幻海冥歌

这天是五合洲一个特殊的日子，五合历的十二月二十四，大地之母诞辰。
    所有人按例都应到附近的神庙参加祭祀仪式，以表对地母神恩的感念。然而赶赴土国途中的一行人却没有这个便利。桑得知此事，便下令暂停前进，命人就地设坛，摆好祭祀用品，让雷蒙德、米歇尔、吉莉安能在此完成他们古老的仪式。
    出人意料的是，桑竟也率领央军跟着一同祝祷。
    事后雷蒙德几人才得知，原来在遥远的央国也有大地之母的信仰，只是那里的人并不知道地母诞辰在何时。
    如今有幸得知，桑说，这是央国最大的荣耀。
    央国与五合洲，我们隔海相望，却信奉着同一尊神祇。也许在很久很久以前，我们的先祖也曾手牵着手，共同跪倒在大地之母脚下膜拜。只不过在后来漫长的岁月里，他们彼此分离，一部分人便逐渐淡忘了一些往事，忘记了母神的生日，也忘记了曾经那群死生契阔的兄弟……如今终于，我们得以重逢，在我们身上，是否可以找回先祖失去的记忆？以同归的信仰，唤醒血液里蛰伏的亲情？
    雷蒙德听得微微出神，心中蓦地涌起一番暖意，默默望过去——大央之主长身玉立，肩头纯白的披风随风摆荡，遥望着高耸入云的息壤山，目色虔敬。
    “倘若我们的先祖从未分离……我们如今是否会成为死生契阔的兄弟……”雷蒙德沉吟道。
    ……
    另一边，米歇尔和吉莉安听到山间有柔美的歌声传来，声音很像是安王后的，循声找去，果不其然。
    身边仅有两个仕女陪同，安站在很高的崖边，忘情而歌，歌声传得很远很远，在群山间久久回荡，清幽悦耳。
    米歇尔、吉莉安相视一眼，不由自主走过去，来到安的身后。
    这才听清那歌中唱的是：
    苍梧寂兮九嶷孤，不见君兮泣湘竹。
    广且寒兮桂木枯。鹊引桥兮时不驻。
    游沧溟兮不返途，永填劳兮哀啼呼。
    杳云外兮青鸾书。洛水茫兮空对赋。
    虽然不懂得歌词中的含义，但那种种的无奈却随着安清婉的音色流露无遗，叫两位公主心中不免怅然。
    “米歇尔公主，吉莉安公主，你们来了。”安歌罢回身，发现了她们，笑着问好。
    米歇尔回道：“被王后的歌声吸引就寻了过来，打搅了。”
    “没关系，我一个人很闷，所以才来这里唱歌。你们能来陪我，我求之不得呢！”安走过去，一手牵起一人，亲昵道，“走吧，我们三个女孩子说说话。”
    米歇尔和吉莉安随着安缓缓漫步，也逐渐敞开了心扉。
    “安王后，你方才唱的是什么歌，这么好听。”吉莉安不禁问道。
    “这歌啊……是我央国的一个好姐妹教我唱的，就是因为想起她，不知她现在怎么样了，所以才有感而发。”提起故人，安微微失神，不一会儿转而道，“我也很少唱这首歌的，因为它的调子好伤感，也同样有个伤感的名字，叫做《生别离》……”
    “生别离……”这三个字有着莫名的震撼力，米歇尔和吉莉安听了都不由悚然。
    “那歌词……就是这个意思吗？”米歇尔犹豫地问出声。
    安点点头，随后便把娥皇女英，嫦娥后羿，牛郎织女，精卫填海，青鸾传书，赋咏洛神几个故事娓娓道来，说给二人听了。
    所有的故事虽然发生的时地不同，但都无一例外拥有同样的无可奈何，便是“与君生别离”。
    原来有这样多的先人经历别离的命运，若换做今天的我们，会否也将成为一段流传千古的佳话？然而，我宁愿不为后世所知，也不愿经历这样的别离啊……米歇尔心中幽念。
    ……
    稍晚些时候，雷蒙德把米歇尔、吉莉安叫到一起。
    看着雷蒙德严肃的表情，吉莉安连忙问道：“眼看就要迈进土国境内，难道又出了什么意外？”
    米歇尔却很早便预感到雷蒙德有一天会来找她们，也知道是为了什么事，因而她并不奇怪，只静静等着他开口。
    “没什么意外，”雷蒙德回应吉莉安道，“只不过，有件事，我想要你们答应我。”
    “什么事好像很严重似的？”吉莉安眼睛一眨不眨地望着他。
    雷蒙德转过目光看向米歇尔，却发现她带着了然一切的眼神，微微含笑。
    她摇摇头道：“如果我不答应，你预备如何呢？”
    “……”雷蒙德一时无言以对。
    米歇尔看着他略显稚嫩的为难表情，不禁掩袖一笑，“我相信，不止我不会答应你，吉莉安也一样。所以这一行，你注定要无功而返了。”
    “米歇尔……”雷蒙德苦着脸道，“就不能给我一个维护你们的机会吗……”
    米歇尔笑而不语。
    却只听吉莉安急不可耐地嚷道：“喂你们两个！有完没完啦！不要在这给我打哑谜了，都不说清楚一点，想急死人吗！我承认没有你们那么心有灵犀一点通，可也没必要这么欺负人吧！”
    米歇尔连忙道：“好啦好啦，雷蒙德，你就直说吧。”
    雷蒙德苦笑着对吉莉安道：“我是想说，我想你们答应，留下来，不要随我一起去息壤山。”
    “那怎么行？当然不行！绝对不行！”吉莉安想也没想，脱口而出。
    她努了努嘴，继续道：“还是米歇尔了解我，我跟她一样不会答应，你就死了这条心吧，雷蒙德，我是不会在你有危险的时候扔下你不管的，大不了一死，本公主才不在乎呢！呀……我怎么又说这个……见鬼的公主！我是说我吉、莉、安不在乎！”
    听着她叽里咕噜的说完，雷蒙德愣了一愣，忽的“哈哈”笑出声来。
    吉莉安脸上腾地一红，“你……笑什么！”
    “没什么，”雷蒙德微笑着看着她，“没必要刻意回避，因为在我心里，吉莉安永远都是尊贵的金国公主。”
    吉莉安有些羞赧地低下头，美滋滋地抿起嘴。
    “可是，等这一切都结束了……”雷蒙德忽然沉下了语气，难得两个女孩都在，他其实早已想找个机会问清吉莉安的打算，而且是当着米歇尔的面，三个人开诚布公地谈谈。
    “结束了……”吉莉安也明白了他想问的是什么，喃喃地沉吟片刻，终于她抬眼面对他们，眼中带着月光似的皓洁。
    她说：“没错，我是很想很想，很想很想能永远陪在雷蒙德身边，不要任何的名分，只要能时不时见到他，让我觉得我离喜欢的人很近很近就够了……可是如果你们觉得我这样妨碍了你们的生活，我也绝不会厚着脸皮赖着不走！虽然会很难过，但也不是不可忍受，只要试着……逐渐习惯……就一定会习惯……”
    “所以，雷蒙德，”她转而对他道，“在战斗还没有结束的这段日子，我是不会走的，等风波过去以后，我就退出你们的视线，决不妨碍你们的生活。”
    “吉莉安，”米歇尔不忍地拦道，“我们哪里说要赶你走？你一个人无依无靠，就算是普通朋友我们也不能看你独自漂泊，何况我们之间有如此深厚的情意。”
    吉莉安无奈道：“真是的，哪有你这样的，劝其他女孩留在心爱的人身边。况且，就算你想，我还不愿意呢！雷蒙德又不喜欢我……难道要我成天看着你们卿卿我我，自己躲在角落里怒火中烧吗？”
    米歇尔连忙摇头，“我不是那个意思……”
    雷蒙德自己都不会意识到，他是有多喜欢吉莉安的爽直，不觉微笑起来，反问道：“你是真的决定了，不跟我们在一起？”
    “是啊是啊，这下你开心了，不用为难了。”吉莉安佯怒道。
    “可如果我说，不止米歇尔，我也同样不愿你走，你会不会留下来？”雷蒙德问道。
    吉莉安一时怔然，想了想，凝起眉道：“我不需要同情可怜。”
    “这不是。”
    “那这算什么？你为什么要留我？”
    “我也说不清为什么，也许，只因……你是吉莉安。”
    “我？”女孩怔然。
    而后她沉默下来，忽地心头一暖，就这样被莫名其妙地打动了，尽管对方好像什么都没有说明，更什么都没有承诺。
    “你会留下来，和我们一起走过每一个日月吗？”雷蒙德不禁上前一步追问。
    同时米歇尔也轻轻牵起吉莉安的手，柔声道：“从此我们三个就是一家人了，好不好？”
    “三个人吗……”吉莉安左右看着他们二人，心潮翻涌。
    三个人真的可以吗？会有三个人的幸福吗？
    然而她所要的远比幸福少得多，只求能远远看上他一眼，不是么……
    她至此才清楚认识到自己的本心。
    她因爱而感到幸福，哪怕并不被爱。
    吉莉安看着雷蒙德傻傻等待她回应的样子，抿嘴一笑，挑眉道：“呐，这可是你求我留下来的，看在还有那么一点诚心的份上，本公主就勉为其难答应喽。”
    ……
    数日后，吉吉在知还坳谷口看到联盟军的队伍经过，四下探查，仿佛在找什么东西或者什么人。只是被幻术屏蔽住的桃源在外界看来是不存在的，因此联盟军一点蛛丝马迹也没有发现，就从谷口擦肩而过，继续奔往未知的方向。
    吉吉当然不会知道这是雷蒙德派来寻找法空族的队伍，她不见雷蒙德带队，也不见米歇尔，不知这些日子外面的世界又发生了怎样的变故。努力安定下来的心不禁又躁动起来，他……现在在哪里呢，身上的伤痊愈了没有，是不是又再四处征战了……
    望着联盟军离去的背影，吉吉的心越揪越紧。忽然一个身影迈着坚定的脚步站在了她的身边，一惊看去居然是莱娜。
    吉吉看到她背着包袱，不禁惊讶道：“你要去哪，莱娜？”
    山间空寂，只有风吹草木的簌簌声，更显得莱娜声音清脆，“族长，先前我去而复返，因为法空族有难我不能置身事外，如今族人生活安定下来，我也了无牵挂，是时候去找我的幸福了！”
    “你的幸福？”吉吉回想一下，霍然道，“哦，我想起来了，你跟我说过，你先前离开我们就是为了确定他的安危，是联盟军的一个战士？”
    莱娜微微脸红，点头道：“嗯，他叫充朗。”
    “难道说……”吉吉抬眼望向联盟军远去的方向。
    “是的族长！他就在队伍里！”莱娜满怀欣喜与憧憬，仿佛一个箭步就能冲到充朗身边。
    吉吉见她如此兴奋和义无反顾的样子，不由深受触动。
    “族长，请原谅我不能永远陪伴族人左右……我不聪明不漂亮，又失去了双亲，从未想过像我这样的女孩还会有人喜欢……充朗哥哥对我真的很好，我想留在他身边守护他，哪怕只有微薄的力量，也要与他生死相随。这也许是这一生，我最后的心愿了……”莱娜向吉吉吐露了心声。
    吉吉连忙打住她道：“什么‘最后的’！你还这么年轻，还有很长的路要走，不许说这种不吉利的话！”
    莱娜抿嘴微笑，“嗯！我答应你族长，我会经常用青鸟传信回来报平安！请族人们放心！”
    吉吉颦了下眉，心里有些发酸，垂声道：“我知道无论怎样跟你说外面有多危险，家里有多安逸，你都不会改变你的决定……因为你的心早已随他去了，这我能明白。只是希望外面的一切都能尽快好起来，那样你们就不用吃苦受罪，甚至经受生离死别的考验。”
    “会好起来！你不是相信会好起来的吗，族长？”莱娜忽然反问。
    吉吉一怔，终于冲莱娜露出了会心的笑容，“谢谢你，莱娜，你提醒了我还有从未放弃的信念。”
    “这就对了！”莱娜安慰吉吉道，“失去了炽莱哥哥，我知道这是对族长你很大的打击，但是不能从此一蹶不振啊，炽莱哥哥是想用他的死换取你一辈子的快快乐乐，所以不要辜负他吧，多些笑容，就当给天上的炽莱哥哥看！”
    吉吉想起了炽莱垂死前说过他喜欢看着她笑，蓦地心上一刺，努力控制泪意，在嘴角缓缓勾起一个弧度。
    而后，吉吉目送莱娜欢欢喜喜踏出了知还坳的结界，奔向了她的心上人，如同出笼的雀鸟……
    你看到了吗炽莱，不是所有人都会为了活着而放弃其他愿望，就如莱娜为寻真爱不计生死地追随……
    可是我记得你临走时千叮万嘱，叫我永远永远不要离开这里。我知道你是希望我活着，是为了我好，所以，我……会听你的……
    不去找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