悬壶三国

101 (八十七)村居


一月后,洛阳近郊的梨花村。
    雨薇推着天霁沿崎岖小径,踏入这个安静的小村。
    “应该就在这里了……”天霁像是自言自语道,脸上似有几分希冀又有几分不安。
    迎面正好走过一个荷锄归田的农夫,雨薇忙叫住他:
    “请问大叔,这村上可住着一位姓秦的先生。”
    “秦先生?”那农夫摇了摇头,“没听过……”
    “那有没有一位外来的道士,花甲之年了,极爱喝酒的……”
    “哦……你是说那个酒鬼疯道士啊!”农夫明白过来,转而却打量起两人,“你们是他什么人啊?”
    天霁和雨薇一阵欣喜:“那人极可能是我家失散多年的一位长辈……他可还住在村里?烦劳大叔带我们去……”
    “住倒是一直住在村西,不过……”农夫叹了一声,“可惜七天前他刚死了。”
    “什么?”天霁惊愕失声。
    “要说那疯道士啊,真是个怪人……”那人一边引着雨薇天霁往村西走,一边说起了原委,“他不是本村人,也弄不清他叫啥名字,只听说他原先是个寄住在土地庙里的落魄道士,成日疯疯癫癫地只知道喝酒,境遇比乞丐也好不到哪儿去……可一年前,他不知哪里发了一笔横财,就问咱村上的王叔租借了一间村后半山上的空屋子,然后一个人住在了那儿……除了偶尔到集镇上买酒和纸笔,几乎从来都没见他出过门,也没见他和任何人说过话……直到七天前,村东酒家的伙计给他送酒去,才发现他倒在屋子里,已断气了多时,人都硬了……”
    “怎么会……”天霁的声音都带上了一丝微颤。
    “这浑身上下也没见什么伤口溃烂的,想是得了什么急病一时猝死了吧……”农夫摇头叹息,“他一个外来人,这一死连个名姓都没留下,更别说有什么财物了……这天气天尸身又放不得,村里人看他可怜,便各家凑了几个钱将他安葬了,也算是入土为安了吧……”
    “哦,说着就到了……”农夫突然停下来,在小村西边一间相对僻静的小木屋前停了下来。
    才到屋前却见一个中年妇人正在一个火盆前焚烧着什么。雨薇眼疾,忙奔了上去,也顾不得烫,伸手将火盆里的书纸拈了出来,用脚踩熄了火。
    “王家大婶,你这是在做啥呀?”农夫上前问道。
    “你说这死鬼老道,死在我家房子里,啥值钱的东西都没留下,却留下了这几大箱子的鬼画符……我瞧着怪邪气的,想赶紧趁着这大白天的都烧了……”那妇人指了指旁边的两口箱子,只见里面装满了一本本密密麻麻写着字迹的纸草本子。
    雨薇捡起她从火盆里抢出的纸张,再到箱子里随意拿了本纸册,但见上面或是画着各种直线曲线坐标轴,或是写满了各种算式公式积分……她虽然并不太看得懂,但也一瞬间肯定了对那个道士身份的猜测。
    她默默地将手里的草稿纸递给了天霁,而他虽然已预感到了什么,可还是在看到那些草稿的时候一下子怔住了,许久后,他颤抖着将那些稿纸按在胸口,低下头不让人看清他的表情。雨薇悄悄将手放在他的肩头,这一刻,也只有她才能明白他压抑着的难过和疼痛。
    “你们是……”妇人疑惑道。
    “他们是那老道士的家人,这些既是遗物,您也就别烧了,留给人家自个处置吧……”农夫帮着解释道。
    雨薇掏了两个金稞子,上前递到那妇人手里:“我家老爷寄住在这里时,烦劳大婶和各位乡邻照应,还帮着敛葬,我与相公实是感激不尽。这些只是聊表谢意……另外,我们还有一事相求……”
    “好说,好说,您尽管吩咐……”那乡野妇人几时见过这黄澄澄的金子,看得眼睛都发直了。
    “请大婶许我们夫妇继续在这小屋里租住上一段时日……”
    “只要你们不忌讳,想住多久都成,我这就给你们拾掇清扫一下……”妇人眉开眼笑道。
    木屋虽小,但经过一番收拾,又添置了些用品后,居住着倒也颇为舒适。小村的生活远离喧嚣,宁静地像一切纷扰都没发生过一样……
    天霁常常把自己单独关在屋子里,日复一日地钻研着秦教授留下的那些遗稿。雨薇主动承担了琐碎的家务,也从不过问天霁的研究进展,却从他渐渐展开的眉头中,明白回家的脚步在一点点临近——想到那个熟悉却已遥远的时空,她心里既期盼又忐忑,她常常觉得自己终归还是幸运的,在这奇异的乱世之旅中历经磨难最后却能遇见同病相怜的天霁,带给她一份回家的希望,也给了她一份家人般的温暖……
    然而,每每午夜梦回的时候,眼前依然会有另一个人的样子浮现,他温雅淡定的笑容、他的冰冷绝情的转身,他璀如寒星的双眸,他深情执着的誓言……都凝固成挥之不去的梦境,久久停驻,无法挣脱……也正是每当这个时候,就会有一股说不出的无力感和疼痛感涌入四肢百骸,让她疲乏无依、心神交瘁……
    不知不觉中这样过了两月,盛夏的闷热渐渐散去,早晚的凉意带来了秋的气息。
    天霁终于宣布结束了他的闭关苦读,而正是这两个月对秦教授遗稿的研究,让他掌握了对时间虫洞的具体计算和精确定位法。应该说,同样流落到这个古代乱世里,身为现代人的秦教授始终没能很好的适应和融入,可他却凭借最原始的计算方式执着顽强地实施着回归的梦想,终其一生都没放弃一个空间物理学家最伟大的试验课题……
    清晨的小院子里,天霁在轮椅上伸着懒腰,有些贪婪地呼吸着屋外的新鲜空气。
    雨薇拿了一卷银针过来,熟练地往他双腿的各个穴位上下针。
    “又扎针啊!”天霁无奈地吐了吐舌头,“你这跟容嬷嬷学的绝技到底有没有用啊?”
    雨薇又好气又好笑地瞪了他一眼:“我师父是华佗!”
    “喂,你轻点。痛……”
    “你说什么?”雨薇倏然停住。
    “痛啊……”
    话音未落,两个人面面相觑地呆住。
    “你是说,你的腿,有感觉了?”雨薇欣喜地叫道,蹲下身去检查他下肢的神经反射,“你受伤的脊神经竟然有修复的迹象,没想到这种最传统的医疗手段居然是有用的……”
    天霁将信将疑地试着从轮椅上撑起来。
    “别急,慢慢来……”雨薇鼓励地向他伸出手。
    而天霁拉了她的手,就像个蹒跚学步的婴儿,竟摇摇晃晃地站住了。他掩不住脸上的兴奋之情,迫不及待地想要迈步。
    可才动了一下,终是重心不稳向前倒去。连带着雨薇也被他扑倒在地。
    “你没事吧……”两人几乎是异口同声地问道,转而又同时愣住。
    这一刻,相拥着滚倒在地上,彼此间四目相对鼻尖相贴,就连呼出的气息都交织相溶,如此亲密无间的距离竟是他们之间从未有过的。
    雨薇有些尴尬地挪动了一下,而正是近在咫尺她柔软的身体、羞涩的表情、如兰的气息,让天霁的心莫名一动。
    他一低头,用自己的唇点住了她的唇,只蜻蜓点水似的一下。没等雨薇恼怒起来,便一翻身离开她身上,缓缓从地上坐起。
    “看来还是走不了……”他自嘲似的笑了笑。
    “不要操之过急,一步步慢慢锻炼,会有奇迹的……”雨薇与他并肩坐起,真心宽慰道。
    他点了点头,忽然又静默下来,看着她,眼中划过一丝忧郁,“雨薇,我想我是真的离不开你了……”
    雨薇一愣,悄然避开了他的眼神,笑道:“我没想要离开你啊……”
    天霁不再说什么,只是洒然一笑,然后攀上一边的轮椅坐了回去。
    雨薇也不帮忙,起身拍了拍衣衫,拿过一只竹篮。
    “昨天孙伯在河里下了好些鱼篓,我去瞧瞧今天有没有新鲜的鱼虾,买些来。”
    “今儿天好,心情好,胃口好,娘子多烧几个菜吧?”天霁涎着脸笑道。
    “好啊,想吃什么?……不过,也得我会烧才行啊。”
    “河鲜嘛……”天霁想了想 ,开始点菜:
    “红烧划水。”
    “清炒虾仁。”
    “响油鳝丝。”
    “田螺塞肉。”
    他一个个报菜名,雨薇却只能一个劲摇头:“通通都不会。”
    天霁不由得一脸黑线:“这些都是家乡菜好伐,我妈都会烧的,你不和她同一代人吗?”
    “人和人是有差别的。”雨薇无奈道,“所以,我只能说你爸娶了你妈,真的很明智……”
    “听说孙伯家的香儿姑娘烧得一手好菜,要不你顺便向她请教请教?”
    “你说那香丫头啊,我还不知道吗,的确是枚吃货,可要说烧菜,大约还不如我呢……”雨薇道。
    “这么说来说去,你到底准备做什么给我吃啊……”天霁做仰天长叹状。
    雨薇忍俊不禁:“这样吧,我去把孙伯家的鱼虾都买来,放在一锅里炖成一个十全河鲜煲。再叫香丫头也过来打个边炉。到时,美食美人当前,想必夫君定能食指大动吧……”
    “烧一锅杂烩汤,还好意思请人来吃?我家娘子果真能干啊……”天霁故意抚额哀叫。
    “知足吧,你……”雨薇锤了他一肩膀,明媚笑起。
    提蓝出门,外面天高云淡阳光和煦,她不由得深吸了一口气。步履轻松地踏上了石板小径。
    然而,她不知道的是,不远处,始终有道目光驻留在她身上……
    小院的柴扉旁,他其实已立了很久了。今晨,当探报查实她还活在世上的那一刻,他就迫不及待地赶来了,虽然明知她已嫁为人妻,虽然已预料到可能的物是人非……然而,当亲眼目睹了她与别的男子亲密无间,亲耳听到了他们的欢声笑语……他的心仍然像被狠狠撞了一下,掉进了不见底的深渊里,所有的欣喜期待都在一瞬间冰封冻结,那些在梦中设想了千万遍的重见,此刻却有种意想不到的苦涩……
    “雨薇……”
    看着她渐渐远离的背影,他在心中喊出这个千回百转的名字,终于决定迈步去追时,耳畔却传来天霁沉稳若定的声音:
    “贵客既来了多时,何不进屋坐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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