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净整洁的屋内,只剩两人。
雨薇掏出怀里的绿玉珮,小心翼翼地递给了山阳公刘协:
“小女子曾做过几日内廷的医女,为刘娘娘侍过疾,因而有幸得知大人的医名,故今日冒昧前来求医。”
刘公接过玉佩,看着这一汪碧绿,竟是凝神:“阿媛她……如今可好?”
“娘娘和小公主住在长秋宫,生活得很平静。”
刘公点了点头,握紧了那玉佩,仰头叹道:“终是我这个做父亲的,对不住她了……”
提起刘淑媛,雨薇心头亦涌起思念之情,却不知该如何宽慰山阳公,静默了一会儿,却还是刘协先开口道:“我观姑娘面色苍白、气息不紊,应是重伤初愈后气血两虚。以姑娘的医术对此症诊断用药并不困难,何须千里迢迢向老夫问医?”
“小女子前来并非为了自身的病症,只是想恳求大人,前去医救一个人……”雨薇恳切道。
“何人?”
“现在温县的司马家二公子昭。”
“司马昭?”刘协愣了一下,继而却摇了摇头。
“刘公不愿相救?”雨薇焦急道。
“不愿?”刘协涩然一笑,“姑娘这样看待老夫?”
“不……是小女失言了”雨薇自悔,连忙说道,“刘公既有医济苍生的胸怀,必然早已不再介怀旧日的恩怨了……”
刘协叹了一口气:“医济苍生倒也谈不上……但自从归隐田园,悬壶民间,很多的事,倒真的释怀了……说来,当初确实也曾恨那司马懿鼓动曹子桓废汉建魏,可如今身在民间那么多年,看百姓渐渐安定富足,再回想起来,朝代更迭又岂是几人之力所能控制的?或许大汉的气数确实已尽,与其做那深宫之中的傀儡,倒不如纵情山水来得逍遥自在……”
他顿了顿,又道:“姑娘若还能见到阿媛,便将这些话告诉她,就说,为父已经放下了,让她也放下吧……”
眼前刘公眉宇间的豁达与脑海里刘淑媛平静的笑容渐渐重叠,雨薇感慨道:“我想,娘娘她,也已放下了……”
停了一会儿,刘公继续说道:“司马昭的病,老夫也有所听闻……并非不愿医救,的确是无能为力……”
雨薇的心猛然一沉,刘协看出她的失望,叹道:“姑娘为医,应当知道此外伤后的惊风痉挛之症,应是风毒入血所致。世上的医药至多只能缓解些表症,却无法治愈……姑娘的医技不在老夫之下,能令姑娘都一筹莫展的难症,老夫同样力所不及……”
雨薇的失望变成了绝望,想起司马昭被病痛折磨的样子,她心如刀绞:“真的没有其他办法了?……”
刘协心有未忍,犹豫了片刻,才开口道:“若说能救治此症者,世间或许还有两人……”
雨薇心中蓦地升起希望:“请刘公赐教。”
“其一,应是神医华佗。当初魏王逝后,他便不知所踪……如今若还在世,也应是耄耋之年了……”
“华神医已不在世了……”雨薇心凉道。
刘协有些疑惑地看她,却不追问:“还有一人……”
他忽然顿住,似又陷入迟疑。
“是何人?”雨薇急道。
“还有一位,便是曾指点过老夫医术的那位高人……他的医术高深莫测,老夫曾亲眼见他以一根神针就令人起死回生……”
“请问这位前辈的尊号?现在何处?”雨薇忙问道。
“他姓李,倒算不上前辈,只是老夫的忘年之交罢了……现下就隐居于山阳城西的毓秀山中……只是他一向恬居于世外,且性情古怪,未必肯见姑娘……”
“不管怎样,我都要尽力一试的。”
刘协看着她一脸执着坚韧,不由地暗暗感佩。他将那块绿玉珮重新掏出,还入雨薇手中:“你带这块玉佩去,或许还有望一见……”
照着刘协指点的路线,马不停蹄地行了半日才到了毓秀山下,又步行了一段曲折的山路,才在一山明水净处,见到了她要寻访的院落。
不似想象中高士隐居的竹篱茅檐三间草堂,眼前是掩映在青山绿树中的几间青瓦大宅,幽静古朴颇有些庭院深深的意味。
雨薇上前叩门,过了许久才有一个神情慵散的中年仆从出来开门。却未待她说明来意,先道:
“我家主人概不见客。”说着便要关门进去。
雨薇忙拦住他:“小女子实是有要事求见前辈,烦请通禀一声。”
见那仆从不答,她急忙从怀中掏出那块绿玉佩,递了上去,“请将这块佩玉交给前辈,山阳公刘大人言道,你家主人见了这块玉佩,便会愿意见我的。”
“你认识山阳公?”那人将信将疑地看她。
雨薇忙点头道:“正是山阳公指点在下到此的……”
那仆人这才不敢怠慢,接过玉佩,进去通禀。
雨薇焦急地等在门口,少顷,才见那仆从出来,神色依然轻慢:“我家主人说,多谢姑娘赠送的玉佩,东西他收下了,姑娘可以回去了……”
雨薇愕然,她怎么也不明白这个所谓高人的处事逻辑,一时竟是气结,可转眼见那仆人又要关门,又急忙上前忍气求道:“小女子只求一见,向你家主人说明原委……”
那仆人的神情缓和了一些:“我家主人说不见便不会见。姑娘还是回去吧……”
“为何?难道不能给小女子一个缘由吗?”雨薇执着道。
那仆人犹豫了一下,悄声道:“我家主人脾气如此,他曾言道,他只救想救之人,而姑娘要救的那个人,就算他能救,也不会救的。”
“难道你家主人已经知道了我的来意?”雨薇惊讶不已,心里对这个世外高人的疑虑却瞬间打消了。
她再也顾不得许多了,一咬牙便跪倒在门前的沙砾地上:“小女子诚意求见,若你家主人执意不见,我便在此长跪不起……”
那仆人摇头叹息了一声,却是关门进去了。
时间一点点过去,正午毒辣的日头炙烤得她头晕目眩,双腿已然痛得麻木,本就血虚气弱的身体随时都要倒下,可她却凭脑海中残存的一丝清明顽强坚持着。
——什么长跪不起?那些小说电视剧里最让人不屑的狗血桥段,如今她竟也不得不用上了——的确已经没有他法了,只要有一线希望,她都不能放弃……想起子上所受的折磨,想起他为她做的一切,——只觉得,此时此刻身体的不适,尊严的摧折都算不了什么了……
紧闭的大门还是没有一点地动静。
而雨薇强撑的身体和意志却都到了极限,跪在身后的阿术看着她摇摇欲坠的身形,再也忍不住起身去扶她道:“姐姐,别再坚持了!二公子的病若连姐姐都治不好,世上哪里还有人能救?我看这所谓的高人也不过是故弄玄虚,姐姐这样做,根本不值得……”
“阿术,别说了!”头上骄阳似火,雨薇的脸色却已白得渗人,“今天若见不到前辈,我是不会回去的……”
“那好,他们不开门,我便闯进去!”
雨薇还没来得及阻止,阿术已怒气冲冲地上前推门。而出人意料的是那门竟未上栓,只轻易地便被推开了……
门内是一个草木葱郁的大院子,正当中一条笔直的石砾小径直通向院子另一头的正厅。
“阿术,不可!”
雨薇想阻止,阿术却已踏足进去。
院子里并未见一个人,可阿术身子才跨入的一瞬间,却已感觉碰到了什么。只在顷刻,两边已射出几支冷箭。
阿术大惊,身形急转,一个翻身腾跃才堪堪避过了这些冷箭,却在半空中又碰到了什么,人还没站稳,头顶上一个铁栅铺天砸下,他情急之下不得不向后急退,却又正好踩到了身后的陷阱,终于无处可躲地被一张大网兜住,顷刻间吊到了半空。
他拼命挣扎,那网兜却裹得越紧,勒得他几乎窒息,他不得不放弃徒劳地挣扎,朝着下面喊道:“姐姐,快走!快回温县去……”
雨薇惊得目瞪口呆,她怎么也不会料到这看似静谧的庭院,会暗藏着如此环环紧扣的精妙机关,极目向里望去,透过那隐隐的杀机,脑海里竟莫名地想起一个人的身影。
“阿术,你别动。我想办法救你!”雨薇说道,心里却已乱了章法。
“姐姐,别进来,里面都是机关!”阿术急叫道。
雨薇刚要踏入的的步子骤然止住,她定神看去,才看清眼前这条道上,纵横绷悬着无数条细如蛛丝的银线,显然这便是触发那些机关的引线。以阿术的武功,未过三招便着了道,那么手无缚鸡之力的她又如何破得了这重重机关?
而此时,远处正厅的门似乎已经打开,隐隐有一个身影端坐在正中,却看不清面容。
“我想,我已经知道阁下是谁了!”雨薇决定凭着直觉放手一赌,“江雨薇手无寸铁、诚心求见,天机公子何苦如此防范?”
前方还是寂然无声,雨薇心中忐忑至极。
忽然,先前那个仆从却神不知鬼不觉地在她身边冒出来:“江姑娘,我家公子让你进去了。”
雨薇听他改口说“我家公子”,便料被自己懵中了对方的身份,想到之前那个惊才绝世的天机公子不但没死,还近在眼前,她心中又惊又喜——可随之又记起那日长江里,箭雨之中的一叶孤舟,层层浓重的不安又渐渐弥漫上心头……
她向前迈了一步,看那些横在面前的银线并没有撤去的意思,不得不狐疑地停住脚步。
“江姑娘,我家公子就在那边等着。这条路却是要你自己进去的……”那仆人一笑道。
“可是……”雨薇这才明白对方的刁难并未结束。
“其实,要过这条路,说难很难,说容易却也很容易……就看姑娘怎么做了……”那仆人不咸不淡地说道。
雨薇仔细看去,这才明白了他这话的意思——眼前的银线虽然纵横密布,但每一条都布在离地三尺以上的范围内,也就是说人只要低头跪行,或者匍匐前行便能一路钻过去……
她抬头望向远处那个无动于衷的身影,一种难以言喻的屈辱感涌上心头。可她却连想都没有再去想,只一提裙摆,便噗通跪倒。
适才已跪得水肿的膝盖,此时摩擦在粗砾的石子路面上,每行一步都是钻心的疼痛,可比之更痛的是内心的折辱和自尊的尽丧……曾经清高孤傲将尊严视作生命的江雨薇,此时此刻却连抬头迈步直立行走的资格都没有!卑贱地如同一滩任人践踏的泥土……
“姐姐,不要去了。回去吧……”阿术哭叫挣扎,却苦于动不了分毫。
雨薇充耳不闻,全凭一丝信念支撑着继续跪行,不过十来丈的距离,却漫长到仿佛没有尽头。汗水血水沾染在衣裙上斑驳化开,而她却独独忍住了泪水,默默地将所有的苦涩吞入腹中……
终于,视线里出现了一把带着轮子的座椅,和从那椅上无力垂下的双足。
“你还是进来了……”不带任何感情的音调,却是熟悉的声音,正是属于天机公子。
雨薇缓缓抬起头,看清了近在咫尺坐在轮椅上的他。——的确是记忆里那张仅仅一面之缘却印象深刻的英俊容颜。只是此时却有种说不出的沧桑落拓——散乱的头发、隐隐的胡茬、消瘦的面容、冷淡的表情,一切都再也不复曾经的道骨仙风、潇洒磊落……
雨薇一时怔仲,直直看着他却说不出一句话来。
天机公子用手带动轮椅向后退了一步,设计精巧的轮椅随即一转,他已然背对着她:“听说江姑娘要见我,如今你见到了,可以回去了。”
“你的腿……怎会这样?”雨薇却愣愣地问道。
他背身不答。
“是那日长江一役,对吗?”
雨薇似乎明白了什么——他的变化、他的刁难、他的恨意……果然,一切都有原因,而这个原因却让她更绝望……
“你既知道了,就更应当明白,你要救的那个人,我是不会救的!”天机冷笑道。
“当日长江之中,的确是司马子上识破了阁下的诈降之计而下令放箭的,可是,阁下若是因此而伤,又怎能怪罪到子上一人身上,战争之事,本就是斗谋斗勇,成败生死岂能归结于个人恩怨!”
见他不答,雨薇不禁叹息:“记得阁下曾说过,战争就是战争,治疾便是治疾。在生死疾病面前,世人皆是一样……彼时公子惊才绝艳,胸怀和气度都让雨薇钦佩不已……可如今,阁下的冷漠消沉同样令人悲叹惋惜……”
天机公子终于慢慢地转回身,雨薇试着起身上前,才发现久屈的双膝早已不听使唤,她动了动,却依然只能狼狈地跪倒在地。
天机的嘴角勾起轻蔑的冷笑,他抬手指着雨薇膝行过来的那条石子路:“人若连站立行走的能力都没有了,还要什么所谓的胸襟和气度!”
“江雨薇,你听着。世上早已没有什么天机公子。我,只是一个不良于行的残废罢了。从此我不想管的事不会再管,看不顺眼的人不会去救……司马昭就是我最看不顺眼的那个,所以,我不救!”
他字字如铁在耳边铿锵,她绝望的心终于失控。
“你能救,为何不救!”
此时此刻,她心里压抑着的委屈全都涌了上来,酸涩的感觉占据了所有感官,泪水也在一瞬间汹涌决堤。
他一时怔住,怎会料到坚强如她竟会突然大哭,会将如此脆弱的一面猝不及防地展现在他面前。心里莫名地竟生出一丝怜惜来,他伸出手,几乎想为她拭去腮边的泪。而手却又骤然停住,他的眼神重又变得冰冷:
“我为何要救?我能治好他的病,谁能治好我的伤残!”
“你的腿,我来治!”她忽然止了哭,抬头间声音回复了冷静。
“江雨薇,你太高看了自己。你没有这个本事!”
“是,我是没有这个本事,可世上或许会有奇迹,任何希望都不能放弃……治不好,我便一生一世服侍你,做你的双腿,供你驱策……”
“你知道你在说什么吗?”他的眼中浮起一丝疑惑。
“我愿一生为奴为婢,供主人差遣。”她平静地重复道,“条件只是,你治好司马子上,放了外面的阿术。”
四下静默。她的腮边泪迹犹在,眼神却已坚毅执着。
他的心莫名一动,嘴角却浮起一丝玩味,他忽然俯身凑近她,伸手托起了她的下颌:“要服侍我可不那么容易,我若要,就要你整个人……”
他说着手指竟放肆地向她的颈下滑去,脸上的笑意越发邪魅。
雨薇不寒而栗:“你不是这样的人!”
“我就是这样的人!”他的目光一闪。
“那,好。”
她意想不到的干脆回答,连他也怔住。——一个如此独特的女子,明明刚才已脆弱得几近奔溃,此刻却又可以坚强到这般决绝……
“为了他,值得吗?”
雨薇点了点头:“这是我欠他的。”
“那好,成交。”他把身体靠向椅背,洒然一笑的神情中依稀又有了当初的那丝不羁。
然后,他指了指里屋:“你起来,推我进去。”
雨薇试着挪动麻木的小腿站起身。
“起得慢些,先揉一下委中和承山二穴……”他面上依然淡漠,声音却已没有那么冰冷了……
雨薇推动轮椅,随天机公子慢慢进入了另一间内室。
“请问公子,我们何时出发去往温县司马家?”雨薇忍不住问道。
“我什么时候说要去温县?”他却反问。
“你……”雨薇气结。
他几乎就要忍俊不禁,可终究还是沉下了脸色:“不就是‘破伤风’吗?我给你药,教你怎样用即可……”
他说着,伸手拉开一柜子,取出一个黑色的皮革小包。
而他接下来的动作却让雨薇在一瞬间目瞪口呆——只因为那个包居然是一个拉链型的医用急救包,而他已然熟练地拉开了拉链。
急救包向两边对开,里面是一排可以插放针剂的小格,可多数已经空了,仅剩两支充满药液的注射器还插在上面。
天机取下了其中的一支,转头对雨薇道:“这针的用法……”
而雨薇却已一把拿过他手里的注射针剂,快速译出了外包装上的英语说明,一口气说道:“TAT,即破伤风抗毒素,此单针剂量为2万单位,只需一次性静脉注射即可,很先进的剂型,似乎是JS公司的全进口产品,国内从未见过……”
轮到看天机那如遭雷击一般的表情了,雨薇仿佛觉得眼前有层迷雾在慢慢散开——天机公子,所谓天机……原来竟是……——此时此刻,她忽然有种扬眉吐气的感觉……
紧紧攥住手里的救命针剂,她轻轻扬起了嘴角:“多谢公子的针药,七日之后,江雨薇定然回来践诺!”
说着,她头也不回地转身出去,徒留下天机呆坐在原地的身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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