卿本乖张,奈何停药

35 三十五、真心


只是一句话,马车又调转车头,原路折返,我刚刚离开不到一个时辰,就又回到了“只怕不会再回去”的陆府。
    病榻之上的陆思信,面色潮红,犹如上了一道鲜艳的釉彩,呼吸之间却是急喘。众人皆是隔了两三步围绕在床畔,山羊胡大夫揪着胡子摇头。
    明明应该知道的,却忘记了,陆思信是“常年带病”的。因为一直形如常人,开着玩笑,嘻嘻哈哈,似乎活的没心没肺。现在想来,其实所有的玩笑,都不过是活下去的自我调侃和嘲解。
    据说前一位陆夫人,也就是陆思齐和陆思信的生母,因为嫡长子“夭折”一事,受了极大的打击,是以茶饭不思、郁郁寡欢,怀着陆思信的时候身体越发的不好,孩子出生没多久便故去了,连陆思信生下来的时候就自幼有不足之症,不能进行过度激烈的动作,不能承受过大的情绪波动,不能这样,不能那样。
    这才有山羊胡大夫的十二个时辰全天候急诊,也让原本活不过十五的陆思信有了第十六个年头。
    我见他胡子揪的渐稀,问道:“可有什么办法?”
    山羊胡大夫大概是回答了很多遍,既是不耐又是无奈的拔高了声音:“都说了老朽无能为力,宸恒连十八城都不会有人能施救。”说话间又揪断几根胡子。
    “连邱老也不能?”我问。
    山羊胡大夫眼睛一亮,“邱老自是能的!”随即又一暗,“不过邱老神龙见首不见尾,哪里去寻?四小子等不了那么久。”之后又是喃喃自语,“奇怪,明明之前一直很稳定,似是被什么压制住,怎么忽然……”
    我转身,对着屋外虚空唤道:“若是要请动邱老,我需要付出什么?”
    屋内陆家众人神色诧异的看我,屋外却有一道黑影迅捷如风,悄无声息的落在屋内。一身玄衣,长长的黑色发辫划过漂亮的弧度。英翰一笑,单边酒窝就带出几分稚气:“那就要问邱老本人了。”
    脑中似有什么闪过,我讶然问道:“他在?”
    英翰笑的好不狡猾,“他一直在啊。”
    院门之外,远远的,似是传来豆腐老汉敲棒子的声音,当当当,干脆利落。
    我抚额,“去买豆腐吧。”看来陆思信是近来豆腐吃得少了。
    被引进来的老汉穿一身寻常粗褐短衣,切豆腐的板刀尚未离手,用粗粝厚重的声音道:“不买豆腐,把老头子我叫进来作甚?”
    仔细看,那黄铜色如老树的枯瘦皮肤之下,依旧有些旧日痕迹。
    我恭敬施礼道:“邱老,许久不见。”
    屋内人皆是震惊,谁曾想,见首不见尾,古怪刁钻、千金不治的医怪邱老就是在自己后院摆摊卖豆腐的?
    闻言,豆腐老汉却是哈哈大笑,抬手间也不知做了什么,一张老树皮的脸赫然一变为面容清癯的长者,“小丫头,你这眼力,劲儿可是很不好,吃了我这么久豆腐都没认出来。”那清啸之声也恢复如初。
    高长瘦削、面容清癯,却留着一圈斑白胡子渣,可不就是儿时在边关的那位古怪军医么?
    “不可以让别人将你看透,因为那样别人就会有所防备,内强却示外以弱、指东却是打西。永远留有后手,一计不成再施一计。”当年他就是这么对我说的。
    这位医怪邱老,大概就是雎鸠一族放在我娘身边的那枚棋子,只是后来,我娘诈死远遁,堂堂大齐名医却卖起了豆腐。
    我暗地里撇撇嘴,心道,谁知道当大夫的还能做豆腐啊。不过也是,哪一个卖豆腐的又能对皇室贵胄、门阀世家之事了如指掌呢?我果然还是半桶水,有待磨练。
    陆家众人皆是拜身施礼,求邱老救陆思信一命。山羊胡大夫最是激动,一对虾须一翘一翘的,绿豆眼灼灼放光。
    邱老摸着胡子不慌不忙的说:“要救他,倒也不难,不过需得血亲之人以心换心。”说完大马金刀的坐下,一副你们自己看着办的模样。
    言下之意,似是要救活一个,就要死另外一个。
    陆家众人沉默了。
    良久,陆思恭肃穆道:“我是长子,用我的吧。”
    陆思齐也上前一步道:“我与思信血缘最亲,还是用我的吧。”
    陆思毅更是干脆,“撕拉”扯开前襟,肉坦道:“用我的。”眼神平静坚毅。
    陆思敏颤抖着唇,正欲开口。我拍拍她的肩膀,示意她就不必出头了。
    邱老扫视一遍众人,目光最后落在我的身上:“丫头你怎么不说话?”
    我理所当然的回答:“我不是血亲啊,况且邱老悬壶济世、仁心仁术、杏林春暖、橘并流芳、术绍歧黄、起我沉疴、妙手回春、功同良相,又怎么会随便取人性命呢!”高帽子一顶高过一顶。
    邱老纵是脸皮深厚,也是一抖,随即又笑道:“丫头,别给我灌迷魂汤,我且问你,若我救得,你当如何?若我不救,你又当如何?”
    我眨巴眨巴眼睛,道:“我只负责把你找出来,尽力一劝,便是对得起思信了,至于你救或不救,与我无关,邱老您能交待的过去就行。”一脚把球又踢回去。
    邱老会出现在这里,或许与我有几分关系,但是更多的该是受了伯赞所托,若是以心换心,陆家嫡长子“陆思明”也该是换过了的。
    “小丫头果然狡猾。”邱老摸着胡子不怒反笑,“行了,刚才的三个,各取两碗血备着,丫头和英翰小子同我进来打下手。”
    山羊胡大夫立刻毛遂自荐,我顺着杆就往下滑:“人够多了,我就不进去了。”血淋淋的场景,我可不喜欢。
    房门一关,就不闻声响。
    我安慰焦急的陆思敏:“放心,不会有事的。”之前一见邱老好整以暇的模样,我就知道怪老头的怪癖又发,不过是作弄着人玩。所谓以心换心,其实是个二论悖反的难题,陆家既不能对陆思信见死不救,又不能杀了另一个陆家子孙抵命,更不能让陆思信用着血亲的心脏背负杀亲的罪名活下去。若果真如此,这才是可怕的地方。
    足足两个时辰,邱老一干人才从屋内走出,满手的血,疲惫道:“剩下的,就靠他自己了。”
    陆思信昏睡三天,陆夫人就生生哀泣了三天,连我都不得不佩服陆夫人的眼泪库存量。不过,到底陆思信还是给她哭醒过来了,只是依旧虚弱不能自理。
    我去看了他三次,第一次,他在昏睡之中,乖巧如一只小猫。陆思信字寅初,本就是虎年年头出生的,初生的老虎自然像小猫一样。其实当猫也没什么不好的,我伸手捏他的脸,自言自语道:“你可是还欠着我一个人情的,早早爬起来还了吧。”这个人情可是自解劝陆思毅回头那会儿欠下的,也该清算清算了。
    第二次,他从昏睡之中醒转,不过服药之后复又入睡。我听闻邱老和山羊胡大夫在嘀嘀咕咕讨论着什么。
    邱老问:“这方开的尚可,不过为何添一味龙胆草?”
    山羊胡大夫虾须一翘,得意道:“自然是添些苦味,叫五小子多吃点苦头学个乖。”
    我想起陆思信喝完中药,伸出来的那段黑魆魆的舌头,不觉一抖,原来思信小子一直深受其“苦”,山羊胡大夫果然是恶趣味。
    我继续往下听,又闻邱老道:“此处用龙胆草甚是不好。”本以为是邱老医者父母心,打算让陆思信少吃点苦头,谁知邱老道:“放在里面反倒被白花蟛蜞草和叶下红减淡了苦味,不若用木通、穿心莲和苦参,入口即苦,中间苦性绵长如丝,后味更苦,果脯红糖亦难消除。”
    我一个哆嗦,心中替陆思信默哀,思信啊,吃的苦中苦,方为人上人。你将来注定站的很高,看的很远了。
    第三次,陆思信是完全清醒的,精神好了许多。
    我含笑问他:“你醒了?”
    陆思信暗哑了嗓音问:“你怎么还在这?”
    我又笑:“我本来是走了的,听闻你快死了,所以回来吊丧,谁知道你命大,正好摊上医怪邱老卖豆腐,还卖到陆府后院门口。”
    陆思信咳了两声,“那我是被邱老救的?”
    “是也不是。”我一本正经道,“本来邱老说要以心换心,你的兄弟姊妹们睁着要和你换,邱老就被打动了,施了个秘术,放一颗人心果在你胸膛,吹口气,本来快死的你就又活过来了。”
    陆思信嘴角抽搐:“你在讲志怪小说么?”随即又摸了摸自己的胸口,好似里面真的是一颗人心果。
    我继续正色庄容的说:“是啊,而且现在开始你就不是人了,是志怪小说的主人公。所以,你二哥说的没错,想做什么就去做吧,反正你也不是人了,更不需要顾虑什么,只要别吃了那颗人心果就行。”
    嘻嘻哈哈,玩笑作弄,仍是以前的那个陆思信,若还想做什么,便去做吧。这颗心,是陆思明换来的,是陆思恭、陆思齐、陆思毅换来的,本该更加自由。
    陆思信定定看我良久,嘴角抿起,他说:“我睡梦之中你捏我脸了,我要捏回来。”
    我禁不住脸一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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