随夏而安

“你怎么不说你叫‘顾小米’？”下课后，顾小米一脸阴郁。
    “为了过这门课，你连性别都愿意换？”且不说罗雪燕自然认得他这个风云人物，就算不认识，这种没节操的事情他竟然敢说。
    “为了过这门课，我愿意。”他认真沉痛地回答，还没等浅夏说什么，一声整齐的大喊。
    “我们也愿意！”
    环顾，都是满眼热泪的壮士。
    苏浅夏沉默不语，真是，家家有本难念的经啊。
    “话说，你做什么要来教室……不要跟我说你在体验学术氛围。”顾小米自顾否决了一个答案。
    “因为你的冷二爷。”
    顾小米敏感地听出浅夏这句话有隐隐的不快，这个发现让他高兴，“怎么，二少惹着你了？”
    不期然对上浅夏可谓阴狠的神情，“他……”
    此时，门口传来一个呼唤：“Su？Are you here？”
    浅夏的条件反射是躲到桌子底下。
    IT专业的人一扫刚才苦闷憋屈的样子，笑脸迎来人，热情打招呼：“你好，西格尔教授。”
    对方只是点点头，视线在搜寻，见不到想见的人，立马转身就走，撇下一群热脸贴冷屁股的尴尬的学生。
    顾小米说，“人走了。”见浅夏没有出来的意思，又问，“西格尔教授……在找你？”
    “这么感兴趣就去跟你的冷二少好好聊聊。”浅夏快语，走上西格尔教授离去的反方向。
    事实上顾小米也这么做了。
    “你是说，你把浅夏用solidworks做的软件程序给西格尔教授看了？”顾小米惊奇地问。
    “恩。”
    “solidworks做出来不过一年，还没有普及，她怎么……”
    “她在学校电脑室学了半节课。”
    “二十分钟……她二十分钟就懂得solidworks的工作原理以及环境，并且做出程序……果然是个疯子。”顾小米承认她是天才，但非常不愿意说出口，所以他总叫她疯子。
    都说疯子与天才只一线之隔，就看你怎么看了。
    “那你把她是苏远行的孩子也告诉了教授？”
    冷沐辛摇头，“这是教授自己发现的。”
    他了解苏远行，苏浅夏是苏远行手把手教出来的，思维、手法多少继承了苏远行的习惯。虽然苏远行没有用过solidworks，可是，在教授眼里，如果是苏远行在用这个软件，就应该是苏浅夏这样。
    冷沐辛第一次见到西格尔教授碧绿眼睛的光芒，里面的不可置信，甚至有泪光。
    他问：“这……是不是苏？”
    冷沐辛知道，他问的是“是不是苏远行”。
    能一眼看出这程序里有苏远行的影子，冷沐辛也不隐瞒，“不，这是苏浅夏写的，她是苏远行的女儿。”
    教授喃喃重复，“女儿……”
    他眼底的哀伤与喜悦，冷沐辛默默地关门离开，他想，这个闻名世界的难以接近的男人，需要一点时间，个人时间。
    回忆断于小米的玩笑，“浅夏可是恨死你了。”自己还没见到她这般如临大敌的样子。
    “我知道，她打了好几个电话给我。”冷沐辛背靠椅子，闲适无谓。
    小米闻言一笑，能让苏浅夏主动打电话的，如果不是气极，就是非常气极。
    刚说到这回事，冷沐辛的手机适宜地想起来，看到屏幕上闪动的名字，冷沐辛眼里划过一丝无奈，顾小米恶意夺过来接通了。
    那边很安静，应该是没有反应过来，顾小米把电话交给冷沐辛，一副看好戏的模样。
    “喂。”冷沐辛皱眉看了顾小米一眼，开口。
    “……冷沐辛。”苏浅夏一字一字说的清晰深刻，明明听得出她语气的愤怒，冷沐辛却还是忍不住想耍一耍她。
    “我是。”
    “你是？你是公司倒闭无聊透顶还是身患绝症不久人世？有那种闲心善心‘照顾’我的事？”靠近倾听的顾小米朝冷沐辛投了同情一票。法庭上伶牙俐齿的苏浅夏，如果真的故意针对一个人，言辞可谓犀利，让人难以招架。
    “我不明白你在说什么。”冷沐辛换了一个姿势，继续打诨，这种勇气，让顾小米也对他刮目相看。
    “不指望你有高尚的道德，也该有基本的做人素质，就算连这个都没有，保密义务、知识产权这些概念，作为一个公司的老板，你是走后门的黑户吗？”
    冷沐辛跟顾小米皆笑，故他回话的时候给人有些不以为意的感觉，“你可能有些误会，第一，你用的是学校的电脑；第二，你本人并没有声明不得外泄；第三，你的程序是作为solidworks工作的测试数据之一，西格尔教授作为这个软件的指导专家，他有权利了解。”
    浅夏挂断了电话。
    顾小米摔回座位，“你也真是，明明知道她是那种希望受到最小的打扰完成自己最想完成的事，你偏偏还给她招关系。就算教授是人人眼中的金子，她也觉得是麻烦。”
    冷沐辛优雅品味咖啡，末了才一句，“你不觉得，她像一颗夜明珠，在最黑的地方最亮。在她最不喜欢的地方，最耀眼。”
    她不适合孤芳自赏，万众瞩目才是她要走的路。
    顾小米想起课堂上写着天文符号的浅夏，在结束之后，她侧对老师。从窗外打进来的阳光只照亮了她的背，而她的正脸蒙上一层灰色。可是，自己依旧能看到，她眼里颜粲的光。
    “是钻石吧。”顾小米打了另一个比喻，对上冷沐辛的眼，难得严肃，却没有开口解释。
    冷沐辛思索了会，唇边泛起一丝笑容。
    钻石么，不管多微弱的光线，都能折射绽放眩迷的璀璨。
    苏浅夏看着西格尔教授朝自己走来，他的目光锁定自己，也不是她没法逃，而是，天生懒散的性子，捉迷藏玩几天，累了。
    西格尔教授一上来就是一个熊抱，然后分开，叫了一声“苏”，接着又是一个熊抱。他的兴奋与喜悦自己多少能知道，可是，她从来应付不了太热情的对象。
    思及父亲曾感叹过，如果自己不是男的，也许要被他掳到家里去的。
    当下浅夏推开他，一臂距离，认真地说，“如果你是要追求我，我的回答是，不。”
    西格尔笑了，笑的畅快，“苏，他也这么说过。”太像了，不仅是程序，面对他的纠缠，说的言语，甚至表情，一模一样。
    “我已有妻子，而且我很爱她。”外国人对待感情走的是极端，要不花心要不忠贞，以西格尔对待父亲这份深重的友谊来看，他应该是后者。
    浅夏没有愧疚没有道歉，她和他对待人与人之间的关系上存在差异，也就是“度”的问题。西格尔习惯拥抱亲吻，这对他而言是合理行为，所以，面对她的无礼揣摩，他只是当做玩笑，并不会放在心上。
    或者可以说，他理解。
    西格尔执起她的一缕秀发，“你是苏的孩子，这点我不怀疑。”
    “谢谢。”这对她是最高的赞赏。
    “苏是我的学生，所以，你也该是我的学生。”这就是外国人的直线思维，一根筋到可怕。
    “My client"s client is not my client.（我附庸的附庸不是我的附庸）”标准的英文从浅夏口里吐出。西格尔反应不过来不是因为母语而是因为这句话的含义。
    虽然用“附庸”这个词太过，但是，从关系上可以这么简单定义。父亲是他的学生，她是父亲的孩子，他们三人之间有明显的直线关系。但如同这句话所说，她与西格尔并没有必然的联系。
    “我不懂，你为什么不肯接受我？”
    “父亲说，你很烦。”她直言不讳，经过她的亲身体验，确实如此。
    他还是好脾气地笑笑，“我追了苏一个多月他才肯答应，你要用多久呢？”他的脸上已经浮现了成功场面的胜券在握。
    天地可鉴，他们讨论的真的是纯洁无比的师生关系。
    “我不是父亲，我也不可能成为父亲。”浅夏冷静地打破他的幻想，她想起一句英文，“ Do you know there is such a sentence:I love you not because of who you are , but because of who I am when I am with you.”(你可知道有这么一句话：我爱你不是因为你是谁,而是我在你面前可以是谁。)
    这是一句相当残忍的话。情况接近与故友重逢，这个挚友却告诉你，你怀念我，只不过怀念是从前的自己而已，连这份友谊，都被无情打上了利用的标签。浅夏无意伤西格尔的心，只是，她不希望，他在自己身上投注太多的感情，因为她不是父亲，不值得。
    “I know ，but I was no longer the old Seager.”（我知道，但我也不再是从前的西格尔）他沉了半响，最后，也用英文回了这么一句。
    他的样子，与自己在父亲珍藏的相片里看到的差别有点大。年近半百的男人，皮肤依旧白皙，也阻挡不了岁月的痕迹。那双漂亮的碧眼凹进眼眶，眼角额头的细纹，年轻时潇洒飞扬的金发，如今老实地梳了一个中国老上海的大背头。不过，他与自己较真，对旁人还不如对自己苛责一半，全身上下没有一丝颓废的气息，让他依旧迷人，甚至越来越迷人。
    有时候很羡慕父亲，有时候，连羡慕都羡慕不来。
    她从父亲那里听到很多往事，其中有这么一件事：在一次世界级的比赛中，父亲意外落选。原因是举办方怀疑西格尔涉嫌透题，作为西格尔的学生，父亲当然被取消了资格。西格尔在接受调查期间，不允许见任何人，几天之后洗清嫌疑，从封闭的监控中走出来，一直在门口等待的父亲，什么话都没说，只给了他一个拥抱。
    现在这个男人跟那时一样低靡，浅夏上前，她矮了他一截，仍努力踮起脚尖，揽过他的肩膀，学着父亲，仿佛什么都没发生过一样。
    “Hi,Seager.”
    不知道，声音里压抑的激动与放心，是否如同当年。
    苏远行离开十八年，真的，回来了。
    那天，那个行为简单粗暴的自己今后的终身导师，轻柔回应自己的拥抱，她是看不到他的表情，但是，苏浅夏永远记得，他在耳边，用纯正的英文，饱含真切的情感，说了这么一句话。
    ——You are my another dream.（你是我另一个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