陌上谁家玄郎

第122章


杜若花瓣已然十分干枯,只消我轻轻碰触,变已然尽数化为几分,不一会儿便被风卷起,纷纷扬扬地飘出窗外。我转而失神地扶上鸦色发髻上簪的那朵杜若。记忆之中分明还是他身着一袭漆黑如夜的简装便服,脚步稳健地分花拂柳朝我走来,最终停滞在我身后,敛眉浅笑着轻轻为我别上一支刚折下的紫红杜若的模样。然而一切就在这么弹指一挥间,却也已成了沧海桑田。
思君令人老,岁月忽已晚。
岁月忽已晚。
待眼前焚着的袅袅沉水香销尽,眼前的小厮这才抬起手来指了指案几上摆放的那个香囊,慢吞吞地开口,“将军临……前吩咐说,杜姑娘若是看到这个,自然会明白。”
他端坐在我的对面,平视着我,帽檐底下半掩着的目光怜悯,仿佛随时在等着我哭喊着扑上去拉扯着他的衣角,朝他撕心裂肺地喊着“这不是真的!你一定在骗我!”。
“不。我不明白,”我摇了摇头,轻轻地放下了手中的香囊,抬起脸来看他。连我自己也不知道此时心底的情绪到底是平静还是麻木,只觉着思绪都被绞缠黏腻在一起,一时晃神间,我迷迷糊糊地听得自己的口中在一字一句地说,“我只相信小黑他,定然不肯抛下我。”声调平静得半分也不像我自己。
“人死不能复生,杜姑娘……节哀,”他显然一愣,眼神在望向我时有几分躲闪,似乎颇有些心神不定,只别过脸草草留下这句似安慰又不似安慰的话后,便抬手重新压低了宽边帽檐。一时间只看得到他的唇一张一合地翕动,待声音传入耳中时都已然有些稀薄,“在下告辞,杜姑娘好自为之。”
话音刚落,他已然“吱呀”一声推开门去,脚步匆匆地下楼了,转眼便没了踪影。大抵是我眼花,总觉得那个名唤“蜉蝣”的小厮那仓皇的背影无端有些落荒而逃的意味,却又说不出来到底是为什么。是同情?却又不像。
捧在掌心中的茶盏自滚烫逐渐过渡到冰冷,我却依然是出神地捧着。直到屋内余留的沉水香气息随着从窗外拂过的微风缓缓消散而去,我还是僵持在原地,无论身边有什么动静,也始终不愿动身,更不愿说话,似乎只要人这般乖乖地静止下去,时间也会随之凝滞,一切厄运都不会再发生,不会再听到。脑内所有美好的记忆依然鲜活着,半些也不会褪去颜色。
今夕何夕?今夕何夕?
也不知道我自己到底一个人在房中静坐了多久,只依稀听得楼下乒里乓啷的声响自喧嚣逐渐归于寂静,传来各人上楼回房的声音,又看着窗外万家灯火逐渐熄灭,迎来月上柳梢头。待郁沉的夜色逐渐吞噬了整个天地,我才发觉自己眼角乍然有一滴灼烫的蜡油划过,而后那一道潮湿的水迹逐渐在温热的面颊上逐渐寂冷、风干,直到遁于无形。重新绷紧了的皮肤在凉薄的夜风中隐隐发痛。
袖里还揣着他一次次写于我的字条,我微微闭上酸痛的眼睛,在心中逐字逐句地回想了一遍又一遍,几乎要每个比划都细细抠过去,却还是觉得怅然所失。
小黑他这些年来,所留给我的都太好了,却也都太少太少了。
随着晨光熹微,我脑内的意识也愈来愈模糊,双眼所触及的景象均化成蹁跹的光影,五彩的光团,在眼前活泼地跳跃着,游弋着,又逐渐与天地万物融合成一片。端坐着的身子愈来愈轻,仿佛要永远沉睡在一个沉寂而飘渺的梦中。手中的茶盏终于砰然落地,碎瓷片混合着冷茶撒了一地,我身子一歪,也随之闷头从绣墩之上倒下,从此再不知浮生几何。
“姐姐!”一声诧异的呼唤惊碎了我轻如飞絮的梦。
盘旋着的虚幻光华均化成波纹在刹那间破碎,我惘然地睁开眼睛,却是苏陌的脸在我眼前放大,面上是不加以粉饰的焦急。
这孩子表面看上去软硬不吃,跟小黑一个脾气,然而心里却到底还是在意我这个姐姐的。
“小陌,”我扯着嘴角朝他笑,微张的双唇早已干涸龟裂,唇齿间隐约可以感触到丝丝别样的猩甜。嗓子干渴得几乎在冒烟,所吐露出的每一个字都像是用钝了的刀口在其上细细磨上一遍,喑哑得简直不像是我自己的声音。我疲惫地看着他年轻而英俊的面庞,却一点点地在眼底模糊开来,仿若来自虚空,“替我把后院桃花树下的酒坛子挖出来吧……我想我总该要休息一会了。”
即使我视线已然逐渐模糊,却依然能清晰地看到苏陌的脸色陡然一变。他是知道底下埋着的是什么的。
一壶是醉卧沙场君莫笑,古来征战几人回。一壶是酒入愁肠,化作相思泪。没想到却双双一语成谶,不知到底是玩笑,还是所谓的天命。
“姐姐,你怎么了,姐姐?……”苏陌一声声呼唤我的声音模糊而遥远,直至再也听不清楚。
我用尽最后一点力气探过头,凑近他的耳边,哑着嗓子道了一句“别告诉邱狐狸……”后,便歪头躺倒在了他孱弱的肩上,神识尽褪。
也不知晓是什么时候苏醒的,只觉着全身像是在车轱辘之上滚过了一圈般,差些要跌荡得散了架去,稍微动一动便是一阵酸疼难耐。我难受地翻了个身子,发觉居然贴到了一面墙一般的东西,只得晕晕乎乎地睁开眼睛,这才发现此时自己半倚在一辆模样朴素的马车以内。想来应是一路颠簸,才震得一把身子骨要断了一般,仅有脖子上尚枕着软枕,才幸免于难。
只是……我怎么会在马车上?又是谁将我带出来的?
我抚了抚酸疼的额角,鼻尖毫无缘由地盈满了杜若花的芬芳气息,随着意识逐渐恢复,这股花香也愈发馥郁,沁人心脾。
朝花镇里头确实有栽种杜若,只不过都是与别的花儿草儿一道养的,又有哪里才会有这般多的杜若花?
第十四章 风光灼华
心念不知怎么地蓦然一动,我手脚并用地慌张坐起身来,下意识地摸了摸自己的肩膀和脚踝,并没有发现被捆绑的痕迹,而所有衣衫也完好如初,想来应当并非是被贼人掳掠。那又是何人,才能如此顺畅地在邱五晏和他人的眼皮子底下把我领出来?
我腾出一只手来呲牙咧嘴地揉着撞得酸痛的脊椎骨,一边试探地掀开了眼前薄软的轿帘。没了轿帘的阻隔,自外头飘忽而来的杜若花香愈发芳菲,争先恐后地钻入两侧鼻翼,仿若来自蓬莱仙境,九重苍幕。
这是梦,还是我已然随着小黑一道儿归天了?
我用力地晃了晃脑袋,撇去心中涌起的一阵奇思异想,转而抬起眼来,映入眼帘的俨然是一个披着一领蓑衣的劲瘦人影,此时正背对着我在两横遍布沟壑的黄木车辕上坐着,又见那人时而望向两侧,也不知道在张望些什么。我探过头再细眼看去,果然是苏陌,不禁清了清干哑的嗓子,迷惘地唤道,“小陌……是你载我来的?这是哪里?”
“醒了,”他身子一动,转而迅速地反转过身来,搭了一把手,将我搀扶下来,低声道,“姐姐自己看便是了。”
“我看?”得到了这么一个模棱两可的答案,我心里不免升腾起些许疑惑,却仍是顺着他的意思跳下了车去。然而在下车的一瞬间,我就已然被眼前铺天盖地的艳色花朵所震在原地,因为缺水而干燥灼热的喉咙早已发不出太大的声响,此时此刻我也只能颤抖着皲裂的嘴唇,久久说不出话来。
近日皆心心念念地守候在灵栖打点,久未出过门,此时居然才发现郊外早已春色大好。而眼前偌大的一个山坡,都星星点点地开满了红色、白色的杜若,在带着轻薄湿气的雾中逐渐融成了一片明媚的韶光。我在原地滞愣了良久,转而几乎不可置信地抬起头朝东面看去,那里屹立着的俨然是巍峨青翠的乐糜山,与记忆中的并无差错。
此时身处的地方就是我与小黑初次相遇的山坡无疑,然而我上次来时,这里分明还是一片大雪封山后遗留下的荒芜,怎么会突然间便有了这般漫天遍野的杜若花?
眼前不由自主地蒙上了一层湿漉漉的茫茫雾气,眼前的一切逐渐变得模糊不清起来,时隐时现,我用尽全力瞪大了双眼,近乎是贪婪地捕获着每一抹跳跃进眼中的明艳。
心里乍然忆起上次在雪底下见到的几抹并不起眼的青翠,和底下明显是翻新过的松软泥土,我仿若如梦初醒,忽的转过了身去,看着神色平静的苏陌,努力抑制着喉咙里破碎的音调,却依然不可抑制地带了似有若无的哭音,“是他吗……”
其实不必问也已然知晓。这世上,大抵唯有他一人,会用心至此。
苏陌点了点头,便是应了,随后温吞吞地缓声道,“他……出战前,曾特意嘱咐过我,若是有一天,姐姐遇到了什么过不去的困难险阻,难过失落之时,便定要想办法带姐姐来这里看看。这样,即使他不能及时在姐姐身边出现,这些好看的花儿,也是会一直陪伴姐姐的。”
他临行前与苏陌神神秘秘吩咐得那些话,原就是如此吗?
怪不得他们都要瞒着我,原来是早就存了这般的心思。我使劲地吸了吸通红的鼻子,“嗯,我明白……小陌,陪我坐一会,我们就回去。”
他看了我一眼,比上回注意到时更为清浅了些的深碧色眼眸中掠过一丝担心,但最后还是轻轻颔首,顺从地在我身后盘腿坐下了。我并没有与他透露过关于小黑遇难的只言片语,他便也没有加以询问,镇定得像个小大人。
这样也好,起码可以让我足够安静地在小黑编织的这个世界中待一会,哪怕就这么混沌过活也好。
我不知道我到底坐了多久,只知道苏陌也从始至终默不作声地站在我的身后,从未离开半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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