陌上谁家玄郎

第129章


“奴在房外听得将军似是在传唤,便进来看看,未曾想拾到了这个,”扈姬仅愣神了一瞬,继而反应过来,平静地将手中的香囊递还给他,看着姜慕在触及到那只香囊时嘴边噙着的一份若有似无的笑意,假作漫不经心道,“将军喜欢杜若花?”
“算是罢,”他拧眉回想了一会儿,似乎是在回溯那句梦呓的起源,忽的自嘲一笑,继而微微颔首,也并未解释那句暧昧的轻唤,然而面上的表情却是稍微放缓了一些,便算是回应了。
扈姬站定了脚步,想听他的回答,然而只见他一边将香囊重新放入怀中,凉薄的嘴角难得微微上扬,勾勒出一抹微不可察的轻淡笑意。扈姬一时被眼前的美色晃神间,只听得眼前那个常年沉默寡言的男子此时口中喃喃自语道,“与其说是喜欢花……”
女人天生而来的敏锐让她倏然竖起耳朵,急于听他口中的下半句话,然而姜慕却是及时地刹住了话风儿,看样子从一开始就并不打算说下去。
扈姬心中虽是气恼,却终究是无可奈何。即使跟面前这位冷面冷情的将军相处不过几日的时光,她却也已然将他的脾性大致给摸了个清儿,若是他执意不说,她便是使出十八般武艺,也是无可奈何的。
“将军,那你方才……”扈姬被他欲言又止的话激得一瞬间仿佛气血上涌,冲昏了头脑,她不甘心地急急唤道,一心只想着定将那句“阿弱”给问个明白。
“什么?”他语调冷淡。
话刚出口,她已觉自己出言莽撞,便只扯出云淡风轻的一笑,朝他规规矩矩地福了福身子,“奴想是乏了,一时无端端朝着将军说了许多胡话,竟忘记了自己身份,将军切勿见怪……奴先失陪了,明日还有水路行程,舟车劳顿,定属不易,就请将军……也早些休息罢。”
他沉默点头,并未有疑。而她转身离去,眼眸中蕴藏着的一点希冀的光,一点点,一点点地暗了下来。
一夜无梦。
第二日走的是水路,她强撑着因为心力交瘁而显得软塌塌的身子,艰难地行至滑腻的滩涂边,正要迈脚登船,忽的感觉到了什么,弯起指节,轻轻地掸去不知道什么时候在她袖间伏着的异物,低头看着随之跌落于水面上的一抹青黄,只觉得这只虫子模样古怪,从未曾见过,便随口问道,“那是什么虫子?”
他的语气不冷不热,“蜉蝣。”
“蜉蝣……”她口中轻声重复了一遍,重新定眼看去,忽的一笑,颇有几分嘲讽的意思,“哦,原来就是那书上所说的朝生暮死的蠢物么。”
他抬眼看她,眸光里隐隐含有疑问之意,似乎是不明白她如何会发此感叹。
“我不喜欢它。”扈姬直起身子来,没头没脑地来了这么一句,随即莹润修长的二指轻错,便已然轻而易举地断送了那只浮在水面之上的小蜉蝣的性命,颇有几分蛮不讲理。
“印象中,你似乎从来都没有喜欢过什么东西。”站在她身后的姜慕微微皱眉,难得主动挑起话题。
原来自己在他心中,竟是这般无情的人。然而好在……她到底还是让他有了“印象”吧?
她微微瞥眉,随即转过脸来,朝他璀然一笑,并未出言辩驳,只是歪着头软软地反问道,“那将军呢,将军有吗?”
“有。”她没有想过,姜慕居然答得毫不犹豫。
这一刻,扈姬倒出奇地希望他一如既往地保持沉默,不要回答她的问题。
扈姬心口蓦然一疼,仿佛被人狠狠地拧了一把。然而不消半晌,扈姬便已然很好地将情绪深埋在心底,虽然害怕听到他的回答,然而依旧有意无意地旁敲侧击道,“哦?那是个什么样的人?”
姜慕不紧不慢地上了船,口中话语模棱两可,似乎并不想多说,然而听入人耳中却又是该死的柔情,一触及便深深刺入内心,足以让人万劫不复——“是一个我想当做妻子来看待的人。”
第六章 我想她欢喜
妻子……难不成是他之前说得那个发妻?
扈姬敛下眉来,突然觉得有些好笑。原以为他只是因为死守在那个小地方,太久没见识过外头的锦绣风光,才得以如此坐怀不可乱,可是如今……他在外头已然见过了那般多的万紫千红,竟然还能记挂着她?
“那……这个女子,对将军来说,真的很重要吗?”扈姬还是有些不甘心。
“嗯。”姜慕今日似乎心情很好,平日里明明是那般冷淡的性子,此时居然也肯接二连三地应人了。
对于这般鲜明的转变,她心里并非是没有一丝不忿的,然而旋即又绽开一个千娇百媚的笑容,借着他的话茬儿乘胜追击一般地旁敲侧击道,“有多重要?能让将军您用心至此。”
扈姬从始至终心里是有几分期待的,说来也好笑,她便是想亲耳听听从这个冷面将军口里说出来的情话是如何的绵绵动听,然而又有几分不屑,因为男人面对这类问题时,大不过也只是“很重要很重要”,抑或是山盟海誓,至死不渝,到时候她自有一百种理由说服他放弃那个百无一用的小糟糠。欢场长大的女子,最是清楚男人的脾性,若连这点挑拨离间的手段都没有,又如何能引来那些达官贵人争先恐后地递上缠头?
然而千算万算,她也万万想不到,眼前的男人敛下了往日里冰冷的眉眼,连凌厉的五官似乎都被水波丝丝泛起的柔光模糊了一般,不知是否是她眼花,只觉得那眉眼之中竟透露出几分似是叫“温柔”的情绪,这才听姜慕缓缓开口道,“我想她欢喜。”
这回答……太狡猾了。
扈姬轻轻地咬了咬下唇,低头用绢子狠狠地擦干净沾染了蜉蝣血迹的手指,语气颇有几分郁郁,“将军,奴觉着,您好像不是那个将军了。”
“是与不是有什么关系。”她抬起眼来时,正看到姜慕轻扯了一分色泽冷寂的嘴角,平静得无以复加,“她喜欢的便是好的。”
“将军在战场上铁血无情,人人皆道将军是个冷面冷心的人儿,可将军原是个痴情种儿,瞧口中的情话说得是真好听,连奴都要被感动了,”扈姬漫不经心地一笑,是假还真地拭了拭眼角的一滴泪,便如此轻描淡写地遮掩了过去,再抬起头时俨然是一副没心没肺的模样,轻声问道,“将军可有想过,若是有一天将军继承大统,江山在前,自然困难险阻居多,身居高位,即使是九五之尊,刚即位时尚根基不稳,难免也有身不由己的时候,古来就有人云‘家国不能两全’,那到时候,将军是要美人儿还是要江山?”
她说得情深意切,三言两语便已然挑拨得干净。如果此时眼前有一面铜镜,她大抵可以看到此刻自己看似云淡风轻的眉目下隐匿着的恶毒而丑陋的面容,每个角落都兹兹地冒着暗黑的毒液,令人生怖。
然而那又如何?她本就不会在意任何人。
“怕什么,”他用一块软布拭去月牙戟上沾染的一片血迹,冷声道,“我姜慕,从来都不信什么‘家国不能两全’的话。”
好大的口气。
看姜慕俊朗的眉目隐藏着一丝宠溺的情绪,扈姬终于低下头去,面色灰败地继续随军前行。
蜉蝣……浮游,而她自己又何尝不是如那在水面上浮沉不定的小小蜉蝣一般,平生颠沛流离,最后落得个朝生暮死的结局?
世间有九字情,骄悦贪慢痴惑惘灭赏,然而直到此刻,扈姬她似乎才有些明白,原本她一样都沾不得,却无端一样样,一样样的,都给沾了个干净。
……
水战一行,出乎意料的惨烈。
虽然姜慕所领军队依旧是占了上风,但毕竟将士大多不识水性,牺牲兵士的数量比原先预计的要多了许多,就连姜慕自己的身上也新添了几处伤,虽然在外人面前掩饰得很好,但只有扈姬知道,他伤得到底有多重。
战役结束当夜,行军终于剿灭伏兵,成功突破水路,在根据北落星方向扎好了主营后,浴血奋战了几天几夜的将士各自回营休息,扈姬跟从姜慕逐步回主帐后,只觉得走在眼前高大的黑影在眼前轻轻地晃了几晃,直直地朝她倒了下来。
扈姬一惊,忙眼疾手快地蹲下身子艰难地扶住他沉重的身躯,又腾出一只手来一把将边儿上的灯笼纸扯下,将烛台凑近他,这才发现银亮的盔甲缝隙中已然丝丝缕缕地流出了粘稠的血液来,看起来很是触目惊心。
她凭着一丝力气将他拖到榻边靠着,飞快地将他身上沉重的战甲扒了下来,里头俨然是一片湿漉漉的,她伸手胡乱摸了一把,觉得有几分不对劲,借着一边儿的烛光才看见,自己的手掌上俨然是一片血迹,这才知晓他里头的黑衣已然全数被鲜血浸湿了,虽然外表看不出来,然而……很痛苦的罢。她伸手探了探他的额头,果然是一阵滚烫,却覆着一层细密的冷汗,显然已然开始发热了。
进营帐里的前一瞬,他分明还是若无其事的模样的。
分明伤得那般重,却还要逞强。
想到这一层上,她的心陡然沉了一沉,不敢怠慢,继而七手八脚地扯下了他的衣服,霎时一股浓重的血腥味在混合着草腥气的空气中弥漫开来,熏得她鼻尖微酸,不愿再抬头去看他染血了的疲惫眉眼。而他微弱移动的手……却紧紧攥住了怀里的那个做工拙劣的貔貅香囊。
她强迫自己不去看,继续镇定地敷着药。
寻了一大堆瓶瓶罐罐的药为他一一敷上后,已然是后半夜时分,扈姬这才沉了一口气,一股将他抬起半个身子,终于扶到了床上,这才有心力仔细地看他。
扈姬的眼眉扫过他因为失血过多而显得愈发苍白的脸庞,心中突然间有些愤恨,也有些得意。愤恨的是明明那个女子没有做些什么,却能在这个时候还能叫他心心念念的牵挂着,得意的是……在他受伤流血、意识不清之时,起码是她江弱水,陪在他身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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