陌上谁家玄郎

第121章


我猛地一拍脑门,乍梦还醒,“哦!对!”
这回换做邱五晏那厮朝我翻白眼了。
刚出了大堂,就隐约听得一个角落有人朝外头指指戳戳,闲言碎语顺着穿堂而过的缕缕微风传入我耳朵里——“瞧,那不是程府的大小姐么。”
“诶,看着好像是啊,可是怎么会弄成这般落魄的模样?”有人惊讶地发问。
那人磕了一粒花生米,语带嘲弄道,“嗨,他家那出息小子不是才封了大官么,可近日却不知走了什么霉运头,愣是被那劳什子起义军的主帅轻而易举地斩于马下,程家这下可算是没了依仗,落了个树倒猢狲散的境地,自然不能再神气了。”
“这倒也是……哎你说近日这支起义军到底是什么来头……”
苏陌走过来轻轻扯了扯我的衣角,伸手指向客栈外头的街道,沉声道,“阿若姐姐,你看,是她。”
我心里倏然一跳,转过头朝他的指向望去,那里俨然行走着一个身段窈窕的女子,可不就是那程绣月?虽然她身上的衣裳还是如往昔一般光鲜亮丽的,然而艳丽的眉目间已然没了平日里那分跋扈,连高耸的眉峰也垂了下来。眼圈红肿,面容疲惫,便是个瞎子也能看出来她的家道中落。我再瞥眼看去,见她身边只随侍着一个衣着朴素的婢子,始终没有抬头,只兀自碎步随行着,也不知道还是不是原先的那个珠儿。
“报应。”苏陌平静地下了结论。
乍然,程绣月似乎感觉到什么一般,猛地朝我的方向看来。
我提着温好的酒壶,伫立在雕花门槛以内,与她遥遥对望着。虽然我们的距离隔得并不算近,然而我却还是清晰的看到,程绣月的面色在刹那间变得灰败无比,眼底是一片死灰。与我对视不过一霎,她便汲汲皇皇提着裙角,与身边的那位婢子狼狈逃离而去,伴随着客栈里头一桌人并不算善意的哄笑声。
不过半月时间,却已是风水轮流转。
我敛下眼去,如无事一般地为方才谈论的一桌客人淅淅沥沥地满上酒,心里虽没有臆想之中的快意,但也没有半分同情。善恶终有报,越是得意光鲜,待摔下神坛时便愈发狼狈可笑。
一切不过皆是命数。
临近傍晚时分,灵栖里头来往的客流已然逐渐稀少了,好不容易空闲下来的邱五晏转眼就被闻讯赶来的清风借机拉了出去,嘴上只说是“叙叙旧”,只是究竟是如何叙法,便是一个耐人寻味的谜题了。
不过我倒是不甚担心邱五晏保留了二十余年的贞操就这么被相思成狂的清风掠夺,想来清风大抵从邱五晏身上也讨不得多大的便宜、因为在清风拉邱五晏出去的一霎,我分明看到邱五晏那厮咬牙切齿地往袖子里头藏了一只小药瓶。至于里头装的东西,到底是鹤顶红,还是含笑半步颠,便又是一个耐人寻味的谜题了。
想到两人对战得鸡飞狗跳的场景,我心里暗自发笑着,一边倚在柜台边儿上埋头核对着账目,忽的似听得门外似有几分响动,不禁抬眼看去,原来是从门口踱进来了一个着青衣小帽的小厮,身后还背着一个包袱,想必应是从外地而来。只是行为举止稍有些奇怪,只左右相顾着,似乎是在寻人,宽边的帽檐拉得很低,只能依稀看到淡色阴影投射下的小半张面目。肥大的衣衫下罩着的却是出奇纤细的手脚,总让人觉得有几分不和谐。
见苏陌和小二都不在附近,我只得抱着算盘迎了上去。走近了可以看出,他半遮半掩的面部居然是在女子中也稀有的吹弹可破,即使素着一张面孔,也得以娇艳宛若女子。然而经过了小二这么一茬儿后,倒也见怪不怪了。我粗略地打量了一眼,便飞快地收回了眼去,堆上一脸笑道,“这位客官,打尖儿还是住店?我们这儿的客房干净齐整,包您满意。”
奇怪的是,他分明是听到我的话的,然而却并未有所回应,只在原地怔着,久久没有作声。不知是我错觉与否,总觉得眼前这个小厮那被帽檐掩住的双眼,此时似乎在仔仔细细地窥探着我,虽并未感觉出恶意,然而却总让人觉着心中一阵不安。
我不禁拧起眉头来,复试探地开口唤道,“客官?您……”
经过我这么一声唤,他这才不自然地移开眼去,一瞬间那不舒服的感觉顿时如潮水般尽数消散而去。我心有余悸地抚了抚心口,耳边只听得眼前小厮刻意压低了的嗓音虽然喑哑,却依然能听出原声的纤细,只是不知这般有意掩藏是为何故,“哦,我……是来传信儿的。”
“传信?”我心里不禁疑窦丛生,却又道十有八九是小二的家人,虽然早已转手卖入他人,然而怎么说也毕竟是亲生骨肉,也不过豆丁般大,大抵也是要多关照几番的。
心念一动,我殷切地为他拉开一只竹凳,又问道,“公子这一路过来,奔波劳碌辛苦了,要不您先在这候着,只说是传谁的信儿呢?我这就去给您叫来。”
他撇过头去,轻飘飘地瞥了一眼拉开的竹凳,却并未坐下,只朝我拱了拱手道,“掌柜的便是杜若姑娘吧。”
“啊,我是。不知您……”我话说到此,刻意停顿了一瞬,只待他自报家门。
方才那种被窥探的感觉愈发强烈,犹如芒刺在背,引得人全身都不自在。半晌只见得他上前了几步,在我耳边压低了声音说道,“在下奉姜将军之命,来给杜姑娘带个话儿。”
我蓦地一愣,随即立刻反应了过来,忙不迭将手中的算盘搁下,看了一眼四周稀稀落落的客人,谨慎道,“这位公子请随我上楼吧……啊,还未请教这位公子的名字。”
那个清秀小厮有意无意地微微抬高了帽檐,可以看见他如水的眸光一时微动,不知为何竟隐约带了几分我看不懂的哀意,待随在我身后缓步走上吱呀作响的楼梯后,这才清清淡淡地回复道,“在下……蜉蝣。”
“哈?”我听得一头雾水,不自觉已然脱口而出,“蜉蝣?”怎么会有人叫这么古怪的名字,也或许是我方才理解岔儿了,应当是“福游”、“富由”一类?
那个唤做“蜉蝣”的小厮便没有再说话,只站定了步子,兀自定定地看着我,不知到底是在打量些什么。
我被他赤裸裸的目光看得一阵不自在,但既是奉命而来的,我也不好这般明说,只微微撇过眼去,不去看他便罢了。心里不禁腹诽,这人未免也太过古怪了些,小黑如何会派个这样神经兮兮的人来传信儿?
这般无声的折磨一直延续到我掩上了门后,我如释重负一般地转过身来,迫不及待地问道,“小黑……哦不,姜慕唤你来是有什么要通传的?他……他是不是快回来了!”说罢,我又觉得自己表现得未免有些太迫切了,只得住了嘴,眨巴着眼睛等着他的答案。
“杜姑娘,”那个小厮望向我的目光颇有几分说不出来的复杂,我心里一紧,正欲追问到底是何事时,他却旋即口齿清晰地一字一句道,“将军他,他阵亡了。”
第十三章 晴天霹雳
传说中的五雷轰顶大不过也是如此罢?
手中端着的青瓷茶盏乍然碰撞出一阵零碎琳琅的细碎响声,恰如我此刻纷杂缭乱的心境。我深吸了一口气,勉强平复了一番错乱的心神,下意识地不愿在外人面前透露出自己的失态,然而却只觉着自己的五官僵硬得难看,无论如何安置摆放也不再妥帖。
见着面前的人还在有意无意地打量着我,我艰难地牵扯了几分嘴角,强自笑道,“公子莫非是在与我说笑?也不过是空穴来风的消息,就凭你空口白牙的一说,我又该如何相信你?”半个月前还飞鸽传书让我相信他的人,方才还在客人杂谈之中出现过的人,怎么可能,怎么可能就这么轻易地说阵亡就阵亡了?
眼前的小厮似乎早就想到我会是这般反应,也并未出言反驳,只默不作声地从怀中掏出一个沾染了半边暗色血迹的香囊,不紧不慢地放在了我面前的红木案几上,暗沉的红色似与案几的颜色融为了一体。
我眼皮子猛地一跳,心口咚咚咚地狂跳起来,凝神半晌后,才鼓起勇气,颤抖着手指,努力保持平静地将那只做工简陋的香囊翻转过来。
朱红的缎面之上,那以五彩丝线绣成的貔貅分外显眼,这是当年我为了还刀穗之礼,而赠予小黑的辟邪香囊。时隔数年,连我都几乎要忘却,可原来他竟还留着。如今再呈现在我面前时,我才知晓那时我的针线活儿原是这般糟糕,不说那奇形怪状的模样,就连针脚都是歪歪扭扭的,边边角角的几处地方早已脱了线,无论哪一处,都青涩拙劣得令人发笑。
然而便是这样一件不值钱的丑陋玩意儿,他却留在身边这样久吗?
我微颤的指尖轻轻抚过磨得毛毛糙糙的绣面,长久的岁月冲刷之下,上头的五彩丝线有些已然尽数褪色,早年间熏上的硫磺和艾草气息也早已经消散于无形。什么都可以做假,只有这不可能。世上绝无会有第二个像我这般手笨的姑娘。
五指不自觉地一点点收紧,直到快要将香囊嵌入手心之中,仿若抓住了随时有可能一闪即逝的珍宝。我凝神了半刻后,才低语喃喃道,“这是我当日送与他的……”
正说着,感觉似乎触碰到了什么东西,引得里头传来一阵“沙沙”的脆响。我一愣,随即将香囊里头的东西簌簌地尽数倒在掌心之中。未曾想里头装着的却是几朵干枯了的杜若,枯萎了的花瓣上大半也染上了暗红的血色,平添了几分萧瑟之意。
他曾来信说过,他在的那个地方并未种植杜若,那这几朵干花,定然是从朝花镇里带出去的罢。
我死死地看着横陈在白皙掌心中的暗红,仿若要把这抹刺眼颜色融入眼眶中一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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