瑾纪

第52章


当年顾源朗含冤而死,顾家也只剩她这一根血脉流落江湖。事情水落石出后,黎王派人寻她,希望能做些补偿,当然也不过是想做做样子,来挽回王室的面子。只是她毫不领情,竟然一口拒绝。往后的日子,她依旧是布衣荆钗,站在花鼓楼台,怀抱琵琶,自在地歌唱。然而早有人仰慕她的名声,千里迢迢,只为看一眼她骄傲美艳的脸。
  我经常会梦见那样的情景,温暖的夕阳落在她的脸上,而她肆意地笑着,年轻而快乐。
  可惜那只是个梦。
  从我记事起,我便和她一起住在一座破旧而偏僻的房子里,从来没有别人的瞩目,甚至几乎没有存在感。
  有时候,会有一个男人来看我们,穿着华丽的衣服,带来一些钱。
  那时候娘就会很高兴,每次,她都会不厌其烦地指着男人离开的背影告诉我:“尘儿,他就是当年找到我的那个人。”
  我知道娘是感激他的,不管怎样,是找到了她,替顾家洗脱了冤屈,让她真正的骄傲起来,而女人,往往分不清感激和感情。
  “娘,他是我爹吗?”我小心翼翼地问,不想打破她脸上的光芒。
  “不、不是。”她急急地回答着,似乎怕我不相信,“他是我们的恩人,他替我们顾家洗清了冤屈,是我们顾家的大恩人。”她紧紧地搂着我,脸上所有的喜悦都消失不见,眼泪直直地坠进我的脖子。
  “就因为他是恩人,所以他不能是我爹吗?”
  “傻孩子,他有妻子的,他的妻子是将军遥戚的长女。知书达理。你看见了,就知道他们才是天造地设的一对。”一句话说的断断续续,她认认真真地解释,那个“傻”字,早不知道说给谁。
  我以为日子会一直这样过下去,直到娘口中那个知书达理的女人生下了孩子。这本来与我们并没什么关系,我也并不知道为什么,可要她想找人来杀了我们母子。
  除了一封提醒的信,那个本该负责的男人什么也没有做,很明显,他默许了这种行为。
  来不及收拾什么,不过那个家,其实好像并没有什么留恋的。
  然而我们实在低估了那个女人的决心,直追到瑾国边境。踏出城门的那会儿,娘定定地看着我:“尘儿,怕吗?”
  我摇摇头,大声告诉她:“不怕,娘亲也不要怕,尘儿保护你。”事实证明,我的勇气完全来自一种叫做无知的愚蠢,我还以为我可以保护她。
  
  “后来呢?”
  我给渊翼将这个故事的时候,还不知道她是猎翯的女儿,也不知道她原本该是瑾国的惜风公主。那时候我应该已经三十几岁了,而我对面的少女,年轻而单纯,虽然偶尔会使坏,骨子里却善良的不得了。
  我知道如果我敢用“善良”这个词来形容她,她一定会跳起来打我一顿。
  但我不知道为什么,在她无数次追问我为什么救她后,我坐在她面前,给她讲了这个故事。
  “后来······”我仰倒在椅子里,仔细斟酌着语句说出这个从未告诉过别人的往事,好让自己听起来不那么难过,也让她不会难过。
  “后来,我娘为了给我换一口吃的,被两个路过的樵夫糟蹋,然后自杀了。”对,就是这样,很简单的一句话。
  对面很久没有声音,我于是接着说道:“后来,我遇见了一个叫瑾澌的人······”
  “你恨她吗?”她突兀地问,我一时间没有反应过来。
  谁?恨谁?瑾澌?
  不对,她说的是我娘。
  “不恨,为什么恨。”我摇摇头,并不明白她的想法。
  “她抛弃了你。”她脱口而出,一脸的义愤填膺,我这才发现她红得不成样子的眼睛。
  “可没有那口吃的,我也根本活不下去。”我叹了口气。我以为我会很难过,没想到还得抽出力气安慰她。
  “那你爹呢,你恨你爹吧?”
  我知道这小丫头又在钻牛角尖了,她一直很在乎这个事实:小时候,她被亲生父母抛弃了,长大后,她的养父母又再度抛弃了她。
  “不恨。”我看着她笑,觉得她真是个小孩子。
  而她忽然放声哭了出来:“为什么,为什么不恨?他们抛弃了你,为什么不恨他们?”
  “傻丫头。”我拍拍她的脑袋,“我不恨他,但我也绝不爱他。”她抬头看我,浸着水的眼睛亮的不像话。
  “因为他从来没有爱过我。”我没有躲开她的目光,尽量让她听懂我的意思。
  “但他们毕竟······毕竟······”
  “毕竟怎样?毕竟给了我生命?”我挑眉,将她的惊讶尽收眼底,这丫头太善良,明明想恨,却又硬不下心肠。
  “我从来不觉得生身之情重于养育之恩,也不觉得他给了我几口饭我就该做牛做马报答他一辈子。他不爱我,我也不爱他。这不是冷漠,是公平。”
  她定定地看着我,我知道这个故事已经没有讲下去的必要了,于是起身退了出去。
  我根本就没有什么资格跟她说这些,就是因为当年瑾澌伸出的那双手,我便一路为他披荆斩棘,天涯亡命。
  或许早已不是为了报恩,有的人就是有这样的能力,他站在你面前,甚至不需要看你一眼,你就可以为他做任何事,心甘情愿。
  瑾澌······
  即便已经远离了那个世界,我仍是会想起他,似乎只要一息尚存,那么即使蹲在黑暗的深渊,我也能看见那双手,看见他静默而深敛的慈悲。
  “愿意跟我走吗?”他的身上有着微蒙的白色光线,在冰天雪地里,有一种奇异的暖。而他伸出的那只手细如白玉,竟像极了娘亲。
  只是触手上去,凉得让人心惊。
  而他却忽然笑了,在自己的手碰到他的那一刻,他淡色的唇轻轻抿开,一瞬间,竟有了融化般的温度。
  后来我才知道,那种笑容来自于一个寂寞的人对信任的渴望。
  “乖。”他蹲下身来拍拍我的头,姿势笨拙,然而笑得温柔,“现在,我们先把你娘葬了好吗?”
  我点头,忽然觉得我娘并没有走,她借了这样一个神仙般的身子,告诉我,该如何活下去。
  我站在他身后,看他用细雪轻柔地擦净我娘腕际的血,然后用很轻很轻的声音告诉我:
  “不管怎样都要活着。因为死了,就真的什么都没有了。”
  因为死了,就真的什么都没有了。
  那我现在呢,算什么?
  除了仍旧缓慢跳动的心脏,我已经一无所有。
  
  “大叔,我想·····我想去去看看他们。”
  “哦。”我接过她递来的筷子,赶快扒了一口饭,又想起什么似的对她皱眉,“你刚刚叫我什么?”
  “大叔啊!”她眨了眨眼,把无辜装得煞有介事。
  “好,你等着。”大叔就大叔吧,我大了她几乎20岁,她叫我大叔好像也无可厚非。亏潋焱总说我是个长不大的孩子,现在,我也老了呢。
  “喂,大叔。”她拿起筷子在我眼前晃了晃,“想什么呢?”
  “我在想那天不知是谁,为了让我救她,喊了那一声千娇百媚的‘哥哥’。”
  “你!”她果然发怒,撇过来的筷子被我轻巧避了过去。
  “徒弟打师傅?这可不是什么值得提倡的行为。”我故意把眉头皱在一起,摆出自以为是的“师傅”架势。
  “哼,你一定是怕我打过你,都不认真教我。”然而似乎并没什么效果,她瞪了我一眼,另寻了双筷子吃饭。
  “是你太笨了好吗?”我并不示弱,当年本少爷舌灿莲花时,你还在娘胎里没出来呢。
  “喂,师傅······”
  我挑眉,她一这样叫我准没有什么好事。
  “你那里还有没有银子?”她竟然难得有些不好意思。
  “干嘛?”这时候知道手短了,吃住都是我的怎么不见你对我态度好点儿。
  “我想,把欠他们的还了。”
  “哎,可惜师傅我真是一文钱也没有啦。”
  “不可能,你那天随便一掏就拿出了一锭金子。”
  我连扒饭的动作都没有停,头也不抬地对她说:“你觉得我要是真随便一掏就一锭金子我还住在这?”
  “可是······”她怏怏地放下碗,“那怎么办啊?”
  眼看目的达到,我把碗往桌子上一放,说道:“去把碗洗了,为师替你想办法。”
  这样一说,她已经知道我在故意作弄她,愣了一愣,竟然装模作样地对我道了声谢。
  “乖徒弟。”我笑得唇红齿白,知道她早在心里把我骂了不下百次。
  
  小丫头终于回家去看她的养父母,屋子里有忽然安静了下来,一切似乎跟从前一样,唯一不同的是,我想起了很多我本来已经遗忘的事。
  我听说瑾澌已经退位,新任瑾王是瑾澈的孩子。我并不知道他为什么这样做,就像我不知道他当年为什么千方百计地想要那个王位,即便在那场斗争中,他并不快乐。
  为了王位,他甚至做出了人生中最大的一次妥协,他娶了猎翯,一个不爱他,他也不爱的女人。他背叛了跟潋焱的爱情,同时也背叛了和渊晢的友情。而我不知道的是,智谋如他,是否知道我也喜欢那个女孩儿,那个自由自在的,渴望自由的女孩儿。
  在潋焱出事之前,猎翯终于离开了王宫。后来潋焱告诉我,那是因为她告诉她渊晢还活着。
  我那时候想,走了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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