    生与死,果真只在一息之间。一口气不来,我与明诚已是天人永隔。吹箫人去,空余杞妇情怀如水,满衣清泪,征鸿过尽无人堪寄。
    我不记得那些日子是怎么过来的,只记得处处皆是白色,又时而幻化成浓黑,包裹着无边无际的哭声,渐渐地,这哭声在我耳边越来越小,越来越小,我的身子往下沉,往下沉,最后,沉在一块极寒极冷的冰盖上,嘴里满是苦涩的液体,额头上时而有一块凉凉的东西,终于,我睁开眼睛,看到纤云和素简挂着泪珠的笑容。
    “夫人总算醒了!大夫说醒了就没事了。”是纤云的声音。
    “小姐,你一定挺过去,姑爷的金石,还得靠你守着呢。”是素简。
    是的,我会的,明诚不舍得我有一点难过,更不要说现在这个样子。
    可是不久,我得到了一个消息,非常难过,不,不只难过,更多的,是愤怒。
    何止我愤怒,纤云,素简……每一个人,都很愤怒。
    不知是什么人,出于好事,或是其它不可告人的目的,上奏皇帝,说明诚曾将一把玉壶贿赠金人,事涉通敌。
    我与明诚二十余载夫妻,他虽有书生之怯懦,却绝不会通敌叛国。
    我恨那个制造流言的人,更恨那些心怀叵测推波助澜传播流言的人。其实只要有心,很容易就会知道那个制造流言的人是谁,我可以与他据理力争,甚至驳到他体无完肤,可是又有什么用呢?因为真正让这些谣言成为街谈巷议,至于流言纷纷的,是无数人心中无比隐秘的阴暗与丑恶,他们不会在意是非对错,只会为见到了一桩别人的麻烦事而极度兴奋,或是因为早已埋藏心底的那些不可告人的艳羡与妒忌催化谣言变成满天飞絮。你不是过得很好吗?你不是曾得到很多赞誉吗?看!惹麻烦了吧!看,你也不是那么完美,甚至还不如我呢!面对这些杀人不见血的刀子,又到哪里寻找公理?
    可是我不想屈服,也不能屈服!除了与明诚夫妻情深,不能让他尸骨未寒就遭此不白之冤之外,更因为我的一腔豪气。很多年前,母亲就说过,我是看似乖巧懂事,实则刚烈不屈,我是知其不可为而为之者,环境越是向我施以重压,我就越是不会屈服!哪怕头破血流,粉身碎骨,虽千万人吾往矣!
    那么该如何替明诚洗雪冤屈呢?一个两全的办法就是,把我们夫妻这几十年苦心收集的金石文物投于外廷,我们本无子嗣可继承家学,如今献于大宋,正可昭示我与明诚的赤胆忠心,明诚说过,我的心意,就是他的心意。
    当我准备实践我的打算时,烽火重燃,皇帝又逃了。
    唉,乱世,一切的一切,只因为我们遭逢乱世。明诚的身子一向壮健,若不是几年来心力交悴,又怎会突患急症,猝然离世。
    没关系,我毫不犹豫地决定:追!
    当然,在追赶皇帝之前,我必须把该做的事做完。
    我填了两首词,《浪淘沙》和《孤雁儿》,抚琴歌毕,焚于明诚的灵前。弹唱之际,我仿佛真的看到了一只失偶的孤雁,盘桓低旋,肝肠寸断……
    我又读诵了几遍《地藏经》,祈愿明诚往生极乐。
    最后,我叫来了纤云。
    纤云紧张地绕着手指,两颊上泛起微微地红晕,“夫人,您有什么吩咐?”
    我淡然一笑,道:“一家人不必这样客气,我叫你来,是有事要询问你的意思。”造化弄人也罢,当初的权宜之计也罢,这些年来终究是我与明诚欠了她的,她幼失双亲,哥哥也随着公公的失势,被贬到荒远之地,如今,是到给她一份安定平稳的时候了。
    纤云似乎微微一颤,受宠若惊道:“夫人这是哪里话,夫人是主母,我是妾侍,夫人要我做什么,我但凭吩咐就是。”
    我示意她走进几步,拉了她的手道:“我要为明诚辩冤,但一路上山高水远,必有不可想象之艰难险阻,你在赵家做这个有名无实的妾侍做了几十年,我不想你再受这样的辛苦,何况明诚已逝,你要有个依靠,我也放心些。明诚的好友陆德夫,刚刚丧妻,我想……”
    不想纤云倏然跪下,哀哀哭道:“求夫人怜悯,我不想再嫁,求夫人……”
    我拉她起身,婉声问道:“怎么,你觉得陆德夫不好?那我们也可从长计议……”
    她茫然摇首,道:“夫人说的人,自然极好,况且是正妻之尊,可是饿死事小,失节事大,况且赵家对我有恩,我不可……”
    我自幼便极厌恶这些礼法教条,不许女子再嫁,为何男子发妻尚在,又可娶上一堆的妾,但纤云的哀求至为诚恳,我还须对她和颜悦色,慢慢劝导,因道:“我从不在意这些礼法之说,明诚也是,况且明诚也一直对你心怀歉疚,如今若是你能得遇良人,他九泉之下,也必能安心……再者,虽然我可以拿正妻的身份要你做任何事,但婚姻大事,我不想逼你,还须你顺心顺意地允了婚,才不枉我对你一番心意。”
小说推荐
返回首页返回目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