悬壶三国

102 (八十八)隐衷


简朴却明净的小屋里,天霁和曹睿相对而坐。紫陶的茶炉里煮的是纯粹的清茶,天霁亲手沏了两盏,薄薄的水汽中,淡淡的茶香氤氲开去。
    “我和雨薇都不爱喝那些加了盐糖花果的茶,家中只有这粗陋的苦茶,让陛下见笑了……”
    曹睿不语,端起茶盏轻呷了一口。那味道让他忆起第一次在雨庐喝她沏的茶——清苦中带着一丝淡淡的回甘:
    彼时她笑的纤尘不染:“雨薇喝茶的怪癖罢了,元仲必然喝不惯吧……”
    “不,清淡纯粹,一如其人……”
    ……
    他默然放下了茶盏,如今,一样的清茶,却只剩苦涩。
    天霁不动声色:“陛下既找到了这里,想必也查知了区区在下的底细了……”
    “得天机者得天下,天机公子不必过谦。”曹睿淡淡地道。
    天霁一笑:“在下这样子,早配不起什么天机公子的名号了……而今,我只有一个身份,那就是,江雨薇的夫君。”
    曹睿怔了怔,眼中的锋芒一掠而过:“但这个身份,很快就将不复存在……”
    “是啊,陛下若要除掉我,甚至要让我挫骨扬灰烟消云散,这都不是难事……”天霁的笑意中有一丝邪邪的嘲弄,“可是杀了我,陛下就能得到她了吗?江雨薇是怎样的女子,陛下心里应该清楚……况且,在这之前,还有那么多的疑问和谜团,难道您就真的不想知道吗?”
    曹睿抿唇不语,却目光咄咄地看着他。
    天霁依旧泰然若素:“——相信陛下听完我今天所说的话后,就未必真想杀我了……”
    “你说。”
    “如果我猜得不错,这间小屋,不是陛下第一次来吧?只是,这里之前的住户并不是我们……”
    “秦先生?”
    “是的。秦先生是我的老师。”
    曹睿脸上终于显出一丝讶异:“你们究竟是什么人?”
    “实不相瞒,我和老师是来自一千八百年后的人……而江雨薇,也是!”
    天霁平静的话语让曹睿整个人凝滞了一下,但他却并没有想象中的那么惊讶,只是涩然一笑:“穿越?”
    “不错。”天霁暗暗钦佩于他的镇定,“如果我猜得不错,想必陛下早已听过这个词,甚至可能亲身完成过一次穿越?!”
    “你知道?”
    “我也是才猜到的。”天霁轻叹一声道,“我与老师在这世间失散了十年,直到最近才有了他的消息,可惜他却已与世长辞了。于是,我在他的遗稿中查找穿越回去的线索,却很意外地发现,老师通过这些年的研究,已经能成功地计算出在同一时空不同地点间的空间通道,也就是说只要在特定的时间和特定的地点,进入这个空间通道的入口,就能瞬时间从另一个地点的出口出来,即所谓的近则穿墙越壁,远则瞬移千里……”
    曹睿默然,眼中却有一丝空蒙。
    “关于陛下和雨薇的旧事,她都告诉我了……”天霁却忽然转了话题,“我相信陛下对雨薇的情意是真的。而其中陛下做的最令我感佩的一件事,就是祁山之战中,只身潜入蜀营救出了雨薇。但我一直想不明白的也正是那一次,陛下最后只剩一人面对千万蜀军,如何做到了全身而退?——以陛下的身份绝不能沦落为囚,更不会牺牲魏国江山来保全自己性命,唯一的答案便是——陛下在被押回蜀营的途中,成功地穿越回了咸阳!”
    曹睿依旧沉声,可握着茶盏的手却微颤了一下,水渍沾上了衣袖,化开几点斑驳的痕迹。
    “如果在下所料不错,其实陛下当初在街头邂逅了家师之后,就曾留意调查过其人。甚至曾微服来此地与之结交过。而很可能正是在陛下那次离京亲征长安前,家师曾将他计算出的那条空间通道也就是穿越之法,告诉了陛下,才有了后来陛下成功从蜀地脱身……”
    天霁顿了顿,看着他叹了口气,“同一时空中的穿越,不同于我们这种跨越千年的时间通道,不需要外来的能量作为动力,但它却要消耗穿越者自身的能量作为动能,也就是说瞬时移动的距离越远,穿越者体力的耗损就越大,而祁山那个穿越点离咸阳有百里之遥,也就说当时的陛下,就相当于用一个瞬时走完了百里路程,那样做对全身肌肉和脏腑的损耗程度,恐怕就算是您和家师都不曾预料到的……因此当陛下强撑着回到白马寺和雨薇团聚时,才会疲惫憔悴成那样……”
    “之后,你们回到了洛阳。陛下的身体虽然逐渐恢复,但有些脏腑的损伤却已不可逆转。那时的你几乎日日为病痛折磨,太医甚至可能已诊断出陛下无长寿之相……但这一切你却没有告诉雨薇,甚至刻意回避了她……因为你心里清楚,雨薇若知真相,必然会内疚自责,必然会为了你的身体问题殚精竭虑耗尽心血却无能为力……而在这时候,毛贵嫔出现在了陛下的视线里,她以雨薇师妹的身份接近了陛下,让您放松了警惕,她更用银珠粉这种近乎饮鸩止渴的办法为你缓解身体的疼痛……也正因为沉溺在银珠粉熏香的迷雾中,陛下放任毛嬿怀上身孕宠冠后宫,而忽视了其背后的心机和手段……而陛下您作为这个时代的皇者,更不可能知道,这样的情形对于来自一千八百年后的江雨薇是怎样的一种伤害!”
    “毛嬿所做的一切,朕都知道了。不过她那天受了惊吓流产了,人救回来后变得痴痴呆呆,如今关在冷宫里,朕也并不想再追究了……”曹睿说着顿了顿,才又问,“那天的人是雨薇,对吗?”
    “是。但毛皇后的流产却不是雨薇的缘故,夜夜沉浸在银珠粉熏香里,她的孩子根本不可能保住,流产只是迟早的事罢了!”天霁冷冷一笑,“还有,雨薇潜回皇宫,目的只有一个,就是找回她自己的东西,而那物件是让我们穿越回去的最后一个关键之物……”
    “你们要回去?”曹睿面上终于现出波澜。
    “是,现在已万事俱备,只等待最后的穿越时刻了。”天霁笃定道。
    “什么时候?”
    “半年后。”
    “朕是不会让她回去的!”曹睿眼中凝起霜剑。
    “可是陛下,雨薇现在是我的妻子。”天霁微微扬起嘴角,眼神中甚至已有了一丝挑衅的意味,“我和她,才是同一种人。”
    “我不在乎。”曹睿亦冷然一笑。
    相对而视,两人的目光都没有丝毫的退缩。看不见的角落里,暗卫隐约移动的悉索声,却让此时沉静的空气中有了种一触即发的紧张感。
    许久,曹睿却移开了眼神。他微微做了个手势,暗处的隐卫即刻悄然退开,可那份不着痕迹的压力,却仿佛依然留在空气中。
    “朕想见一下雨薇,让她知道一切的因果真相,之后,给她自己抉择的机会!”他语调平淡,却不容置疑。
    “不,我不会让她选择,雨薇必须跟我回去!”天霁竟是出人意料地决绝。
    一瞬的诧异,他素来温润的脸上浮起一抹戾色:“你不敢?”
    “我是不敢!”沉默了片刻,转而,天霁涩然一笑:“事到如今,我亦不妨直言相告吧……”
    “我和雨薇,其实只是名义上的夫妻罢了……雨薇是一个很独特而有主见的女子,这一世里,她或许有很多份情义难以舍弃,但真正让她刻骨铭心去爱着的,的确就只有陛下您一人而已!你们之间既然因为误解而分离,同样也可以因为冰释而重拾……尤其,倘若雨薇得知了陛下那一回的舍命付出后,以她的性格,或许真的会选择不顾一切地回到你身边!”
    他叹了一声,停下来看了眼曹睿,而他只是抿唇听着,眼中氲起一丝迷离。
    “说实话,我原本也认为,知道一切那是雨薇的权利,不管她如何决定,我都应该尊重,只要她幸福,我愿意成全……可是现在,一切却已为时已晚。——雨薇她得了很重的病,随时随地都可能猝死,一千八百年后的医学技术才是唯一可以治好她办法!”
    曹睿手中的杯盏掉落案上:
    “是何病?”
    “雨薇是在毫无准备的情况下穿越而来的,正如同陛下所经历的那次穿越对身体造成了巨大的伤害,雨薇当时虽然借助了对撞能量的庇护,可身体上同样留有一些她没有察觉的隐性伤害……夜探皇宫回来的那一日,雨薇毫无预兆地突发心跳骤停,差点就……而据我看来,原因就是她心脉之上有一道裂口破开了,以至于心血外流心率紊乱而猝死,我当时虽然用后世带来的针药暂时帮她凝住了心血,将她救了回来……可之后却再不会有这样的药了,而那道心伤就像是一个随时都可能发作隐患,不定哪日就再次破裂……到那时,便是神仙也不可能救她……”
    曹睿再也无法掩饰面上的惊愕:“那么,雨薇她自己可知情?”
    “她不知道。”天霁摇了摇头,“在目前的条件下,就算以雨薇的医术都治不了自己的病,让她知情又有何益?”
    “其实,现下这样对雨薇未必是件坏事。她不知道自己的病情,不知道祁山的事,不知道陛下来过,那么她就不会矛盾纠结,依然可以在这里平静洒脱地活着……只要平安挨过这半年,我就可以带她重回到那个先进的时代,那时的手术可以彻底治愈她的病,而那个世界里有她熟悉的亲朋,便捷的科技,她会开始一个全新的生活……”
    “够了……”曹睿打断他,闭目,将下唇咬得发白。
    天霁却没有住口,继续说道:“而倘若她知道一切,选择了陛下?——那么你们的相守或许会是一年两年,或许只有一天两天……当生离死别不期而至的时候,那样的苦痛,陛下不会不明白……况且,那次祁山穿越对陛下健康的影响还将持续,病痛的折磨会让你更快地衰减……恕我直言,后世的书页上记得明白,您不是个昏聩的帝王,但却英年早逝膝下无子,您的皇后也绝不是她江雨薇!——这便是历史,原是我不该泄露的天机,却是任谁都无法改变的命运!”
    天霁坦诚地注视着他,却渐渐放缓了声音:“因此,即使雨薇留在了这个时空里,也注定只会是一缕散而无踪的烟尘,陛下给不了她白头到老天长地久……用片刻的欢聚,换一世绵绵不绝的苦痛,即使雨薇甘愿,陛下又有何忍?”
    又是一阵静默,曹睿全无血色的唇角却扯出一抹笑意:“你说完了?你说了这么多,无非是让朕放弃雨薇,不再相见?你怎知,朕就相信你说的话……”
    天霁呆了呆,只觉得他那缕笑意有种说不出的虚渺和苍凉。他不由得深吸了一口气:
    “信与不信,自在陛下心中。天霁只是真诚地恳求陛下,用这一刻的放手,成就她一生的平安宁静……”天霁说完,虽仍坐在轮椅上,却揖手齐眉做了个屈身拜下的动作。
    曹睿一言不发地目视着前方,视线渐渐虚无。许久,他缓缓站起,转身,离席,衣袖拂过处带落了几上的茶盏,哐当的碎裂声中,他仿佛听见自己的心上,亦有什么,悄然破碎……
    独自跨出了小院的柴门,树影下细碎的阳光晃得他微微晕眩,抬头间,她的身影还是不期而至。
    屋前的小径,她款款走来,轻布小衫绿萝裙,挽着一只竹篾小篮,不施粉黛的脸上挂着清浅的笑,而那抹笑却在她看到他的那一刻骤然凝固住了。
    重逢,终究还是避无可避……
    咫尺之遥,相对而立。
    静默,亦不知过了多久,就仿佛一生一世般的漫长。
    终于,他的嘴角扯起一抹似有还无的笑意:“天机夫人,幸会。”
    她蓦地颤了一下,无数次午夜梦回设想过各种爱憎别离,却独独没有想到重逢会是这样的境地。
    她木然地僵立在那儿。
    他却微微颌首,告辞,与她擦肩。一切疏离到仿佛只是萍水相逢的路人。
    蓦然地,她只觉得身体里似有什么在一点点流逝,一种永远失去的惶恐在瞬间充斥满她所有的感官。
    “元仲!”忽然,她无法抑制地追了上去,从身后紧紧抱住了他。
    竹篮滑落,鲜鱼活虾散了一地,在尘埃里扑跳挣扎,无端端地有种残忍而绝望的意味。
    他亦颤动了一下,直到感受到后背传来滚烫的温度,她的气息她的泪,就这么湿透了他的衣衫,一路炮烙进他的心里。
    这一刻,他几乎也想不顾一切地抱住她、亲吻她,不去管一切的是非流长,哪怕山河变色天地崩塌,就此死去,都不再分开。
    然而,天霁的话终是在耳边响起:
    “用片刻的欢聚,换一世绵绵不绝的苦痛,即使雨薇甘愿,陛下又有何忍?”
    他闭目,任眼角的泪悄然滑落。然后伸手,慢慢掰开了她的双臂。
    “别后,好自珍重……”
    沙哑的声音轻飘如一缕烟云,在风中消散,他头也不回地迈步,独留下雨薇单薄的身躯,怀握着一片虚无,久久伫立……
    渐离渐远,没人能看出他沉稳步伐下的踉跄,也没人懂得她坚毅外表下的脆弱……
    一点点拉开的距离就仿佛一寸寸撕裂开的伤口,浸渍着两个人的心血,滴撒了一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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