卿本乖张,奈何停药

36 三十六、聚散(正文完结)


等我从陆府回到将军府,已是又过了半月,府中上下扶老携幼出迎,真的是扶“老”携“幼”,老的老,幼的幼,好似一出伦理悲剧,青壮离家无归期,老幼相擘苦命依。
    我叹口气,“去郎家把郎廷枢接来吧。”让郎小七早点熟悉环境,也好早点把这摊子事儿交给他。
    院中光秃秃的桑树,虬枝峥嵘。时光仿佛一下子回到十几年前,双生子刚刚自边陲小镇归来,携手回到将军府。浅浅刺溜一下就上了树,我站在树下,兜住浅浅摇落的桑葚,汁液染红了手指和脸颊,却是笑的无拘无束、自在惬意。
    而今,居浅浅已在两日前成为新帝。天子传召退位,皇太女泰安公主继任大统,改元和光。挫其锐,解其纷,和其光,同其尘,是谓玄同。
    我推开后院的门,就看到粗褐短衣的老汉挑一担豆腐坐定,梆子敲打三下,慢道:“好豆腐咧——”罩子一掀,就是一板白白嫩嫩的水磨豆腐,宁静安详,仿佛纤尘不染。
    我抚额,看来邱老是打定主意要继续卖他的豆腐了。
    还不等我开口,邱老就又用上那把粗糙厚重的声音缓道:“生意不好,老汉我挪了摊子,姑娘不介意吧?”
    您爱怎么着就怎么着吧。
    据说,女帝登基第二日,尚书省就呈上一份衙门和官职名称的变更谱,说是为了配合女帝,中书省改为凤阁、门下省改为鸾台、尚书省改为文昌台、吏部改为天官、户部改为地官、礼部改为春官、兵部改为夏官、刑部改为秋官、工部改为冬官、中书令改为内史侍中、纳言左仆射改为文昌左相、右仆射改为文昌右相,如是种种。
    女帝客气但是坚决的否定了这一提议,“府衙官名,自当沿袭旧制,无须拟更。”
    接下来就轮到礼部,言及女帝孤身、后宫空虚,需得充盈帝侍,以利子嗣,于是一份更加大胆的后宫男子品级被呈上来,诸如正君、侧君、辅卿、常侍、舍人,三宫六院,各有名称品级,丝毫不乱,也不知花了礼部多少工夫去研究。
    门下省更是乖觉,呈上去的赫然是按照礼部品级划定的后宫人选,据说四大世家的澹家笑如公子亦在其列,乃正君候选之一。
    女帝静默听完,良久才问:“何人拟定?此等聪慧之人,不如第一个入宫侍奉吧。”
    礼部和门下省立即噤声。
    我想着浅浅坐在汉白玉的宝座之上,冠冕玉琉晃的厉害,面容扭曲却不能随意发作的表情,笑的乐不可支。原来身为女帝还有这等福利,可做消遣。
    其实大齐不是没有出过女帝,白氏帝裔正如英翰所说,大概白虎孤傲,子息单薄,史上也曾经有过儿子驾崩,老娘顶上之事。只不过,从未有女帝如浅浅这般年轻,未曾婚配,无有子嗣。所以一干官员才会如此激动,想要迎合年轻女帝。
    邱老说的愉悦,手上也不停,一刀子滑下去,躺在手上的就是一方白玉章似的豆腐。我笑着接过,比起汉白玉章的帝玺,我倒是宁愿选择白嫩安详的豆腐。
    其后,根据醉烟的免费情报,我找到了我爹娘郎仁宝和居庸关。
    我本来是想找到他们,然后对他们说,不用再躲藏下去了,那张没人要的乌龟牌已经被浅浅抽走了。
    但是当我真的看到他们的时候,我说的是:“唉——,赶紧回家洗洗睡吧。”为了这个位子,躲到荒岛之上,把自己折腾的人不人、鬼不鬼的,至于么?
    我娘居庸关当场就对着我吐了,我爹郎仁宝赶紧在一旁边抚边说:“你娘她水土不服,水土不服啊。”
    我嘴角抽搐,都两年了还水土不服?水土不服怎么还不回家?
    然后树丛之中钻出来个小男童,光着脑袋,穿着草裙,嘟着嘴问:“阿爹阿娘,我不想躲了,里面太闷了。”
    我看看小男童,又看看正吐得欢的阿娘,阿爹还遮来掩去阿娘那个凸出来的肚子。当下就明白了,好啊,生一个,怀一个,还把我当成是居浅浅的细作来提防。
    眼睛一眯,招呼小男童过来:“弟弟啊,我是你大姊姊,告诉大姊姊,你叫什么名字?”
    光头男童睁着乌溜溜的明亮双眸,大声道:“居淡淡。”
    我看了眼无良爹娘,转回头又笑的无比和善,道:“淡淡啊,有一个地方,又大又漂亮,东西都是黄金白玉做的,在那里,所有人都围着你一个人转,你想做什么都行,你不想做的,没人能命令你去做,你要是高兴,把一座山搬来搬去都可以,想不想和大姊姊去这个地方?”
    居淡淡的双眸更亮了,我娘吐完跳将起来:“不许把淡淡拐走。”
    我也不高兴了,不带这样的,有了新崽子,就忘了旧女儿,遂道:“你们要是不回去,我就把将军府给郎小七继承了。”
    谁知道我爹郎仁宝听完点点头:“郎廷枢啊,倒是可造之材,不错不错。”
    我娘居庸关立即拍板:“就给那个郎小七吧!”瞬间剥夺居淡淡小盆友的继承权。
    自然我没能把爹娘接回来,而且不久以后,我还多了一个妹妹叫居甜甜,莫非他们是想甜甜、咸咸、辣辣这样一溜儿生下去?把各种口味都填补了?
    然后他们依旧没有回来,只是把居淡淡小盆友打包送了过来。有了新女儿,那对无良爹娘又把旧崽子舍弃了。
    居淡淡来的第一天晚上,恰逢英翰没事吹骨笛,居淡淡小盆友揉着眼睛跑出来,大声道:“你吹的好难听,吵的我睡不着觉了。”
    我一愣,居淡淡居然也听得到老祖宗的骨头响,真不知是喜是忧。
    隔天,女帝的一纸诏书就到了武烈大将军府,追昔抚今,居大将军戎马半生、功于社稷,其子嗣封为武烈候,邑五千户,赐绢三万疋,赏银五万两,其余不一而足。只是那封赏是给郎小七的,却把居淡淡明目张胆的接走了。
    已经退位的隆昌帝就这样多了一个不知道哪里冒出来的“儿子”,被立为太子。
    在隆昌帝退位以后,我见过这位舅舅一次。那时,他只穿了一身简单的直裾襜褕,宽袍广袖、深紫花叶纹,既无银线白虎,亦无金线西方七宿,仿佛只是一位气质高华的雅士。
    他说:“你就是深深吧,你们倒是一点也不相像。”眉如残月,含笑恬淡如斯,不似刚刚退位的君主,亦不似长久驯养的白猫。
    我忽然想起外公说过,这世上英雄有两种,一种是叱咤风云、一往无前,将生命置之度外的人;另一种是藏锋不露、见机而动、能忍受奇耻大辱的人。
    也许隆昌帝,才是那个真正聪明之人。
    而封侯的郎小七,不知遭了多少人的红眼、青眼,尤其是那群还在郎府争宠攀比的小崽子们,以为郎小七不费吹飞之力,就继承了将军府,又得封武烈侯,万事顺风顺水、一夕荣耀。
    事实是,十三岁的郎小七刚刚被接来的时候,我十分热情的迎接了他,十分感动他自三岁信守誓言至今,然后十分干脆的把将军府的账簿扔给了他。
    将军府在居大将军和居深深手里,多年经营不善,且收容战场将士遗孤,给养士卒亲眷,早就坐吃山空,于是郎小七看到就是这么一本入不敷出的赤字账簿,接手的就是这么一个快要完蛋的空壳将军府。
    从未理财持家的郎小七接手的自然辛苦,白天学习、晚上看帐,做梦都在想办法赚钱。我看着他水葡糖一样的漂亮眼睛都因为熬夜染上了血丝,内心不忍,遂吩咐敛心和凝想,“晚上让人准备些宵夜给小七,别饿着了。”
    敛心和凝想看着我的表情都带着……谴责,如果我没看错的话。
    事实证明,郎小七到底没有多少经商才能,他原本设想的军旅食馆,想法倒是好的,既是让伤残士卒能够自养,又能告诉众人军旅生活苦辛,需得厉行节俭。但那伙食委实又干又硬,难以满足大众需求,是以生意萧条、惨淡,偶尔来的,也都是忆苦思甜的老兵。
    郎小七失败若干次,于是睁着带霜水葡萄一般湿漉漉的眼睛望向我,“深深姐,我……”
    我赶紧跳起来,打住他的话,“没事,没事,一回生,二回烂,三回、四回总是能吃的。”然后赶紧借着人情将陆思信从陆府拎出来帮忙,自己远遁去找爹娘。
    等我从鸟不拉屎的荒岛回来,才发现陆思信和郎小七合作的军旅食馆,已经开了三家分店,超出预料的受欢迎。主要是因为陆思信把大部分的菜单内容都改了,只保留名称,既有料足味浓的大众口味,也有精工细作的高档菜品,只不过都故意做成粗糙朴拙的模样,打着餐风饮露的旗号,骗到不少自诩清廉风雅之士,遂成一时风尚。
    郎小七本来的目标就是收支平衡,结果发现之时已经成了客似云来、招财进宝的旺铺,然后居淡淡一到,女帝的封赏也就跟着到了,郎小七就这样噌的擢升至五千户侯。
    世人皆以为他是一时呼风唤雨、好不威风,不知他内里辛苦。为了褒勉郎小七,我带他祭拜外公,先去衣冠冢,再去边关的墓葬之地。
    郎小七看着我幼年见惯的风景竟是激动异常,一眼望不到头的崇山峻岭、高高耸立的哨岗、辽远壮阔的塞外风光,还有持戈兵士雄浑壮硕的操练之声。
    郎小七认真道:“深深姐,我要从军!”我是好不容易才让他把大二姐姐的称呼改过来的。
    我告诉他,行军打仗并非只有热血杀伐的快意,除了付出生命之外,更多的是这般无聊却又没有止境的戍边,“如此,你也愿意?”我问他。
    郎小七缓慢但是坚定的点头。
    我说:“好,一旦决定,就不能后悔。”顿了顿又说,“不过,要等你满十五岁,在此之前,你就一边训练,一边理家吧。”
    少年忧郁的望天,还是逃不脱打理将军府的命。
    从边关回来,我觉得事情办得差不多了,就问闲着无事继续打酱油的英翰:“你们雎鸠一族,是不是兼授制豆腐的手艺?你学得了几分?”
    倒挂在树上闭目养神的英翰闻言微微露出迷惑之色。
    我悠然道:“若是你得邱老手艺七分,我便和你同去齐西,若不能,我就同邱老去齐西。”反正雎鸠一族就是想放个岗哨在我身边,谁都是一样的。
    簌簌轻响之间,刚才还挂在树上的“蝙蝠”已经飞走了,大概是去学做豆腐了。
    两月之后,换下一袭黑衣的英翰托着一盘凉拌豆腐再次出现在我面前,眉眼弯弯,笑的几分得意。那一盘凉拌豆腐,佐以红椒、黄瓜、葱花,色泽鲜亮,口感爽滑,豆腐细腻不下邱老出品。
    于是我把邱老推荐给军旅食馆之后,就很脆的去“死”了,完全秉承居家一贯的传统,金蝉脱壳,不露行踪。
    唯一比较糟糕的是,我“死”的那天,恰好是陆思齐迎娶蒋清玉的日子,如此一来,我的形象就变成“为情所困、殉情而死”的烈女,陆思齐和蒋清玉则成了逼死烈女的反面角色。这事等我诈死远遁到了齐西凤陵城才知晓,不觉十分内疚,这小两口没事老被我的阴影笼罩,我“死”了也让他们不得安生。
    一旁英翰换了皮的花老鼠似地吱吱笑个不停,我立时明白,他是故意的,故意选这么个日子才把豆腐做出来,情报不用说来自醉烟。那末,英翰其实是会做豆腐的?雎鸠一族真的兼授制豆腐的手艺,以卖豆腐为副业?
    尽管我是诈死遁走,但是该知道的人基本上都知道,郎小七每七天就与我一封书信汇报情况,我让他延长点时间间隔,可他还是雷打不动的七天一封。内容譬如老人院、孤儿院情况不错,军旅食馆分店开到第七家了,侍卫营的训练如何如何等等。
    到底是个才十三岁的少年,既要为理想奋斗,又要为现实拼搏,着实辛苦,辛苦的我都看不下去了,于是就给陆思信去了一封信,信中大意是,“我们家小七还小,你悠着点儿,别没日没夜的让他劳累。”
    结果不知道陆思信哪里看岔了,一骑绝尘的策马赶来找我兴师问罪,又不巧扑了个空,就在我那小院院墙内留下一行碗大的字:“悠你个头!”连被留下的八爷也不幸被城门之火殃及,挣扎着掉了一地的毛。
    我一回去,就听到八爷拍着秃了的翅膀高叫:“悠你个头!悠你个头!悠你个头!”
    一腔悲愤,也不知道是八爷的,还是陆思信的,唉,少年人,就是容易气血上头。
    其后,陆家继任家主的,不是陆思齐,而是陆思信,陆思齐自请分家,几乎净身出户,同蒋清玉清贫度日、相濡以沫。
    陆思恭在女帝广纳贤良的政策之下,以科举入仕,一路擢升,官拜一品。
    陆思敏出嫁的那天,下了一场华丽的糖雨,漫天洒下精致小巧的两颗糖葫芦串,一路从陆府撒到户部侍郎宅邸。全城夹道,孩子们抢着糖葫芦串,长辈们则是啧啧称奇,这陆家姑娘到底是何人,竟然能在出嫁之时糖雨铺路。
    继任陆家家主的陆思信确乎是个经商奇才,不仅与武烈侯府合作拓展饮食业,而且还进军交通业和娱乐业,成为齐东数一数二的富户,当然还是不能随便和齐西比。陆思信二十二岁那年到凤陵城,一眼就被六岁的居甜甜看中了,“我看上你了,等我长大了你要娶我,不然的话——”彼时居甜甜小姑娘的暗器在英翰的教授下,还是天花乱坠的糟糕,伤及无辜一大片。
    陆思信当下就屈服在她的“淫威”之下,等到居甜甜十八岁的时候,居家和陆家再度联姻,总算还清了那笔五十万石粮食的旧账。好在,居甜甜并非白虎血脉,不是雎鸠一族盯梢的目标。
    陆思毅以坚而不摧的毅力,至始至终锲而不舍的追求醉烟,最终守得云开见月明,在二十年后,醉烟从雎鸠一族情报一线上退下来时,陆思毅成功迎娶雎鸠醉烟。大喜之日当晚,陆思信和居甜甜的大胖儿子在喜床上留下了一泡童子尿。
    容玉珠入宫做了女官,潜心研习乐艺,采编民间小调、收集失轶古谱,在大齐乐艺史上留下了浓墨重彩的一笔。
    郎小七十五岁入伍,因女帝经济强国而非军事强国的治国方略,基本上养兵之时大大超过用兵之日。每当外族垂涎进犯,兵士们像久不闻肉味的狼一般扑杀出去的时候,郎小七就懂得智取,以最小的损失换最大利益,因而很受器重。等到想要上报朝廷破格提拔这位年轻小将的时候,才赫然发现郎小七竟是女帝亲封的武烈侯。
    我曾对郎小七说:“冲锋陷阵固然英勇,审时度势亦是谋略。郎廷枢,你记住,要活的比你的任何敌人、任何对手都要长命。”郎小七果然成了大齐历史上少见的百岁老将。
    女帝在位四十年,不嫁不纳,无有子嗣。本是打算在居淡淡弱冠之后便传位与他的,但是这位荒岛出生、久受宫廷训练也仍旧没有完全开化的皇太子,在弱冠之前就秉承居家一贯的良好传统——诈死遁走了。只留下一个襁褓之中,嗷嗷待哺的小奶娃。
    于是,太子“薨”了,太子的儿子成为了“太子”,女帝又开始新一轮的养成计划。
    而我此生,未再入过宸恒,也未再见过浅浅。
    浮世本来多聚散,人生何处不离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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