守望宫阙

第4章


于谦没有,甚至谢绝了给于冕的封赏。朱祁钰还要赏赐功臣以重金,于谦进谏说,国库里已所剩无几。于是一直一言不发的朱祁镇开口了:可以用封赏土地来代替。
  群臣无不称好,只有于谦的神色凝重。我站在曲折的长廊上,看见太后的表情也一样低沉。我知道,除了太后和于谦,没有人会顾及封地的后果。百姓的痛苦和无奈,在他们眼中视若无睹。我想到了我的父母,他们也可能被迫从自己的土地上迁移,流离失所。
  所以我问朱祁镇,皇上,你为什么要这样说?你知道有多少百姓将失去他们赖以生存的土地。朱祁镇说,朕的话可能已经不是金科玉律了,可是朝臣们会因此得到实惠,对朕也会感恩戴德。我苦笑,皇上你是在笼络人心。朱祁镇说,对,只有笼络所有朝臣,朕才有夺回宝座的希望。
  别人可以笼络得了,可是于谦于大人呢?我希望于大人可以劝动朱祁钰,不要让封地成为现实。
  清亮的眼泪,滑落温热枕畔,冰冰凉凉,殷红如血。
  朱祁镇孤独的坐在佛龛前,一手拿经书,一手作合十状,双目微闭。我听不清他念的什么佛。
  皇上请用茶。我端着茶碗跪在他脚下。只有我们两个人的时候,我可以无所顾忌叫他皇上。
  滚开--我听见愤怒的叫喊,茶碗从我手上飞起,烫的茶水溅在我一头一脸。我不明白这样的突如其来,我本能的用手捂住脸。
  起来,贱婢。朱祁镇第一次这样粗鲁的对我,拉着我的衣袖把我拽起来,凶狠的把我按倒在床上。我惊恐的望着他,一言不发一动不动。
  朕让你知道如何伺候太上皇。朱祁镇的眼神中闪烁着冷酷,解下束腰金带抄在手里。我看到他眼里有血色的火焰在燃烧,仿佛要一口把我生吞下去。
  朕来的不是时候,搅了太上皇的好事啊。朱祁钰瘦削的身形在朱祁镇背后出现。朱祁镇回头看看,又转过脸来,冷冷的说,下去。我起身,低首走了出去。
  他们说了什么,我没有听到。我的心一直急剧的跳。良久,朱祁钰出来了,他锐利的目光一扫就扫到我,眼中一如既往的痴。我背转过身,忽然一阵恶心,又开始干呕了。
  温厚的手揽住我的肩,我回首,朱祁镇的眼神温柔依旧,爱妃,你受惊了,生朕的气吗?我无所谓的笑,没什么皇上,臣妾有什么理由怪你呢?
  我知道朱祁钰还没走,我故意这样称呼,无异于重重扇了他一记耳光。
  皇上,臣妾想是又有了。我坐在朱祁镇膝上,娇羞不胜。朱祁镇的手在我身上游弋,温柔无限,似乎忘却了冷宫的凄凉。
  现在,虽然坐龙椅的是他,可太子还是朕的儿子。朕的子孙可以千秋万代永坐龙廷,他朱祁钰不过是个乘人之危的盗贼。
  朱祁镇深深凝视着我,咬着牙恨恨的说。
  只要有于大人在朝,大明江山便可永葆昌盛。皇上您也无后顾之忧了。我柔柔的说。朱祁镇脸上一丝的明媚立刻沉了下去,你怎么还在提那不吉之人?他不过是朱祁钰的奴才、走狗!
  我垂首,我想我没有说假话,朱祁钰按于谦的建议推行新政,使天下百姓都得实惠,大明的元气在恢复,太后不会骗我的。
  奴才奉皇上之命,送午膳来与太上皇。公鸭般尖细的嗓音,捧着血红血红食盘的内监,步履轻盈。
  这,这是什么?朱祁镇看到盘中血淋淋的食物,脸色白如薄纸。
  皇上知太上皇在关外入境随俗,喜食生羊肉,特命奴才送上新宰的嫩羊羔,请太上皇享用。内监轻描淡写。我毛骨悚然,太上皇,这,这。
  哟,吓到娘娘了不是,奴才权且退下。内监放下手中血腥,转身退了出去。
  欺,欺人太甚。朱祁镇恶心得口吐白沫,一头栽倒在地。
  皇上,皇上--我无助的呼喊。
  皇上,朱祁钰分明是想要害死您了。我痛心的说。
  也先当初认为朕已无用,才顺水推舟送朕还朝。可朱祁钰坐上了龙位,仍不放过朕,他比也先更毒更狠啊。
  所以皇上您要坚强,为了太子,为了娘娘,您不能这么轻易的被打倒。
  我扶着他的肩,给予他坚定和信任的眼神。
  爱妃,朕果然没有错看你。朱祁镇脸上漾现笑容,你睿智,坚忍,非一般庸脂俗粉可比,若生为男儿,必为辅国之栋梁。
  皇上过奖,折煞臣妾了。我微笑,握起他温润的手,贴在我的脸颊,摩挲。
  秋叶飘落时节,我临盆了,在下着大雨的夜里。孩子在胎里睡错了地方,出来得极艰难。朱祁镇和周皇后,还有敏贞姐姐,都守在床前。烟萝冒着大雨,满身透湿去求朱祁钰,派一个太医来。朱祁钰冷冷的说,朕的皇儿病得紧,所有的太医都到长春宫去了。
  我的孩子,孩子--我惨叫着,鲜血濡湿了床铺。我醒来,孩子又不见了。敏贞姐姐说,是个男孩儿,剪断脐带就停止了呼吸。死还是整个的,我已经四分五裂。我听见朱祁镇惨烈的尖叫:朱祁钰,朕与你势不两立!
  太后亲自到南宫来看我,劝我说,死生自有天命,一切随遇而安。我问太后,于大人现在好吗?太后摇摇头,朱祁钰一心想把他自己的儿子见济立为太子,让满朝文武都签了议定书。于卿家本是以大局为重,不愿签字的。可朱祁钰不知抓到了他什么把柄,硬逼他签了。他现在很失望,独自告老还乡,回家去了。
  世间变幻的无常,如星移斗转,风吹云散。棋子握在当局者手中行走,却只有旁观人看清。
  池中寂寥的莲花,阴霾中四度开谢。人生会有多少个四年?任时光似水一去不返。红墙碧瓦外的天空,是不可知的世界。
  爱妃,你的金牌还可以用吗?朱祁镇看到我梳妆匣里黯淡的金牌,眼前一亮。我说,臣妾想只要太后还在,便还有用。我知道朱祁镇与太后早已疏远,几年来母子未有相见。朱祁镇一直在念经诵佛中打发时光,茹素吃斋让他一直健康。只是面对朱祁钰恶意地派人送来的生羊肉,却常常要吐白沫昏过去。
  我带着重要的使命出了东华门,武清侯石亨的府上我唯一的一次涉足,石亨原与于谦情同兄弟,听太后说是因为于谦揭发他私造假钱,差点要了他的命,两人才反目成仇。我钦佩于大人的正直,为天下苍生可以抛却兄弟情义。
  武清侯,这是太上皇的手谕,望你好自思量。我将朱祁镇亲手写的密令交予石亨。透过帷帽上垂下的面纱,我看到他若有所思诡异的神情。他虽是武将出身,却是太工于心计的人,。犯下私铸铜钱的滔天大罪竟会被赦免,就是摸准了朱祁钰的心思,提议废立太子。
  娘娘,太上皇的意思臣知道,太上皇待臣恩重如山,臣自有安排。石亨将密令藏入袖中,亲自送我出门。我挥手说,武清侯请留步。他眼中闪过一抹狡黠的光。
  金钱与权力像无边的网,轻易就可以把世人深陷其中。清者自清,浊者自浊。
  所以,男人们的事情,我不懂。
  朱祁钰登基已经五年了,大明的元气得以恢复。天下升平,一切安好。无人不知这是实施新政的成果。只是幕后的功臣,默默无闻。
  于是朱祁钰登基五周年的庆典上,于谦出现了,酒席上慷慨陈词,心无城府的诉说天下大计。朱祁钰道貌岸然的派人来请太后和太上皇。来使没得到任何回复。太后沉疴在身,年不过半百已老态龙钟。
  阳光并不明媚的日子,我独自茕茕孑立在院中,我祈祷,祈祷朱祁镇几年来的忍辱负重可以得偿所愿。
  娘娘,老臣看您来了。我惊喜的看到:于谦苍老稳健的面容,微笑。
  于大人别来无恙。我欣慰于他的健朗。
  老臣很好,只是太上皇和娘娘受苦了。
  受苦的是太上皇,妾身薄命,哪里还是什么娘娘?
  太上皇卧薪尝胆,茹苦励志,老臣深知对不起太上皇。娘娘一片忠贞之心,天地日月可鉴,老臣罪孽深重。
  于谦苍老的脸低沉,悲哀两个字看得分明。
  不,于大人,你没有罪,你没有做任何对不起太上皇,对不起朝廷的事。你是为了大明江山,为了天下苍生。
  我的语音,凄楚。于谦禁不住,老泪纵横。
  民为贵,社稷次之,君为轻。孟夫子的真谛影响于谦的一生,深刻入骨。作为君王,却为何不能理解?自古以来为君者总把自己放在第一位。开国太祖皇帝朱元璋,对孟夫子恨到牙根痒。
  皇上,您就安心睡罢,曹公公说了,事情进展顺利。朱祁镇如常的倒在我的胸口,我轻拥着他,用甜蜜软糯的语言安慰他。我知道,朱祁镇已联络了石亨、徐埕等朝臣,宫中的实施者则是曹吉祥。我在屏风后听到曹吉祥回禀,朱祁钰的心肝宝贝朱见济,不日将会命赴黄泉。
  如果一件计划的成功必须以一个鲜活的幼小的生命为代价,那么这世界的冷酷阴暗可想而知。我清楚朱见济是无辜的,可是为了朱祁镇,也为了朱见深,他必须死,而且死得不明不白。除了我们这边的人,没有人会知道。
  于是朱见济平静的睡去,再也不曾醒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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