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真真假假的斡旋游戏中,连我自己也分不清那一部分是真的,那一部分是假的。只是觉得口中忘忧果的余味依旧很甜很甜,甜到就此忘记一切忧愁烦扰。
我摸了摸胸口,虽然心跳略略有些急,但基本还算平静,我笑起来:“这是,你不会再杀我的意思?”
英翰伸出两只手,扯了我的脸:“果然是个不解风情的笨蛋么?还是——”
我不等他说完,就去拍他的手,一拍没有成功,悉悉呼呼的说:“行开!里才是恩蛋,几鸠前足都是恩蛋。”
英翰松手,笑的乐不可支,“恩,雎鸠全族都是笨蛋,你说的对,他们现在已经动不了你了。”
我一边揉脸,一边微微蹙眉,如果我猜得不错,“是浅浅做了什么?”
“没错,你那双生胞妹与雎鸠一族签了血契,以你的平安为基础,一旦你死,契约终止,到时候会发生什么就很难说了。她说,若她是白虎,你就是驺虞,一旦驺虞死,白虎不可控。”
很久以前,据说大齐是有白虎和驺虞双幡的,白虎幡出兵征战,驺虞幡解兵息战,只不过后来的白氏帝裔只尊崇白虎,以白虎血脉为重,不复提及驺虞,传奇谱中亦无记载。口耳相传之中,一说,驺虞是仁兽,不愿伤害任何一个生灵,食不生物,性麟之仁。迫之弗惊,扰之以还。另一说,驺虞和白虎是一形同体,驺虞就是白虎,白虎就是驺虞。
浅浅而今用白虎驺虞一说,不过是借了双生子的名头来相胁。
光就“迫之弗惊,扰之以还”这一点看还蛮适合我的,人不犯我,我不犯人,人实犯我,我只好还以颜色以求自安了。而“食不生物,性麟之仁”就委实离谱了,我本就荤腥不忌,不知道多少生灵因为我的口腹之欲丧命哉。
其实,浅浅,才是那个笨蛋。明明讨厌受人制约,却立下这样的血契,明明讨厌被外事所困,却一身沉重,独坐高台之上。华服美饰、金冕玉旒,并非是用来展示荣耀和华贵的,而是告诉自己,身上的担子有多重,重到甚至不堪负担。
我用力抿了抿唇,眸中湿润,眨眼之间一颗泪珠已经滚落下来。所谓双生子,就是为了分离才会出生在这个世界。但由于太过相似,就好比对镜自照,其中一个回头,另一个也会回头,不得不一再的分离,无远弗届。
英翰抬手拭去我脸上的泪珠,一想到这双用来伤人的手,却为女子轻拭泪痕,我忽然觉得几分好笑。
我抬眸,认真道:“我要去齐西。”齐西凤陵城,那个美人如云、嘉宾荟萃的繁华都市,无论何人,在凤陵城都能够泯然于众。
“好。”英翰笑,嘴角上扬,酒窝深深,一如当初醉香含笑上那个似是人畜无害的清俊儿郎。
不过,在此之前,仍有许多事情要去做。比如要回将军府,自外公过世,阿爹和阿娘“罹难”之后,武烈大将军府不知道已经荒凉成何等模样。我打算将郎小七接过来,将军府总得要有人掌家,等我去了齐西,就只好交给郎小七来承袭了。我还打算去“瀛洲”找我诈死遁走的爹娘,告诉他们,不用再躲了,浅浅已经一个人扛下了。还有,要去边关,祭拜我的外公。
“然后呢?”英翰笑问道。
“自然是秉承居家一贯的传统——诈死。”我回答的理所当然,金蝉脱壳之后,自去齐西逍遥。
世上本无忘忧之法,不过图一时清净罢了。青帘沽酒,红日赏花,小亭倚阑,几度终日,树树梅花看到残。
“既然是要诈死,为何还要和离?”英翰带笑的眉眼中有烛火在荧荧跳动。
“若是我直接诈死,陆思齐就成了鳏夫,嫁进来的蒋清玉就成了继室,明明两个都是没开封的原装品,却莫名其妙变成二手货,岂不是很可怜?自然是要先和离,再诈死的。”
英翰背过身,“吱吱吱、吱吱吱”,又笑的像一只大老鼠。
那场雪下了三天,雪停之后又是积雪封道,是以我又在陆府多呆了三日,等到动身启程时,已是我接到陆思齐“放妻书”的第七天。
来送行的独独缺了陆思信,我奇怪这小子也会有害羞到不好意思出来见人的一日?
陆思恭送了我一套文房三宝,笔墨端砚,笔是青竹烤红杆的鼠尾湘江一品;墨共四笏,分别背镂笔、剑、旗、弓;砚台则是极小巧的脂砚,不过盈握,镌刻斜枝金缕梅。我一时搞不清陆思恭这是勉励我好好研习书法、文心雅致,还是让我披袈上马、“必建奇功”(笔、剑、旗、弓),亦或是红颜素心,调抹胭脂?
陆思齐站得远远的,叫人小跑着给我端来一盒点心,传话说是路上消遣小食。我一看梅花式的黑漆碟里,五仁芝麻球、松子百合酥、蜜汁蜂巢膏、椰丝糯米糍,精致不输归宁时澹逸云所赠的八珍玲珑。看来陆思齐这是要还我当日三块点心的“恩情”,至此一别两宽,了无挂碍。
陆思毅直接将八爷送给我了。毛羽油亮、红喙白爪的八爷傲然的挺着胸脯,在笼中踱着鸟步。 “深深姑娘喜欢,就权作饯别之礼。”陆思毅如是说。我探手将八爷自笼中取出,戳戳它鼓鼓囊囊的肚子,也不知这里面到底还藏了多少不为人知的秘密。
八爷扑棱着翅膀,叫起来:“别摸我,摸了你要负责的!”
一时悄然,我忍不住簌簌笑,这八成是陆思毅带着八爷流连倚红楼的时候学到的。看到它这么有趣的份上,就冒着点风险收下吧。
陆思敏抱着一架七弦琴,黑漆蛇腹断纹,琴身润透,断纹流畅自然,似欲浮动,分明是我在容府曾经弹过的那把蕉叶琴。当初唐突佳人,将《凤翔千仞》弹成了《遁世操》,按陆思信的话说就是“凤凰委羽,落地成了野禽”,如今陆思敏向容玉珠讨要了来赠予我,当真是明珠暗投了。
若是浅浅,怕是会很喜欢吧。只可惜,这琴已经无法亲自送到浅浅手中。
也罢,等到陆思敏出嫁的时候,我定给她送一份厚重的添妆礼。
我执了她的手,附耳悄声说:“思敏啊,我以前说苏醉烟不会嫁给你哥,这话我说得实在太早了些。”
陆夫人则是太过感伤,呜呜咽咽老半天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
我本想将嫁妆折变一部分换五十万石大米还给陆家,不过他们到底没要,我那些嫁妆暂时也还放在陆府,等我回了将军府安顿好再遣人派车来领回不迟。只要蒋清玉不是那么快过门,出门的嫁妆和进门的嫁妆大概撞不到一块去。
话说到后来,就只剩下两个字,“保重。”
陆思恭含笑说:“保重。”
陆思齐传话说:“保重。”
陆思毅拱手说:“保重。”
陆思敏红了眼,也说:“保重。”
陆夫人带着哭腔说:“呜呜。”
八爷在我肩上不耐烦的跳起来,“太重了,太重了,重死了!”
一时又将感伤冲的七零八落,连陆思敏也忍不住笑起。
我看着眼前的笔墨端砚、精致小点、七弦蕉叶琴,心内感慨,虽然在陆府不过半年光景,倒是也住出了些感情。
凝想更是伤感,在启程的马车之中犹自不确定的问:“大姑娘,我们真的离开陆府了?真的就这样走了?”
敛心则是更加怀念将军府,难得话多了些,“姑娘放心,已经派人给府中带了信,回去便能安置。”然后是府中诸人如何如何,从管事的容伯一直说到看门的小黄,生怕我仍旧记不起来。
我递一块点心给神思略微恍惚的凝想,问她:“凝想要不要将名字改回去?”当初是为了避讳陆府思字辈,才将凝思改为凝想。现如今这一去,怕是不会再回陆府了,也就没有必要再避讳什么。
凝想呆呆的看着我,歪头想了想,换一边歪头又想了一番,终是说:“还是不改了,都已经叫习惯了,而且,若是改回去,这一段就似没有了。”她是想说,在陆府的这半年,总该有些痕迹。
我笑笑,由她。不过,陆府大概是真的不会再回去了。
正当我这样想的时候,忽闻一阵马蹄“踢踏”之声由远及近,急如骤雨。探头一看,竟是纵马疾驰而来的陆思毅。
“思信病发了,深深姑娘能否随元仲回去?”
只是一句话,马车又调转车头,原路折返,我刚刚离开不到一个时辰,就又回到了“只怕不会再回去”的陆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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