随夏而安

在真真假假的信息中，忍不住感怀抱怨为何西格尔教授会变成今天这样，看到那张照片就明白了。他只是没有对手可以让他低下尊贵的头；他只是没有朋友可以让他放下冰冷的面具；他只是，在怀念苏远行。
    修格学府百年老校，荣誉不少，天才不少，获得荣誉的天才也不少，但是，获得荣誉的天才离开了之后舍不得的，至今也只有一个。
    毫无疑问无可争辩理所应当，苏远行。
    苏远行跟西格尔教授去美国之后就再也没有回来，之后的退学手续是叫别人代理办的。他像往常一样跟西格尔教授到处学习（在别人眼里就是挑衅），却没有像往常一样回来。没有人知道他去哪里了，什么时候回来。学府通知他已退学的消息在当时看起来是那么虚假，多少人通过多少消息从校董室了解情况，得出的结论还是一样。
    苏远行确实退学了。没有任何前兆，没有任何理由。
    世界上任何地方都没有苏远行的踪迹，那些为爱情为人生的猜测，最后通通变成：或许他死了。
    按照江湖狠话，十八年可以重新塑造一个英雄。苏远行十八年不归，难道真的有谁，是他么？
    修格学府是钱搭起来的，其他的不说，软件设备硬件设备是一等一的。单说IT专业，上课是人手一台最新配置液晶电脑，黑板啥的基本不用，多数用的是平板电脑。教室很大，每个座位隔着两人宽。就算是吼，也不能保证所有人都听得到，所以，授课者把今日的内容传到每一台平板电脑中，这样可以一边听课一边在电脑上操作。
    冷沐辛并不反对其他专业的人来听课，也不反对本专业的不来听课，这是愿打愿挨的事情，他没有任何理由搞强制政策。但是他不喜欢学生问一些与本专业无关的问题，一旦发现，他会客气地请人出去。
    大家都知道这点，所以虽然虚无坐席，问他问题的只有少部分人，而其他人，只是默默地举起手机，默默地录像，拍照啥的，已经不能满足她们了。
    冷沐辛习以为常。在解答了一个问题之后抬头，看到靠窗位置有一个熟悉的背影。
    “你在用solidworks？”略显惊讶的声音从身后传来，浅夏没有反应过来是和自己说话，知道感到有热源靠近，那人再说话的时候，已经靠近耳畔，“有什么问题？”
    冷沐辛原本的意思是问浅夏对这款软件的看法，谁知道她闷闷回到，“我不懂。”
    她的感冒还没好，虽然现在没有咳的前几天厉害，不出门就算了，既然要见人，还是遮掩一下自己不打扮的病容好，当然，戴口罩绝大部分的原因是她懒。
    冷沐辛没有理解她的“不懂”是什么意思。
    “solidworks是你公司最新做的，呐，”浅夏指着桌面上的图标，“我以前用的是Solid Edge，它们之间的转换我不太懂。”语末接近自言自语。
    冷沐辛却没有立刻解答，语气轻松道，“你确定这里是训练场而不是二年级课堂？”新生军训要半个月，这个时候才能稍稍分辨一下谁是新生。
    “你确定你是学生而不是老师？”浅夏漫不经心地反问，眼睛还留在屏幕上。她待在这里，即使再专心自己的事情，还是能听到冷沐辛讲课的声音。或者说，她很喜欢听。
    他们之间，似乎很喜欢问这种问题。
    “教授不在，代课。”他简单回答，“你呢？”
    “我不久前才刚做了心脏搭桥手术，不宜剧烈运动。”苏浅夏说谎，脸不红心不跳，说的跟真的一样，把冷沐辛晃了一下才反应过来。
    “叶叔叔？”他的笑意不知针对谁，想了想应该是为批准请假的主任。他的一家都是军人，他的意志就是把所有人变成军人，所以，他最不得容忍的就是学生以各种借口逃脱军训。在他手上能骗过去的，苏浅夏又要创造奇迹了。
    毕竟开病例的，是那个享誉全球的叶锋行，他人品高尚专注医学的姿态显然受到主任的钦佩，故不敢怀疑。而叶叔叔竟然会作假，这件事，比地球毁灭还不可能。
    他还真是，相当喜欢浅夏啊。
    “你要是不打算教我，请给我个人空间。”他离自己太近了，不太舒服。
    “既然习惯Solid Edge，为什么学solidworks，solidworks还不成熟，在接下来几年，Solid Edge还会是主流。”虽然是自家公司做的，自己也付出很大心力，但是，冷沐辛实事求是，毫不偏颇。
    冷沐辛说完之后，发现自己竟然在期待浅夏的回应。
    她仍然专注地看着solidworks的界面，上面简单的命令框，包括解释，都是英文。就是因为它比Solid Edge看上去小巧精致的多，功能又十分强大，她才对这款软件产生了兴趣。
    如果要把工具做比喻的话，比起庞大的飞机，她更愿意是五脏俱全的麻雀。她喜欢用最简单的方法解决问题，不仅是被解决的事情本身，解决途径也能简化，那是最好不过了。再说个不怎么雅观却直观的比喻，一个人要上厕所，一个坑，几张纸就可以了，用得着金碧辉煌香气四溢的厕所以及金子马桶么？
    这种率真低俗的比喻不适合说出口，浅夏稍稍婉转了些，“我会用Solid Edge，不会solidworks，我当然学solidworks。”
    “只是因为好奇？”
    浅夏有些疑惑地侧脸抬头看他，“如果这东西不好，我好奇什么？”
    冷沐辛在心里过了几遍这句话，后知后觉自己好像有些固执了。他也看屏幕，手指点着，“Solid Edge 除拥了有先进的同步建模技术外，对于后段的制造加工也整合应用于NX CAM，提供中端市场NC 程序设计人员利用高阶机床所需的全面功能，而solidworks关键的是配合3dlib插件，直接调用几十万模型库。所以你看……”
    期间有其他同学想问问题，见冷沐辛半天不走动，索性走过去询问。因为实在找不到机会插嘴，就只能在旁边看着听着。他们今天有学到这个吗？还有，且不说冷沐辛说的连自己都听得一头雾水，这个看上去瘦小的女生，真的听得懂吗？
    “谢谢，你忙。”打断他出神的是女生这么一句急不可耐的话。
    她是在赶人？对象是冷沐辛？一个女生，希望冷沐辛离开？
    冷沐辛丝毫不介意，看她熟练地照自己的想法建立模型甚至进入编辑的时候，眼底划过惊奇，最后藏得严严实实，对那个呆了半天的同学道，“有什么问题？”
    那个同学才愣愣回到座位，比起刚才他们仿佛天人之语的交谈，自己这个才是地面上的东西。在冷沐辛做示范的时候，他小声地问，“师兄，你刚才说的那些，那个女生能听懂吗？”
    冷沐辛几下解决问题，直起身的时候回答，“你应该问，她有没有听进去。”
    果然，冷沐辛是谁？能拿着一个问题霸占他这么久已经算是那个女生本事了。最后，她是受不了后面视线的切割才放手的吧。
    冷沐辛看男生一脸了然的样子就知道他想歪了。又看看浅夏，正在纸上计算什么。他是怀疑她到底听了自己的话多少，因为，她了解了基础的功能之后，下面的靠自己摸索就能通了。是他，不顾她想自己试验的心情，一直在旁边。他想把自己知道的一切、自己的想法全部告诉她，这种意愿，很强烈。
    问苏浅夏对冷沐辛很特别吗？答案是肯定的。看到她，第一挫败感，第二紧张感。这两者，在冷沐辛的一生中合二为一的不多，苏浅夏就是其中一个。
    或者，第一个。
    接下来几天，苏浅夏的行为简直到了相当令人发指的地步。新生半个月的军训她凭假病历逃脱，本来安安分分地待在宿舍或者直接回家就算了，可是，苏浅夏偏偏出现在所有高年级的课堂上。一次两次看到她还有些惊讶，第三次之后，连白眼都不想给。
    你要说她勤奋好学？不，她只是在睡觉。
    是的，睡觉。在所有人奋笔疾书、积极思考的时候，她就在某个晒得到太阳的角落消无声息地睡着。老师一般见了这种学生也不理会，反正最后考不过痛苦还是学生自己，老师都不管了，同学更是没时间做好人。
    当然，也不是所有学生都这么冷漠，也不是所有老师都这么……想得开。
    “……综上所述，其实这个和对数公式的结构相同，所以上面的L（h）被称为h的对数微分，接下来，这个是否成立，你们自己计算一下，用公式进行证明。”
    二年级高数课堂，讲台上略微发福的老师语气十分平静地授课，底下是众多仰头的姿态以及迷茫的目光。女教师布置下任务，教室更是死一般的寂静。
    “顾小米，请你帮忙弄醒你后面那位同学。”顾小米突然被点了名，对上以严厉著称的罗雪燕犀利的目光。她的课通常只有她自己一个人听得懂，但折磨的是所有人的脑细胞。如果可以，最好不要试图进入她的思维，否则，整个世界都会崩溃的。
    好在她是四年级的老师，最近几天只是来代课。在开学的时候，这种情况很常见。顾小米犯不着杀死自己脑细胞去讨好一个随时离开的老师，所以基本上他是人在心不在。突然被点了名，不慌张那是不可能的。罗雪燕虽然是代课老师，可是她的评价或者扣分都是有效的，不得不高度戒备……
    貌似，她叫的不是自己？
    后面的同学……在转身的时候他就有不好的预感，看到茶色头发下半张熟悉的小脸，顾小米石化了。
    “同学，醒醒。”他面无表情地摇动她的手臂，对方只是皱着眉头，顾小米猛一抽她的手臂，头就磕到了桌子上。
    见她醒了，罗雪燕板着一张中年妇女的脸，“我知道了，这位同学睡觉一定是觉得这个问题太简单了。”
    所有人同情的目光看向顾小米的身后，却见那个戴口罩的女生靠后转头，看着窗外那片蓝天。苏浅夏心里划过的念头是：蓝的，红色在空中被吸收，剩下一片蔚蓝。
    “这位同学，向大家解释解释，ABC猜想。”从罗雪燕的露出笑容的那瞬间，大家就知道，她生气了，也许，等级还不低。
    ABC猜想最先由乔瑟夫·奥斯达利（Joseph Oesterlé）及大卫·马瑟（David Masser）在1985年提出，一直未能被证明。这个一直是数学界最高深的问题之一，也许，连罗雪燕本人都无法解答。拿这种未解的题目为难一个上课睡觉的学生，不愧是修格学府“三大金刚”之一。
    “三大金刚”是修格学府中，学生认为最不能惹的三个教师的别称。他们是业界权威、对谁都不讲情面，只要他们不给及格，你就得修到他们给及格。而且他们每次的题目都变态到无以复加，就算是作弊也不见得可以通过。“三大金刚”都是四年级的，他们就是毕业的拦路虎，修格学生第一年辛苦，第四年比第一年还要辛苦。他们要用尽自己的脑力、智力去理解“三大金刚”艰深的世界，就连“三大金刚”所在专业的学生都不一定会过，何况是其它专业的？
    顾小米小声说，“站起来，跟老师说，‘对不起，老师，我不会。’”
    浅夏闻言站起来，金属质感的声线，“对不起，老师，”顾小米点点头，听到她继续，“是解释还是证明？”
    顾小米的脖颈僵硬，他真的、一点、都不想管她了！
    罗雪燕收起笑容，“如果你能证明，这门课，你就不用上了，我直接给你满分。”
    满分？在“三大金刚”手上，最高分是72，顶多是个良好，满分这种情况，在他们身上，简直是天方夜谭。除非是童话或者小说里的主人公，才会有如此梦幻的遭遇。
    面对全白的授课板，拿着黑色油性笔的苏浅夏一分犹豫都没有，认真清楚地写着一条条公式。
    “怎么可能证明得……出来……”罗雪燕一开始抱着冷漠的姿态，准备看她的出丑，结果，僵化的脸破裂，逐渐被不可置信取代。底下的学生也是瞪大了双眼，头随着浅夏的移动而移动，嘴巴张大的可以塞下一颗鸡蛋。
    “QED（证明结束）。”她放下手中的笔，退后几步，平静地像是欣赏别人的杰作。
    “天才……”不知道谁这么说了一句。
    而罗雪燕早已把所有事情抛在脑后，在仔细研究这个证明过程，到最后，她充满霸气的一喊，“名字！”
    “苏浅夏。”
    “在这里写下你的姓名、年级以及联系方式。”罗雪燕摊开她自己的教科书的扉页，目光精神，“我说到做到，这门课，我给你满分。”
    真，真，真的就让她过了？满分？在“三大金刚”中最难过的科目，她就这么过了？！
    众人还没来得及羡慕嫉妒恨，被罗雪燕疑惑惊讶的声音吸引，“一年级？”
    OMG！一年级的学生为什么在这里？一年级的学生为什么就懂得证明ABC这个世界猜想？一年级的学生就这样度过了四年级的天劫？！
    还有，为什么有人觉得，苏浅夏这个名字，有点熟悉？
    到日后他们才知道修格学府模考全校第一的人，能证明出这个，那是小菜一碟。忍不住骂一句粗话：真他妈牛X。