陌上谁家玄郎

第123章


待我缓过神来时,天边已然斜晖脉脉,稀薄的空气中弥漫着一丝别样的血腥味,我本疑心是自己的幻觉,不予理会,却只嗅得这股奇异的味道愈发浓烈起来,似曾相识。
此时虽然已是日薄西山,然而奇怪的是,身边的杜若花却半分也没有倾颓之势,依旧盛放得美艳灼灼,风华无双。我瞥眼过去,看得凭树孤立的苏陌,虽然身姿依然如往日般挺拔,然而余晖之下却仍旧可以看到他的面色有几分苍白。而他的脚下的一圈杜若花,生长得尤其浓丽。
我忙三步并作两步向他的方向跑去,不由分说地拽过他背过身后的胳膊,不可置信地看着上头正不断汩汩往外流出鲜血的血口子,惊声喝道,“小陌!你干什么!”
他不慌不忙地抬眼看着我,眸光清亮澄澈,毫无躲闪之意,“姐姐难道忘了?我身上流着的也是糜族的血液。”他顿了顿,又轻声道,“姐姐待我恩重如山,苏陌无以为报,看姐姐当初既然肯为他以血辟路,那苏陌既然亦有糜族之血在身,此时此刻自然不应当袖手旁观,才为姐姐尽一些绵薄之力。”
我看着他与小黑一般棱角分明的稚嫩面庞良久,忽而惨淡一笑,终究还是开口告诉了他,“小陌……他大抵是,回不来了。”
苏陌似是没有听到,只低眉撕下一片衣襟来,草草地包扎了流血不止的伤口,便极灵活地跳上了车辕,拉紧了马缰,便是要回去了。我便也不欲多言,只也随之坐进了马车里,挑开车帘,静静地看着随着马车远去而一路齐刷刷闭合花瓣的杜若。
夕阳西沉,一路无话。
那时候我本以为我这辈子也大不过便是如此。或许是像眉娘那般饮下一坛子银鸩酒,大梦不醒,为了守一个人转世归来而落得一生混沌;也或许是待交接好灵栖里一切事务后,像每一段唱才子佳人的折子戏一般随他而去。反正,到底也就是这样了罢。
第十五章 平生漂浮不得入沉
回到灵栖的时候,远远地便已然看到邱五晏正来回踱步在灵栖门口,神态似乎很是焦急。见我脚步虚浮地下了车,便是沉下了一张万年不变的笑脸来,一言不发地将我领进门后,便戳着我的脑门子劈头盖脸的一顿指责,“你这是怎么了!到底发生了什么天上的事,至于让你如此糟蹋自己!”
邱五晏嘴上虽是骂得凶,可是心细如他,到底还是看出我神色有些不对,于是面上看着还是恶声恶气的模样,但手下的力道显然收敛了许多,颇有几分恨铁不成钢的味道。
“邱狐狸……”大抵是由小而大生成的几分敬畏,虽然平日里与他嘻嘻哈哈从来没个正形儿,但他若是真的沉下了脸来呵斥,我却还是本能的有些底气不足。
他叹了一声,又放软了口气,揉乱了我的头发,好言好语道,“有什么事就说出来,何必搞得这副人不人鬼不鬼的模样?若不是苏陌带你出了门,我还以为灵栖里头没了你杜若这个人!咱们好歹也认识了那么些年,什么风浪没有经历过,感情总比普通的朋友要深厚些罢?难不成我这么些年一走,你我二人便生分了?”
“没有……”我低声嗫嚅。
他这才满意地舒展开眉头,刮着我的鼻子揶揄道,“最好是没有,不然我定然是要去寻小黑算账,看看他把我们家阿若带成什么个六亲不认的模样了。”
若是放在往日,我定然是要气呼呼地跳脚与他争辩一番的,然而时至今日,在此情此景之下,这个本应轻松的话题却陡然显得伤感起来。我想我大抵还是太不堪一击了些,仅是一句平平常常的玩笑话,便能激得我眼眶酸疼。
“以后?以后,怕是算不了帐了……”我干笑了两声,本不想挑明,但眼泪还是在他温言问我“到底出了什么事”后终于决堤,毫无形象地抹着眼泪抽抽噎噎道,“小黑,小黑他、他阵亡了,他再也回不来了……我怎、怎么办……”
看邱五晏色似乎有些惊讶,随即恢复了以往的平静,面上似笑非笑地看着我,“阿若,你是从哪里听说的?”
“是小黑他……派回来传信的一个小厮,叫什么,什么‘蜉蝣’,就在昨天,昨天傍晚时分来的。”我被那厮突然转换的奇怪语气弄得有些丈二摸不着头脑,也随之结巴起来。
“什么小厮?你可认识?”他的语气平静。
我在脑海里搜寻了一番那个小厮出奇清秀的眉目,老老实实地摇了摇头。
“一个陌生人随口撩拨一句,你就信了?”他重新阴阳怪气起来,一句话里的每一个音儿都恨不得让他给拐成了九曲十八弯,叫人直恨得牙痒痒。
“邱五晏,你这是什么话……!你以为我便想信?我之前也不是没有试探过,可是那个小厮给了我这个,我……我不得不信!”我口气愈发不善起来,又从怀里掏出那个染了暗沉血色的貔貅香囊,递与他,降了几分调子,“……这是我当年送予他的,世上万物皆可模仿,独独只有这样,是旁人如何也伪造不出来的。”
邱五晏漫不经心地将那个香囊接过,瞟了上头五彩斑斓的绣面一眼,不屑地撇了撇嘴,“嘁,绣得真丑。”
我实在没有心力再与以往一般与他抬杠,只有气无力地朝他翻了个白眼,低声警告地唤了一句,“邱五晏……”
“行了,”邱五晏摆了摆手,将那个香囊放在鼻下嗅了嗅,转而舒展开本紧缩着的眉头,将手中的香囊丢还给我,还未等我对他怒目而视时,便已然悠悠道,“收起你那泛滥成灾的伤感的情绪吧,香囊上头沾的不是你家小黑的血。”
“啊!?”仿佛一瞬间被这一句话激得活泛了起来,我蹬地坐直了身子,睁大眼睛看他,只觉得心口砰砰狂跳着。
他没好气地敲了敲我的头,这回力道可没放水,直疼得我呲牙咧嘴,却无奈又想从他嘴里撬出些什么关于小黑的生死讯息来,无论如何也打不还手骂不还口,委委屈屈的像个受气的小媳妇。待他折腾够了,这才眯着眼睛笑了起来,“这回有精神了?”
我攥紧了手中的香囊,半信半疑地追问道,“小黑他真的没死?你莫不是在诳我?那这香囊……”
“上头沾的是马血,”他很没形象地朝我翻了一个白眼,“那个来历不明的小厮明显是特地来诓你这个蠢丫头的,你却还真的上了钩了,真是有够丢人。”
“可那个小厮为何要诳我?又有什么好处?”我依旧不明白,然而在得了邱五晏那个保证后,语气却轻快了不少,也随之放松了下来。
邱狐狸纵使有万般不好,可向来是不会骗我的,我知道。
他不慌不忙地为了点上了一盏温热刚好的茶,待口干难耐的我捧着一气儿喝光后才不慌不忙地问道,“那来传话的小厮生得什么模样?”
我依旧是摇摇头,“不太清楚,不过那小厮确实有些古里古怪的,似乎对我很有兴趣,又总是用帽檐掩着大半张脸,我倒茶的时候偶然瞟了他一眼,只觉得那家伙眉目生得极好,清秀得如同女子一般,才多瞄了几眼,但似乎是被他发觉了,便没有机会再打量。”
“清秀如同女子?”他低低地重复了一句,又蓦然笑了一声,眯起了那双狭长的狐狸眼睛,纵使已然算不上年轻了,却依然很是风情万种,“我前些日子听说冀州往南,有户极有名的富贵人家赏了一大批美貌如花的歌姬给起义军,以慰天将。”
我有些懵,“什么意思?”
然而邱五晏却是快速地转了话风儿,“你说那个小厮,说自己唤作蜉蝣?”
“啊,是。”我一愣。
“蜉蝣之羽,衣裳楚楚。心之忧矣,於我归处。蜉蝣之翼,采采衣服。心之忧矣,於我归息。蜉蝣掘阅,麻衣如雪。心之忧矣,於我归说。”他口中轻声吟着我听不懂的诗词,末了又转过头看我,意味深长道,“蜉蝣平生漂浮于水面之上,朝生暮死皆不得入沉……想来你说的那个所谓的小厮,大不过也只是那群歌姬中,觊觎你家小黑美色的其中一名痴心风尘女子而已。”
第十六章 一桩佳话
我不知道邱五晏那天马行空的猜测到底从何而来,但却不得不承认,那厮口中听起来很是无中生有的话,却实实在在地让我安心了不少,仿佛置之死地而后生,反而让人更感谢新生的好运气。
管小黑他在外头到底有几朵烂桃花,只要他还完完整整地活在这世上,便已然是最好的事。
他拎着锅铲时的模样如同当年素衣长袍,执着一折白纸扇一般清隽无双,然而那一张勾魂夺魄的狐狸面上却是明晃晃的一阵嫌弃,“行了行了,别干站着傻笑了,上去梳洗完毕后就歇息去吧,不然让旁人瞧见了,还以为我邱五晏一回来就怎么剥削你了似得,这个罪名我可担不起。”
“好,好。”我因为兴奋而有些语无伦次,果不其然又遭了邱五晏那厮的一个白眼。
邱五晏这么一提醒,我才觉得整个人都疲乏得很,眼皮子更是跟黏上了一般无论如何都睁不开,跟邱五晏打了声招呼,便打着呵欠欲上楼去。
“阿若。”邱五晏突然在身后叫住了我。
我正要迈上最后一阶楼梯,听到此话,只疑惑地回转过身来,“嗯?”
一个灯笼被我提在手上上楼了,此时黑压压的大堂之中只余了一盏暗淡的油灯,晕染得周围一片昏黄。明灭不定的灯光之间,我无论如何也看不清邱五晏面上的表情,却只听得他的语气似乎有些复杂,“阿若,便是小黑他,真的没有回来,我邱五晏,也是有能力来照顾你一辈子的。”
我的心口猛然一跳,继而微微抬起些手上持着的灯笼,让他足以看清我平静的面容,又忽的朝他绽开一笑,“我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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