守望宫阙

第3章


于谦亲自披挂上阵。京城百姓倾巢出动,有家伙的抄家伙,没家伙的使砖头瓦块。瓦剌军一次又一次进攻,一次又一次被击溃。也先的得力副手,亲弟弟孛罗,在西直门外,被一石头砸到脑袋开花。
  太后,皇上,我们赢了我们赢了!于谦像个孩子一样大呼小叫的冲到慈宁宫。侍立在太后身边的我,禁不住脱口问道,那太上皇呢,太上皇能回来吗?
  大明江山总算是保住了,太上皇还朝指日可待。于谦轻描淡写。我心里一阵酸楚:贪玩的孩子朱祁镇,对于谦来说可有可无。信任他听从他的朱祁钰,才是他心中的明君圣主。民为贵这三个字,是刻在于谦的骨子里的。
  楚妃,我们打胜了,你高兴吗?朱祁钰看我的眼神很暧昧。我背转过身,皇上高兴,臣妾自然也高兴,天下人都高兴。
  丫头,你刚刚小产,身体虚弱,回宫歇息去罢。太后的语音中透着温暖。我屈身向太后行礼,看到朱祁钰失望的表情,像憋了一肚子话说不出来。我没有理会,径自轻移莲步飘然而去。
  宫院里,我看到敏贞姐姐牵着年幼的太子见深,满池莲花枯败死寂。敏贞姐姐指着我对见深说,楚妃娘娘来了,快叫呀。朱见深闪亮的瞳仁如星:楚妃娘娘,我父皇在哪里?母后为什么总是哭?我好怕怕。
  我泪落如珠。
  梦中,我仿佛看见金冠龙袍的朱祁镇,深情的微笑一如既往。我狂喜的飞奔而去,忘情的拥抱。怀内无限的冰凉,细看处,早已消失不见。
  我无望的张开双眼,窗外玉树琼枝,白雪晶莹,天地一片苍茫。
  烟萝,备车,去于大人府上。我才从太后手上请到了金牌,规定的时辰内可以自由出宫。
  于府门前白幡高挑,隐隐可听到哀哀的哭泣。我有不祥的预感,莫非于夫人……
  于府的老家人给我开了门。于谦和他唯一的儿子于冕,跪在灵位前哭泣,灵位上书着于夫人的名讳。
  娘娘,多谢你还记挂微臣。内子是带着娘娘赐的礼物走的,死得其所。于谦红肿的双眼,泪水如织。
  我闭上双眼,仿佛看到弥留的于夫人,笑靥如花,倚在夫君怀中,感受生命的最后一刻,金钗插在发间的甜蜜。
  烟萝,去把给于大人的礼物取来。烟萝拿出了描金的紫楸木匣,里面是朱祁镇赐我的珠宝。我不在他面前,这些珠宝于我便毫无意义。
  不,娘娘,臣无需这些华丽之物。内子已领了娘娘心意,何须如此折煞微臣?
  于大人,我知道你两袖清风。这些只做尊夫人的随葬之物。夫人在阳世不能享福,到了阴间还不该体面吗?
  我不厌其烦,絮絮叨叨说了太多苍白的理由。
  “啪--”一记响亮的耳光抽在我脸上。
  你这孩子,为什么这么不懂事?金银珠宝,在活人身上灼灼其华,在黑暗的地下,便黯淡无光,只会招来盗墓贼。
  我垂首,像做错了事,被父亲责罚的孩子。
  在他面前,我永远都是孩子。
  经过坤宁宫,只见碧瓦红墙,皑皑白雪。我徒留叹息,我的娘娘和太子,都已被打入冷宫。
  新皇后魅影般立在宫墙之下,红色的斗篷将她包裹,妖媚。她看我的眼神是阴毒的,我听见她刻薄的语音:你就是楚妃?天哪,真是九天仙女下凡,难怪太上皇会为你神魂颠倒。
  我不理睬她,她在我眼中根本不存在。烟萝狠狠瞪了她一眼。她的脸白似薄纸,话语尖刻:小贱人,快回去见驾,皇上在漾莲阁等你。
  走进我的宫室,朱祁钰瘦削的身形鬼魅般在昏暗中飘动。我惊愕不已,如电的目光扫射在我身上,我寸步难行。他的表情却是惊喜的,迫不及待的把手搭在我肩上。
  楚妃,你怎么看起来不高兴,谁惹你了?
  不,没什么皇上。天色已晚,请回宫歇息。
  朕今晚就想留宿在你这里,难道你能够拒绝吗?
  臣妾是太上皇的嫔妃,请皇上不要放肆。
  朱祁钰双手环住我的颈脖,细细端详我低沉的面容。
  你还年轻,你应该有你自己的生活,你不必为一个远在天涯的无所谓的人守候。
  笑话!朱祁镇是远在天涯,可他于我是无所谓的吗?我昂首,冷冷的笑。
  你笑的样子真美。朱祁钰陶醉的说。
  不,你错了皇上。臣妾是笑你痴心妄想,请不要逼我做我不能做的事。
  我的目光狠狠的刺着他,像利箭直插心房。
  大慈大悲的观世音菩萨,求您保佑太上皇平安吉祥。妾愿做牛做马,只求太上皇平安归来。
  我跪于佛龛前,双手合十,晶莹的泪珠滴落。
  丫头,如果哭出来会好受一点,就痛痛快快哭罢。太后的声音在颤抖,我投进她怀中,尽情释放眼泪。
  太后,奴婢现在只有一个请求,去南宫服侍娘娘与太子。
  太后缄默不语,她知道我的心事。
  如果瓦剌不放回太上皇,就把我送去好了。我死也要和心爱的人在一起,我不想让于大人成为岳飞。
  我到底离开了漾莲阁,不再理会池中枯败的莲花。侍女中只有烟萝一个人跟着我。朱祁钰眼睁睁的看我背着包裹,没有任何顾虑的走进清寒幽闭的南宫。我盈盈回首,回他以轻蔑的眼光。
  不,不,楚妃,别走。朱祁钰惊诧的尖叫,疾速的脚步追逐我的背影。
  我再度回首,双肩已靠上他的身躯,袍袖上两条虬龙将我环绕。
  楚妃,朕真的喜欢你,朕不要将你打入冷宫,朕立你为皇后都可以。你别走,别走。
  朱祁钰近乎哀求的,凝视。
  皇后?皇后又如何,我的太上皇能回来吗?能重新执掌朝政吗?
  朱祁钰面如死灰,无可奈何松开了手。
  时光似水流逝,大半年弹指而过。让我兴奋的消息终于传来:瓦剌把太上皇送回来了。
  没有任何言语能表达我的心情。我不能去宫门外接驾。朱祁钰派来一乘很小的毫无光彩的銮舆,让娘娘到东华门外等候。
  我木偶般呆坐在宫室,不知我要如何面对。
  太上皇在关外九死一生,今日终于平安归来了。我听见朱祁钰的声音,我倚在门旁,看到魂牵梦萦的人,满身风尘。
  太上皇--我无声的呼唤。此时此刻,咫尺已是天涯。
  后宫多久没这样热闹了?三宫六院、文武百官都在山呼万岁:恭迎太上皇还朝!敏贞姐姐拉着我的手说,去呀,朝思暮想的,今天总算盼回来了。我扭过脸,一言不发。
  夜色清朗,大朵大朵的烟花绽放,绚烂而寂寥。辉煌的灯火中我看到了朱祁镇清瘦的脸。一年不见,他苍老了许多:胡须如野草丛生,眼眸浑浊,肌肤粗糙。经历了塞外风沙洗礼的君王,面目全非的回来了。
  一种莫名的悔意忽然袭上心头。我想我是学不会狐媚,否则我无论如何也不会放他出征的。我若是妹喜妲己一类的女人,势必不会让土木堡之变发生,但却同样会加速大明的毁灭。
  所幸,我不是狐媚子,有时江山比爱人更重要。
  夜阑人散,我疲惫的倒在椅子上,昏昏欲睡。我听到熟悉的声音:楚妃呢,朕的爱妃在哪里?
  皇上,臣妾在这里。我对他的称呼不会改变。
  你,你叫朕什么?朱祁镇浑浊的眸子闪出惊喜的光芒。
  皇上,在臣妾心中你永远都是皇上。我轻轻的回答。
  爱妃,朕想死你了。朱祁镇将我揽入怀中。我们拥抱着,泪水像断线的珠子,溅起相思的哀声。
  皇儿呢?朕和你的皇儿,几个月了?朱祁镇冷不丁问起,我无语哽咽,孩子已经不在了,世界留不下他。
  朱祁镇将我抱的更紧了,我的额紧触他的鼻尖,温温热热的泪水,顺着鼻翼流淌。
  什么都别说了,我们歇息罢。朱祁镇抱起我向卧榻走去。我说,不,皇上,今晚您还是去陪陪,她的枕席一直是冰冷的。
  你就是娘娘,还管她什么呢,她不会吃醋的。
  臣妾只是偏宫,怎可与正宫娘娘相提并论?皇上不能多关心一下吗。
  你,今天朕才回来,怎么又犯傻?朕只是一个人,分身乏术。
  我跪下来为他脱鞋。这样的感觉很久没有了。我仰首,看到他手中握着一柄刀,残月状的刀,甫才抽出一半,刀尖还在镶金嵌宝的鱼皮鞘内,昏暗中闪烁雪亮的光。
  这是也先赠给朕的七星宝刀,朕想用它杀了篡位的逆贼。
  我默默无言,继续为他宽衣解带。天无二日国无二主,是颠扑不破的真理。
  洁白的月光洒落窗棂,我微抬螓首,看到月光正如水的映在他的脸颊。睡梦中的他,笑容不再漾在嘴角,有愤怒的火焰在跳动燃烧。
  从来到南宫的第一天起,朱祁镇就不甘心。朱祁钰珍惜意外得来的皇位,才将他软禁在此。我知道朱祁镇心中有无限的恨意,他甚至不愿再去见他的母亲,也不屑面对每一位大臣,尤其是于谦。
  在封赏功臣的朝会上,朱祁钰为于谦、石亨加官晋爵。石亨接受了武清侯的封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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