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眼慧眼法眼的追寻

第8章


多少人想都想不到,你却为什么要拒绝?”
    “我知道,可是,我感觉到不配,请你们划掉我的名字吧,另外挑选较佳人选吧。”
    “你这样子是给我们添麻烦,”他说:“时间已经这么紧迫了,你叫我们另外挑选?你知道要费出多少时间才把这次觐见名单弄好?什么都印好了,你现在退出,怎么行?”
    “你们应该事先征求我同意呀!”我说:“你们问也没问过我”。
    “我们记录上说是打电话问过你的。”
    “那就怪了,我没有听到过你们的电话。”
    “也许是你忘了,”他说:“我认为你还是参加好,你要知道,叫我们临时另找一个人补上去,很麻烦,什么都得改,印好的资料要改,觐见程式也要改,最大的问题之一就是要重新去对别人做安全调查……你还是来吧!你是加拿大公民,也就是女皇的子民,觐见女皇陛下是子民最大的荣幸,也是义务。”
    “我不能来!”我坚持地说:“我不要觐见女皇。”
    “为什么?”
    “烦透了!又得演习礼仪,恐怕还得搜身,拘束死了,太不自由了!觐见站在那里,等大半天,好不容易等到女皇出来,也许能获得问一声:‘你是什么地方来的?’或者轻轻一握手,如此而已,但是我得牺牲好几天!我不来!我绝对不来!”
    “你没有拒绝的理由!”
    “你们也没有非要我觐见不可的理由!”我说:“跟你说实话,我没有礼服,假使我来,我只能穿破烂的半截牛仔裤来!”
    “那不行!”
    “不行我就穿游泳裤来!”我说。
    他碰地挂了电话。倒也干净,从此以后,这些年,都没有再来邀请我参加任何场合了,看样子,他做到来了把我名字删除,或是列入了‘不受欢迎’的黑名单之内。对于我,这反而是乐得清净,谁耐烦打肿脸皮充胖子去煞有其事地出席那些虚荣的场合?
    人家听说我是中国略有些知名度的作家,可知道中国作家爬格子能赚多少钱?可知道我竟须到人家店里去拾取售不出的报纸作为烧火取暖?可知我真的穿了破夹克破牛仔裤上街?可知我连巴士都尽量避免乘坐而安步当车?
    写这两段事,并非自炫清高。我不肯见权贵,实在是怕那些权贵富豪人家的气焰和铜臭,我向来不耐烦穿着整齐,打领带尤其是我最反感的事,那些装模作样,言不由衷的虚伪拘束礼仪,更是难受的束缚!我受不了,我宁愿穿蔽衣,不修边幅,头发乱蓬蓬,穿破夹克,半截撕断了的牛仔裤,一双破裂运动鞋,破袜子,拖着手车去拾取旧报纸,到海边去拾海草回家做种菜的肥料,到外面去拾取人家砍树的断枝做柴火,我自得其乐!小时候就常去木厂拾取碎木柴皮,一面拾,一面念观音菩萨圣号和大悲咒,虽然贫穷,虽然常常含着眼泪,可是从来没有屈服过,从来没有向富贵人家乞求过, 为什么今天反而向铜臭低头呢?
    我自知我执太重,要修到无我,谈何容易?可是我改不了这种脾气,也不是自命什么清高,实在是厌烦世俗的名利虚荣——那些其实是虚假的,而且是虚假中最虚假的幻相。
    我宁愿闲来多读佛经,多念佛。换上海青,静坐读经,逍遥物外,多么心旷神怡呢。
 佛殿魔影
    一九八三年十二月至一九八四年二月期间,温哥华的天气奇寒,在摄氏零度至零下十多度的温度之下,仍有很多人冒着冰雪上佛寺拜佛,其时正值冯公夏伯伯赴港,命我暂代其职务,代表他的会长身份。每周在世界佛教会的佛恩寺主香领众上供及讲经,因此我每星期天及佛教节日,初一、十五,都前往佛恩寺,我懂得做什么拜忏仪式?只不过是和大众一起拜佛而已。幸而有副会长罗午堂伯伯在一旁指导,我方可滥竽充数,至于讲经,我更不敢,只有讲些佛经内的故事和见闻,我讲话向来不打草稿,乱说一气,哪像是讲佛经故事?倒像是说相声,把大家逗得笑呵呵,这叫做猴儿大闹经堂;一座庄严的佛殿,被我弄成戏院了。
    那三个月的日子,回忆起来,蛮堪回味的,又有欢笑,又有果子吃,好不开心!每逢拜大悲忏,一跪半天,拜药师忏更苦,上午下午两段,也不知跪了几小时?膝盖都跪僵了,又痛又酸,磕头又不知磕了几百次?只是,唱诵之时,一心系念佛菩萨,心境的舒畅悠然,不是文字可以形容的,也就忘了跪得膝痛之苦了。何况,拜完了还有甜粥吃,又有果子吃之乐呢?供桌上摆满了佛教徒送上来供的果子,摆不下,撤换下来的,吾猴老早就觊觎着了,其实,也吃不了几个,总是贪心罢了,学佛必须解除贪念,这是知道的,也总明知故犯,猴性难改,没法子。
    那两三个月,接触了很多人,自然就经历见闻了不少奇奇怪怪的事,应该当日就记录下来的,就是太忙,拖到日后,把事情发生的时间都忘记了,只记得事情的梗概。
    记得有一次,到了佛恩寺,换上海青上殿,即将上供之时,看见殿堂侧面站着一个青年男子,大约二十七八岁,此人很陌生,以前没见他来过。本来常有陌生人来参加拜佛,拜完就走,不足为异,人那么多,也记不清是谁。但是这一个青年人好像有些奇怪,不由不引起我的注意。
    这人很勤劳,他自动帮忙搬椅子,这是很少见的。向来这些搬椅搬台的工作,都是由寺中的义务工作人员做的,绝大多数都是些女居士,她们把场中的上百张的摺椅搬挪,腾出地方来给拜忏之用,又搬铺拜佛的跪垫,搬桌子,大家忙碌得很,寺中没有常住法师,只有一位客席法师,法事还忙不过来呢,当然不会劳他搬场。工作人员之中男居士人数较少,也各有职务,登记的,办行政的,管香油的,也都是较年长的先生们,各人都忙,腾不出身来搬桌椅的,我到得早,也会参加搬搬,自己感觉是应该的,因为我不忙,而且也算还年轻,应该出力的。至于在场的年轻男子,都是外来拜佛的人,作为客人,是很少会自动上前帮忙的。难得见到像这个高高瘦瘦的年轻人这样自动出力的!
    这个年轻人和气,态度很好,不过,他很沉默,一句话也不讲,而且面有忧色,对他讲话,他微笑着听,也不回答,笑容也掩饰不住他的忧戚神色,我立刻在心中看见他的人生经历的不幸片段,我看见他在南中国海中漂流,绝粮、断水,大海茫茫,一叶扁舟,惊风骇浪,疫病的死尸给抛下波涛鲨群争噬,浪花冒红……现在是失业,举目无亲,在这冰天雪地的异国,生活无着,这是一个越南难民!
    我还看见他的周围有很多炮火,轰炸,难民、死尸,饥饿,流浪,恐惧,沮丧,失望……
    短短的一瞥接触,我看见了他的坎坷悲惨的半世,而我和他还未交谈过一句话。本来是天涯沦落人,相逢何必曾相识?我深深地同情他,我不会讲越南语,不过他听得懂中文,我判断他是华侨的越南难民,我觉得应该和他谈一叹,言辞对他并无实惠,至少也让他接触一些温暖吧。
    可是鼓声响了,我没有机会上前找他,而他也怯怯地站在人丛最后面,遥望着我,我随着鼓音而就位于主香的龛前中央位置,罗午堂伯伯在右边主磬,两位女居士在左边掌鼓及敲木鱼,客席法师在罗伯伯的右边领唱,实际上的典礼指挥人仍是罗伯伯,我只不过是站在这样代表罗伯伯上香。炉香赞中,我上前供了檀香,回身退下,闪电般地一瞥,看见了那位越南青年已经合掌跪在地面,闭目而拜,显然是不熟悉我们的仪式,并不跟随我们的行动,他自拜自磕头,有点乱拜心急的样子,诚恳到极点,他那种悲苦神态是显然可见的。是的,这是一个悲惨的越南难民,我更加确定了,他九死一生地来到了这冰天雪地的加拿大,从大海漂流来到了这冰雪中流浪!
    炉香赞唱完,就是上大供,唱念声中,我须再次向佛龛上檀香,这一次回身,看见他已匍匐在地,头额不断碰叩地面,这种五体投地的拜法,在此地还没有见过。至此更可证实他确是南传佛教的信徒了,他五体投地,不住碰响头,在此地未免有些惊世骇俗,大众纷纷惊疑地注视他。
    上大供的最后一段,由法师与罗伯伯率领着我和大众,从大雄宝殿转到旁边的光明殿上供给佛龛内的阿弥陀佛铜像和地藏菩萨,我领先上了香,退下,让别人列队上香,这时,我看见那位越南青年也跟着来到了,他在后面五体投地猛拜一轮,然后站起来,合掌不断地拜,他紧合双眼,念念有词,头部开始向左右移动不停来回,手掌仍然合着,身体也渐渐向左右来回移动,越动越剧烈。
    他的怪异神态与动作,把数百人都吓得躲开了。这时罗伯伯与法师正领着唱念着般若波罗密多心经,唱到“舍利子,色不异空,空不异色……不生不灭……”
    那越南青年突然跌倒仰卧,在地面像风车般旋转,越转越快,从殿中心旋转到东,又转回西边来,他双手仍是合十,眼睛紧闭。这情景吓得全殿的人大多数都中断了唱念,纷纷走避,只有龛前的罗伯伯与基本唱念班仍然照常进行,罗伯伯和法师等都是看见的,不过他们未加理会,也不能因此而中断仪式,我的唱念本来就是唱两句,偷懒三句的,因为我没有嗓子,唱与不唱没有什么分别,唱,人家听不见我的声音,不唱,也不会觉察我偷懒——由是之故,我得以微盼这位青年人的动态,我要看看他闹成什么样子。
小说推荐
返回首页返回目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