步步算计,连人心的犹豫都利用在内,就只是为了给自己创造最有利的条件,谋取所求。
此后纵然失忆,我也总是在面对英翰时,表现出既不设防、又相处愉快的模样,下意识选择的,并非信任,而是一种信任的姿态。自然而然的,对于想要杀死自己的人,存在一份戒心。半真半假的,与同一个人,斡旋游戏。
这才是,真正的居深深啊。
我和浅浅13岁那年,外公过世,他是被过去的西凉旧部所伤。他们假意投诚,欲手刃西凉叛将,外公明明知道,却未加阻止,最后伤重不治,一月之内便亡故了。
那时候,外公说:“想要什么,就要用同等重要的东西去交换。我已经得到的够多,是时候偿还了。”
外公一生戎马,到头来想换一个平静的结束却那么难。
我娘居庸关怀孕之时,外公将她怀中孩子婚配陆家,其实是希望让我们远离是非,只是他也没料到,出来的不是一个,是一双。所以今天,置身事外的也只有一个,另一个却卷入了权势的漩涡。
冲和平淡、不为外事所扰。外公晚年,就是如此心境。潜移默化,对我影响最大的其实还是外公。同样的,因为外公遇袭一事,我对人的戒心也总是比浅浅重。
其实在边塞城墙,在外公肩膀之上,我清晰的记得,日出时,黎明会爬过连绵起伏的山峦,由紫黑转为青橘,再变成锻铁般的熔红直到焰焰灼日如约在山巅升起,仿佛整个世界都在我们的脚下,一点一点,渐次铺展,绚丽夺目。
英翰以为我是没有见过高处的美景才会不去争取,其实我也曾站在高处,拥有过世界。郎府屋脊之上的日出远不如边塞震撼。壮阔如斯,亦不过一抷黄土,更何况是带边框的景致,不是么?
如今,浅浅所谋者,乃大业,我所谋者,不过是安身立命、无拘无束。
只是人生实难,大道多歧。一个不小心就会走上歧途,无法继续坚持自己的道路。
此后三日,皆是纷纷扬扬的鹅毛大雪,我这个下堂女,仍旧霸占着陆思齐的小院。
二哥,不,现在已经不是我二哥的陆思恭来过,习惯性的还是叫我三弟妹,“三弟妹和三弟分开,能就此寻找自己的幸福,也是好的,三弟妹以后要多加保重。”他还是一样的放养政策——你们认为好,就去做吧。
陆思毅来过,他说:“元仲能走出过去困局,有赖深深姑娘,姑娘曾言‘人生不过短短几十载,不应作茧自缚、虚度此生’。而今,深深姑娘能冲破樊篱,勇敢追求,元仲亦深受感动。”
还一副我懂我理解,我也为情所困的严肃表情。
他以为我和陆思齐和离,是为了投奔澹逸云。而且还以我为坐标,继续“冲破樊篱、大胆追求”苏醉烟。对此,我实在不知该如何解释,也就只好不去解释。
看样子,当初我对陆思敏说“醉烟姑娘不会嫁给你哥的”,这话说的早了些,我到底小看了陆思毅的执着和毅力。好在现在,陆思敏也对此不介怀了。
陆思敏来过,她红着眼眶,执着我的手哽声问:“深深,你一定要走么?你就不能不走么?”
我大概是怕眼泪的,陆思敏一哭,我就头疼,只好说:“思敏啊,其实我离开是一件好事,你三哥就可以迎娶齐东双玉之一的蒋清玉,你不觉得有个叫蒋清玉的嫂子要比居深深好听的多么?而且这样一来陆家还能赚回五十万石粮食的嫁妆钱呢!”
结果陆思敏更加泪眼汪汪的看着我,大大的圆眼睛里蓄满了哀伤的泪,好似两条水里的黑鱼。
我意识到方向不太对,赶紧又说:“思敏啊,难道我离开陆府,你就会忘记我么?”
陆思敏用力的摇摇头。
我笑道:“这不就结了,你不会忘记我,我也不会忘记你,我们做不成姑嫂。作姐妹、做朋友,也是一样的。有空的时候,你还是一样可以来找,顺便也叫上容玉珠,我们可以吹拉弹唱,做自己想做的事情,这样不是也很好么?”
陆思敏这才止住了眼泪,依依不舍的与我告别。
陆思信还把我叫到凉亭吹冷风。
我裹了一身厚实的裘衣,红艳艳的狐狸毛滚边,听着雪落在亭子顶的簌簌声,像是孩童用细小的声音说着悄悄话。
陆思信穿的比我还厚实,白皙清俊的秀美容姿,惯是陆家四子中最好看的小郎。此刻依旧笑嘻嘻的,“深深你可知道,当初定娃娃亲的不是你和三哥?”
我点点头,“是陆家长子陆思明和我。”这个,英翰也说过。
陆思信用食指扣了扣玉石的桌面,慢声道:“当时只说婚配陆家嫡子,从上往下排,先是大哥,可是他——”陆思信犹豫了一下,“他失踪了,而且你说他已经变成了另外一个人,对么?”
我又点头,是变成了另外一个人,而且这个人,不会回头。可以说,已经永绝于陆家。
“大哥之后是三哥,现在三哥同你和离,你难道不曾想过——”陆思信双手齐动,食指、中指、无名指,依次流利的敲过桌面,“我其实也是陆家嫡子。”
我一时没反应过来,干瞪着眼等他下文。
他却背过身去,不看我,转而看亭外风景,只不过那泉水早就结了冰,陆思恭那块“听涛溯玉”的石头现在也被雪厚厚盖住,什么字也看不到。
再看陆思信,他的耳尖泛起不正常的红润,一点一点,慢慢爬上脸颊。
我福至心灵,顿时了悟道:“思信你刚才该不会是在向我表白吧?”
陆思信恼怒道:“我这是尽陆家嫡子的义务。”
我认真点头道:“俯仰不愧天地,果然是顶天立地的好儿郎,不过思信你的脸怎么那么红啊?”唇角自然勾起一抹调笑。
“你才脸红,你全身上下都是红的!”陆思信气激道。
“因为我穿了红衣服啊,当然全身上下都是红的。”我忍住笑,一本正经的说。
近十六岁的少年,朱唇皓齿,眉清目秀,此刻面容渐染潮红,“深深,你这个不解风情的笨蛋!”说完,头也不回的出了凉亭走了,连伞也未撑。
我在后面将竹骨伞一掷而出,扬声道:“下次再做这等事,记得脸皮练的厚一点,嘴巴练的甜一点,当然最重要的是,等毛长齐了再做不迟。”
陆思信两条腿迈的更快,远远的有声音飘来:“深深你嫁不出去了,你肯定嫁不出去!”
我忍俊不禁,想起第一次在凉亭中见到陆思信的模样,舒然惬意的坐在凉亭中喝茶,一晕阳光打在他的脸上,半眯着的眼睛,神情倦懒如一只午后的猫。
看到我,喝一口茶,慢悠悠的说:“三嫂,你不像一个失忆的人。”
不像一个失忆的人,像一个擅长隐藏自己的人。
那天夜里,雪停了。
夜半响起的笛声仿佛幽幽浸润了落雪似地,透明似水,清冷如霜。英翰说,那样的声音只有我自己能够听到,是我的心声。若果真如此,之前我初闻笛音时昏昏欲睡,半梦半醒算是个什么心境?是自我防御的本能,还是但愿长睡不复醒?
我站在廊下,牙齿打颤道:“不如进来聊?”这种天气,委实不适合户外坐谈。
英翰笑起来,单边酒窝深深,穿着的仍是一年四季如是的黑色劲服,夏日不见薄,冬日不见厚,雎鸠一族的人,果然很可怕。
他把一个大豆荚丢在在我的怀里,亮绿、饱满,竟有一尺之长、半掌之宽。
我好奇,“这是什么?”
英翰笑的眉眼弯弯:“忘忧果。”
剖视之,硕大饱满的豆荚内,有白如雪花、绒绒可爱的毛豆子,半透明的经脉里似乎还有一丝香甜的酥酪流淌其间,望之不似——吃食。
英翰笑的殷勤,单边酒窝里盛着孩子气,“快尝尝。”
我不确定的剥出一颗雪花绿豆,伸出舌尖舔了舔,好甜!甜似绵糖,软似云朵,有新鲜、湿润、泛着香草气息的酥酪味道在舌尖蔓延,真的很甜。
昔年不知在边关吃了多少奇怪的瓜果,却没有一个这般甜美。
不知不觉吃完一颗,又取一颗享用,丝丝清凉,浓浓甜香,令人回味不止。
英翰笑着凑近问:“好吃么?”
“嗯!”我点头,一边又动手剥下一颗。
“感觉怎么样?”
我疑惑的舔舔嘴唇,“没怎么样啊。”
英翰的的眼睛眯了眯,似有狡黠精光闪过,“原来真的能吃啊。”随即又掏出一个大豆荚剖而品尝。
我的脸禁不住抽了抽,敢情你是拿我当试验品啊!
“这是哪里来的?”我问道。
“从邱老的园子里摘的。”英翰供认不讳。
口中棉花一样软,云朵一样轻,蜂蜜一样甜的“忘忧果”顿时梗在喉咙里。
算了,反正都吃了不少了,我和英翰就这样坐在桌边,就着一灯摇曳烛火,一人捧一个豆荚,安安静静的吃。
须臾,英翰说:“其实我骗了你,我并非陆家长子陆思明。”
我淡淡一笑道:“我知道,浅浅身边的伯赞才是本该‘早夭’的‘陆思明’。”才是当年在雪地中背回幼妹的陆家嫡长子。那日雪地之中,他朝我身后看的,是买了糖葫芦归来的陆思敏。也许,我能全身而退,不是因为苏醉烟,而是因为陆思敏。
当年陆思明舍弃姓名和身份进入雎鸠一族,成为雎鸠伯赞,作为交换,陆家才能有今天吧。
英翰递了一颗豆子过来,“如果我是陆思明,指腹为婚,几度波折复又重逢,如此,会不会有命中注定的感觉?”
我伸手接过豆子,放到嘴边:“曾经为我所救的人,日后以报恩为名留在我的身边,一度想要杀我,如今却和我坐在这里一块吃豆子,这般,是不是有世事无常的感觉?”
虽然那时,英翰是为了接近我故意受伤,而我委实是个不太合格的“救命恩人”;虽然那时,英翰想要杀我,也是得雎鸠一族的命令,正如长期潜伏观察汇报一样;虽然那时,英翰没有杀我,只是让我失去记忆、置身事外;虽然,他一直以来都想我取浅浅而代之,就像浅浅身边的伯赞想要除掉我永绝后患。
说这话的时候,我心绪平静,嘴角甚至弯着一丝弧度,当初那么讨厌自己的性命被放在秤盘之上取舍,对澹逸云在琼芳宴上的无心之言也能升起不能自抑的厌烦。而今,再提起的时候,事过境迁,仿佛一切都变得风淡云轻。
大概是口中的“忘忧果”太甜太甜,甜到足以忘记一切忧愁烦扰,谓之,忘忧。
我吃完最后一颗豆子,慢慢说:“我并不相信什么命中注定,也不相信所谓白虎血脉的这一套东西,但是我很高兴,是真的高兴,被安排在我身边的人,是你,雎鸠英翰,而不是原本陆家嫡长子的雎鸠伯赞。”无法想象,那张枯树脸被放在我身边会是什么光景。
话音刚落,英翰倾身在我唇上快速又轻柔的亲了一下,那是一个带着香草味的清甜之吻,如蜻蜓点水、一带而过,却留下一圈一圈荡漾的波纹,扩散,放大。
既存着戒心,又表现出不设防的样子,总是下意识的选择一种信任的姿态。在真真假假的斡旋游戏中,连我自己也分不清哪一部分是真的,哪一部分是假的。
只是觉得口中忘忧果的余味依旧很甜很甜,甜到就此忘记一切忧愁烦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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