陌上谁家玄郎

第125章


他尴尬地轻咳了两声,面上笑容不减,很是风骚,“我……绝对没有偷喝。”
鬼才信!我黑了一张脸,一边把指关节弄得吱嘎吱嘎响,一边咬牙切齿道,“……邱五晏!”
正当我对着兀自干笑的邱五晏摩拳擦掌跃跃欲试之时,门口突然传来一声轻唤,“阿若姐姐!”
原是去而返回的苏陌。
邱五晏拍拍胸口,假意吁了一口气,我无可奈何地转过头去,“嗯?你不是跟小二……咳,去了吗,怎么这么快又回来了?”
他这回倒是没有让我如愿以偿得再羞红脸一回,只是镇定地僵着张冰冷的面孔,把手中的纸条递交给我,青碧色的眼眸里无波无澜,“他传信回来了。”
小黑传信来了?我眼睛一亮,忙不迭地来了个猛虎扑食,从苏陌的掌心中抢过纸条,又躲过邱五晏那厮探寻的脑袋,着急忙慌地展开,只见得上头依然是小黑那熟悉的字迹——“恕我一年之期,整顿朝廷,平治天下,只盼许你四海为家。”
“上头说得什么?”邱五晏方才被我一脑门子劲儿挤开,便似乎也失去了好奇心一般,此时只悠游自在地坐在一旁,不咸不淡地问道。
我有气无力地把手中的纸条丢给他,躺倒在床上作挺尸状,感慨地仰天长叹了一声,“还要一年——”
邱五晏只匆匆扫了一眼便递还给了我,打了个长长的呵欠,“夜深了,洗洗睡吧。”
“是。”我继续无精打采。
这般懒散的状态一直持续到第二天,我顶着乌黑的眼圈,照常爬起床来干活儿,却只觉得周围的一切都是灰色,心情很是惨淡。连邱五晏那厮挤兑我了好几次也未有心情还嘴,只在心里思量着若是那厮再多话一句,我便呲牙咧嘴地扑上去挠他面。
正出神地盘算着与邱狐狸之间如何大战三百回合,本坐在门边儿上自顾自玩泥巴的小二似乎是看到了什么,忽的蹦了起来,扒拉着门槛使劲儿探头往外看,又跳着挥手招呼我,“阿若姐姐!阿若姐姐快来看!外头有好大的阵仗!哎……有炮竹,还有大马!阿若姐姐!快来看啊!”
我侧耳听去,外头确实是锣鼓喧天,人声鼎沸,听起来很是热闹,只可惜我如今对此并不感兴趣,于是只没精打采地挥舞着鸡毛掸子赶着纷飞烦扰的苍蝇儿,随口敷衍道,“大抵是哪家的富贵公子哥儿要娶老婆了罢。”
“诶?可是后头没有跟着戴着大红花的媒婆啊!”小二疑惑。
“哦,那有可能是新娘跟着以前青梅竹马的如意郎君私奔了,啧啧,留下新郎一人,只能与从小到大的兄弟重归于好……”我依旧漫不经心,信口胡编,又自顾自地叹息了一声,“好一出生死绝恋啊!”
小二这时大概也猜到与我说话简直是对牛弹琴,干脆毫无顾忌地翻了我一个白眼,紧接着小屁股一扭,继续探头瞧着外头的动静,总算不理我了。
他刚消停了不到一会儿,突然又站了起来,有些讶异,“哎,里头有个哥哥下了马,哎呀,是朝我们这儿的方向来了!”小二依旧欢快地嚷嚷着,“是个好看的哥哥!”
“哦?”什么人会到灵栖这儿来做排场?我一阵愣神,不禁放下了手中的鸡毛掸子,迭声追问道,“好看的哥哥?”
“对啊!方才就是他骑那高头大马的,”小二依依呀呀地比划着,“但是却是一身黑衣服,外头还披着战甲!嗨,好威武!好神气!”
战甲……战甲!这回换我变得一惊一乍起来,忙跌跌撞撞地冲向门口,惊奇地抬眼望去。
眼前俨然是一片耀眼的红色,红色的纱幔,红色的步辇,朱缨轻摇,丹砂生香。随行的将士们手中举起的火把连成万丈光辉,几乎要晕红了整个朝花镇的天空,就如他出战时那般模样。而一片耀眼的光华之下,那个披着银盔战甲的黑衣男子傲然站在高头骏马边上,一步步向我走来,虽是满面风尘,却丝毫不掩眉目俊朗。
十里红妆。一世长安。
原来他从未忘记。
我揉了揉眼睛,几乎是要以为是我的幻觉,只怔怔地往前一步,却忘记了脚下的门槛,趔趄之下,恰好撞入了他的拥抱之中。
“我回来了。”他一遍遍地在我耳畔边重复着这句话,仿佛怎么说也还不够,“我回来了,阿若,我回来了。”
我看着他已然褪变得有些沧桑的眉眼,还是依旧有些愣神,只小声道,“可是你不是说,不是说还要一年吗?……骗得我难过了一晚上。”
“我没说谎,”他好笑地弯起指节来,抹去我眼角的一滴泪,又将我不安分的头压到温热的怀里,一时间他身上特有的兰草气息便侵占了我所有的呼吸,几乎将我溺亡,却又害怕睁开眼睛才发现这是一场梦境,只得时时刻刻保持清醒,贪婪地索取着每一刻的暖融,耳边只听得他细语呢喃道,“度日如年。”
那般闷的一个家伙,几年不见,说起情话来倒很是入耳。
“欢迎回家,”我笑着抬起头,不顾身边的众人目光,只踮起脚尖来,兀自吻上他薄凉的唇,“……我的夫君呀。”
【全文完】
【番外卷·蜉蝣痴梦】
第一章 江家有女名弱水
扈姬从光线迷蒙的锦阵花营中醒来时,正巧是日上三竿,透过霞影纱糊着的雕花窗看去,依稀可以感觉到飞鸿南行而去,转眼就没了行踪。
她眯着眼睛看了好一会儿,直到外头一个婢子来通传,这才慢腾腾地起床穿衣,又抢先坐在了菱花镜前,敷上铅粉,抹上胭脂,拾掇得差不多了,才缓缓地随着大批与她一般穿着打扮的女子下了楼去。
她听得身后有其他歌姬嗓音尖细的耻笑,带着清晰的妒意--"瞧,那个扈姬,又早早收拾好了,瞧那狐媚样儿。"
"……还当自己是那时的千金大小姐呢,到最后还不是落得跟我们一样。"
这样冷嘲热讽的话依然算不得新鲜,她几乎每日都要听得无数遍,然而后来的那个女子口中轻描淡写地提到的那句"那时",到底还是让她的脚步迟缓了一瞬。
那时……
那时她还不叫扈姬,更与之后的蜉蝣毫无关联,而是当朝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相国之独女,江弱水。
记得那时,大人们曾玩笑着问她,"弱水以后可有想过要嫁给什么样的人?"
当年她尚不过五岁,自小生得就要比旁的孩子都要聪慧些,口齿伶俐,心比天高,听到此问,只毫不犹豫地脆声答道,"小女只愿嫁当世之英杰。文贤之圣也好,武道杀神也罢,弱水定要这天下之最!"
她答得认真而坚定,本只是装模作样提一句玩笑话的大人们面面相觑,不约而同地皆滞愣了一瞬,随即也只当是一个小小女娃的无知妄想,并未放在心上,只继续漫不经心地笑道,"这么说来,我们的弱水将来是要当一国之后的哩--"
她乖巧地敛下眼去,适时沉默着,并没有反驳他们的自说自话。
他们大抵一辈子都不会明白她话中的意思,她并不在乎什么一国之后,她只求在这世上活着的每一刻,都凛冽到极致。
是啊,可那一切的荣华和气性儿,都皆只是"那时"。
在她七岁之时,她的爹爹,高高在上的相国大人终究是不甘心落人一头,趁姜玉刚登上皇位,根基不稳之际,伙同岭南军欲起兵谋反,然而还未行进到一半,就已然被早已察觉到风声并加以防范的姜玉镇压,最终兵败如山倒。
她不是不理解她爹爹,说到底也不过与她是一样的想法,都想争一个天下之最。然而世道便是如此,成者为王,败者为寇,输了,就是输了,再没有回转的余地。
叛国之罪,按当朝律例当诛九族,全家人自然是逃不过一死。然而不知是否是因为她命不该绝,震怒的国主不知怎么的便动了几分恻隐之心,怜她年岁尚幼,又是个女儿身,实在构不成什么威胁,便也没有赶尽杀绝,只颁了一道圣旨,将她贬入花籍,永生永世为奴为妓,到底还是保全了她一条贱命。
看似是天大的恩典,然而那高高在上的国主却不知道,这样的惩罚,对于当年心比天高的小姑娘来说,与死无异。
爹爹率先被推出午门,斩首示众。
行刑的那天,她就站在爹爹的身边,她看到爹爹枯槁的脸庞上没有一丝后悔,见到她来,只苦笑着用头抵着她光洁的额头,用只能让他们父女俩儿听到的声音低语道,"弱水,原谅爹爹,爹爹……怕是不能让你成为天下之最了。"
她最后留下的印象是爹爹他面容上深刻的纹路颓丧不堪,她下意识咕嘟地咽下了一口唾沫,还未来得及说话,爹爹便已然直起了身子去,与她拉开一段距离,"弱水,闭眼,让开,爹爹……要受刑了。"
她向来是最听爹爹话的,这次自然也不意外,闭着眼睛往后退却一步后,她却感觉到一道热流"哧"一声,朝她的方向飞溅而来,一下子便沾染上了半边面颊。紧紧阖闭的眼皮子下流过一线奇怪的黏腻,一时间仿佛承载了千斤的重量,再也抬不起来。
空气中的血腥味在刹那间浓烈起来,令人作呕。
底下的民众齐刷刷振臂高呼着"国主英明",唯有她满面尘土血色,孤零零地只身站在被过往犯人的血液染成黑红色的高台之上,呆呆地睁开眼睛,用手指小心地沾下些许脸上灼烫的朱色液体,放在舌尖上,轻轻舔了一口。
猩的。咸的。
从此,祈国京邑之中再无江弱水,只余了一个唤作扈姬的美貌银筝女流落于烟花之地,每日坐在朱阁之上,看尽锦套头外痴梦三千。
本就明丽的眉眼被莺花巷里一日比一日浓重的脂粉气息浸染得愈发美艳风尘,如同暗夜里生长的娇媚藤萝,仍为百炼钢,也能缠作绕指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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