陌上谁家玄郎

第128章


这便是承认了。
本喧闹欢腾的军营中在这一时间静得可怕,只余了那个先锋额头上的血滴落到地面上的微末响动。众人皆大气儿都不敢出,便是在战役中英勇冲锋陷阵的将士,这时候都不敢抬起头来看姜慕面上的表情。或许是外头的夜风夹杂着细碎的雪花刮得正凛冽,才使得营帐中弥漫着一丝冷意。
每个人的鼻尖都嗅到了飘忽在空中的几分血腥味,也不知道到底是翠哥儿那头的,还是那个先锋额头上的,也或许是两个人身上的血气儿,无论是哪一种,都令这些在战场上浴血奋战的将士们心里微悸。
不知道这般的静寂到底持续了多久,姜慕这才冷淡地下了军令,“拉下去,按军法处置……去领一百军棍罢。”
众人齐刷刷地对视一眼,互相都心知肚明,这一百灌铅军棍下来,便是侥幸不死,也得先去阎王殿里走一遭。
唯有那个先锋再次重重地磕了一个头,面上虽还是血肉模糊的模样,却比方才多了一分别样的轻松,“属下……多谢将军处置。”
扈姬抬起头来,扫了一圈周围神情惶恐的歌姬们,特别是几个平日里挤兑她的歌姬,此时更是不约而同地欲往角落瑟缩,生怕这个翻脸不认人的女子会像对待翠哥儿一般突然对她们下手。然而扈姬只是轻飘飘地看了她们一眼,便冷淡地收回了眼去。
那些蠢货未免也自视甚高了些,要知道,她想要的……不只是这个。
听闻身后沉稳的脚步声渐近,扈姬心下稍稍安定,转而回眸一笑,朝冷着脸的姜慕福了福身子,嘴上虽然可怜兮兮地说着讨巧卖乖的话儿,然而面上却全然不是那回事儿,“将军,您看,现如今奴除了跟随您,已然没有别的出路了。”若是姜慕再不让她随行,而让她和在场的这些歌姬们一起遣送回府,那扈姬她出卖张金宝、刺杀翠哥儿的事情定然纸包不住火,到时候落在张金宝手里,她的下场可想而知。
她走的每一步都是一场疯狂的博弈,只有将手中握着的筹码倾数散尽,将自身首先置之死地,才能真正大获全胜。
姜慕敛起眉来,可即使是皱眉的模样,也好看得让扈姬心口砰然一跳,“我可以给你一笔钱。”
“钱?”扈姬冷笑一声,很是不屑一顾,“恕奴多问一句,将军您觉得,是您收服如今这兵荒马乱的天下快,还是恼羞成怒的张大人倾尽人力到天涯海角寻到奴快?”
姜慕看着她,并没有说话。
扈姬也站直了身子,不甘示弱地仰望着他,眼角眉梢在褪去刻意卖弄的华彩风情之后,反而更加让人觉着凛冽异常。她向来都不去掩饰自己由心底而发的野心和欲望,因为只有这样,她才能无时无刻展现出自己锐不可当的一面。
世人有万千色相,有的多情,有的专情,有的无情,有的重情,然而唯一的共同点却是,利益至上。无论是美好动人的皮囊,还是巧夺天工的技艺,有足够价值的东西,才有资格留下。就连单单一个“情”字,之所以能放任其中一方胡作非为,所倚仗的也不过是付出的感情心力而已。
就算是被利用,也要比做一枚弃子要好多了。
一时间众人的眼光皆齐刷刷地胶着在扈姬的身上,各人心里揣摩的皆不尽相同。而扈姬她自己心里清楚知晓,如今事情既然已然进展到了最后一步,她再没有回头的路,所能做的,只有拼命争取这场疯狂赌局的胜利。
扈姬一度以为自己已然稳操胜券,便是再如何变动她也有办法扳回一局,然而她千算万算,到底还是没有看透眼前这个男人。
姜慕没有与她谈条件,也再没有看她一眼,似乎就当她不存在一般,只漠然地裹紧了身上厚重的乌衣耄,转身径直朝营外走去,丝毫没有拖泥带水的意思,冷酷得像是一尊雪山上的冰雕。
仿佛一时间被如此简简单单的动作打入死牢,原本直立在原地扈姬面色骤变,磨得尖利的十指指甲已然齐刷刷地刺进娇嫩的掌心,却始终疼不到心里。她在风月场上摸爬滚打了十余年,自小学得便是应对人的万千办法,也经历过风浪无数,受尽形形色色的折磨,却没有一日能像此时这般害怕过。
她半分也捉摸不透他,所以怕他。
“将军,将军留步……您看,那些歌姬该怎么处置?”一个小卒在身后小跑着追了几步,紧张地提起眼前还未收拾干净的烂摊子。
“与那个女管家的尸体,一道遣送回张金宝府中。”他脚下的步子没有半分犹疑凝滞,头也不回,声音冰冷,仿佛生来便没有一丝情感。
小卒“咕嘟”地咽了口口水,明知道眼前的姜慕不会回头,却还是下意识地用手指了指此刻面色苍白的扈姬,小心地问道,“将军,那站在台上的那个……”
此言一出,全场人皆竖起了耳朵,虽然心里或多或少的都已然觉着姜慕定然不会留她,然而却还是想听听最终的答案。
姜慕口中下达最后的一句命令,是自远方呼啸的风雪声中飘忽而来的,在传入扈姬耳里时,竟然显得有些不真切起来——“留下。”
第五章 绕指柔
或许是姜慕的这个态度转换得太过突然,旁人自然是有几分震惊的,唯有扈姬一人平静地半身伏倒在冰凉的地上,摆出了一个极低眉顺眼的温顺姿态,再寻不回方才那个果决地把匕首刺入别人胸脯里的狠辣女子的踪影,“扈姬——拜谢将军收留。”
只有她自己一人知晓,她的全身早已因为极度的紧张而瘫软。
旁儿的将士们或许看不出其中的弯弯绕,只当是他们的主将一时对着眼前千娇百媚的美人儿心软,便也一笑了之了,然而她自己如何会不明白姜慕给出的意思?姜慕并非不打算留她,方才吊人胃口的不置可否不过是在给她一个下马威,说明她的生死去留皆由他操控在手中,最好不要有别的心思。然而……思及于此,扈姬忽的轻笑一声,重新站起了身来,并不以为意。
她先前度过的这小半辈子,何尝又不是被旁人操控在手中的?如今也不过是重蹈覆辙一回,她又如何会在意?
在外人看来极为普通的一夜过去,对扈姬来说,却已然是改天换地。
大抵是因为那日姜慕一反常态的收留,她被有意无意地安排在了姜慕身边随侍,显然是误会了他们的关系。然而那些人却没有想过,她倒是真有心攀上这棵大树,然而那棵凌天之树却不见得肯接纳她这株带毒的藤萝。
扈姬跟从姜慕歇息在主帐,贴身服侍,听起来关系亲密暧昧,然而他们之间却全然没有外人想象中的进展。与姜慕愈来愈接近,却也愈发发现这是个太冷情的人物。也并非是对她刻意疏离,然而无论如何,扈姬始终对他却了解不了更多。
她原本在风月楼里是那最可心儿的人儿,凭着三言两语便能哄得恩客心花怒放,把钱袋子和一大堆苦恼要事统统在她面前抖搂个干净,然而姜慕却是她生命中的一个例外。他的心却是一道砌得密不透风的墙,任凭她再努力跳跃攀爬,终究也只能看到斑驳清冷的青砖琉璃瓦,始终等不到那一枝红杏出墙来。
这般寂寂无聊的半个月过去,扈姬几乎要放弃,直到半个月后的一夜。
大抵是从小生存环境的特殊,她向来睡眠极浅,周围稍微发出一点响动便能惊醒她,而那天她睡在外房,迷迷糊糊中却忽的听得内室里头传来一声轻轻的梦呓,仿佛卸下了所有的盔甲,平日下达军令时的冷冽坚定,在午夜梦回之际,全数化成了缱绻万千的绕指柔。
然而这并非是重点,重点是他口中唤的那声,却是一句“阿弱……”
阿弱?扈姬一惊,不自觉放轻了脚步,试探地摸黑走了进去,轻声唤道,“将军……您,您方才是在叫我?”她之前似乎……是有跟他提起过她在江家时的原名的,然而平日里他却并非是这么唤她。
然而房内却并没有回应,四周是一片漆黑,并不算大的主帐中连他轻浅的呼吸声都听得不甚清晰。或许是尚藏着几分说不清道不明的私心,明明外头点着烛火,她却并未掌灯,以免将正熟睡的他惊扰,重新回归成那般冷冰冰的模样。她是真心想看看他流露出的如水柔情,哪怕仅是片刻也好。
抱着这般痴狂的念头,她小心地止了步子,在一片黑暗之中,用目光一点点描摹着他俊朗的眼眉,十几年来冰封雪藏的心,忽的悸动了起来。
扈姬打量的目光游移了几分,忽觉姜慕的榻下乎有一只黑糊糊的东西,似乎是从他怀中掉入床榻之下的。她好奇地走近了几步,借着窗外的月色看去,才见是一只朱面香囊。
与他相处这么些天来,还从未见过他身上有过这般女儿家的小玩意儿,想来平时应当是贴身收藏着的,也说明……那个送香囊的人,对将军来说,定然是很重要的罢?
扈姬心中一跳,鬼使神差地拾起了地上的香囊。香囊口尚未扎紧,她这么一动弹,去便从里头掉落出一片干枯了的杜若花瓣来。扈姬借着并不分明的月色轻飘飘地扫了一眼,便状若无事地装了回去,又端详着上头绣得歪歪扭扭的貔貅,看起来便知道年代久远,也明显是出自一个女子之手,只可惜……扈姬撇了撇嘴,这手法未免也太笨拙了些,这般粗劣的针脚,竟然也能拴着他那么多年?
乍然,一只火折子凭空“咻”地迅速从她耳边擦过,一时间划破了她耳畔的空气,精准地打亮了她身后的一盏烛火,灯火通明之间,姜慕从榻上出奇冷静地坐起身来,居高临下地看着她。眉目间依旧是结满了冰霜,还有几分戒备,若不是她亲耳听见那声呼唤的的确确是从他房中传出,她如何也想不到,眼前这个终年如孤山雪岭的男子会发出那般温柔的呼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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