幻海冥歌

鸟倦飞而知还。
    走投无路的法空族人最后集体作出决定，回到他们的木国祖地知还坳，无论生死，都与先祖长伴，再不离开。
    这是一个大胆的抉择，因为这块祖地并不是秘密，土国军队自然不会傻到漏掉了搜寻，然而这一选择却令全体族人欢欣鼓舞。
    原来有一种力量，让人能够在绝望之时依旧团结在一起不离不弃，就算结果是同赴黄泉也心甘情愿，这种力量就叫做“认祖归宗”。
    鸟飞反故乡兮，狐死必首丘。
    如斯地步，死亡已不是一件可怕的事，比起那些在途中被杀害的族人，得以埋骨于故土的我们何其幸甚！
    就这样，吉吉带领所剩无几的族人，一路躲避着土军的追杀返回了知还坳。
    隆冬时节，桃树叶茂而尚未开花，却不妨碍这里成为真正的桃花源。
    四面环山的小山坳，青山秀水，冥海吹来的水汽汇成山岚，如水墨般晕出一带轻纱，极为纯净的白，仿佛仙界的洞天福地。
    吉吉放眼望去，心凝形释，便觉得在每一座草屋前，都幻化出法空族先人的影子，黄发垂髫，怡然自乐，如同他们一直都在，从未离开。
    悯维的英灵也葬在这里，吉吉来到爷爷的墓碑前默默祝祷，愿爷爷在天之灵可以庇佑族人躲过一劫。
    可好景不长，族人们向往的恬淡生活还是被无情的战火摧毁了。
    土军奉凯文之命追踪至此，终于将这些不打算再颠沛流离的法空族人逼进死角。
    然而没有术法又怎样，血肉之躯也可以挺起胸膛直面刀光剑影！
    如果真的不能活，那么就死得壮烈些！
    吉吉看着所有族人一股脑冲到她前面把她紧紧围护，就连小枫叶都横起稚嫩的双臂挡在她面前说“吉吉姐，我保护你！”这让她再难自控。
    她回身对拼命拉着她的父母言道：“爸爸，妈妈，请原谅我不能躲在族人身后苟且偷生！”
    “吉吉！”双亲惊恐地拉着女儿不肯放手。
    小枫叶和莱娜也跟着劝阻，然而无济于事，吉吉还是毅然挣脱了所有人的包围冲出人群，来到正在施法对敌的炽莱身边。
    炽莱使出一招“落叶归根”，幻出粗壮的藤蔓捆缚住汹涌而至的土军士兵，藤蔓的触手锐利得如同匕首，刺穿了一个个胸膛。然而一人之力终究有限，还是有大量士兵冲破防线去屠戮法空族人。
    不知被多少人围困，炽莱从乱军中脱身出来时，吉吉看到他已经满身血污。
    吉吉大惊，连忙冲过去扶着他后退。
    一路而来，为了她，为了法空族，炽莱已经不知耗费了多少灵力，原本清俊的脸庞如今憔悴不堪，目光也已涣散，显然是灵力不支的表现。
    他闭了下眼，费了很大力气才再度睁开看向吉吉，露出微弱的一笑，道：“不用担心，我没事。”
    “都什么样子了还说没事！”吉吉急得眼睛泛酸，恳求道，“炽莱，你走吧，我已经决定和族人一起死在这里，你不是法空族人，没有义务陪我们一起等死。你一个人一定能逃出去的，快走，不要再管我们！”
    炽莱深深看着吉吉，很郑重地摇头道：“我不会丢下你独活。”同时身上的伤口还在不停地涌出大量血液。
    吉吉心痛道：“你这样会死的！我不要你死，不要你为我而死！炽莱！”
    “可我心甘情愿。”炽莱抿起一个温和如初阳的笑，“别赶我走，就让我做自己想做的事吧，允许我自私一回。”
    “你这哪里是自私……”女孩落下无力的泪水，双眸晶莹如露，“我欠你的，这辈子还不上了……下辈子，下下辈子，记得来向我讨账。”
    “会的。”少年温柔的目光里尽是深情。
    很快，土军士兵如出闸的洪水一般一涌而至。
    “纵使你救得了我一人，也救不了这里所有人……”吉吉回望族人们浴血的身影，一阵绝望，也许撑到今天真的已经到了极限……
    因灵力不足导致的眩晕又让炽莱分神中了几剑，身体在迅速透支。看着吉吉为了担起族长的责任守护族人也被乱剑刺伤，炽莱心如刀绞。
    虽然法空族人已经下定决心死在这里，但他绝不会看着他视如珍宝的生命如此陨落。他一定要救她，救她所有的族人，让她以后都可以安心、快乐地生活在这片桃花源中，再也不受欺凌。
    一定！
    因此，他做出了生命中最后一个决定。
    淡绿色的光芒从体内缓缓扩散而出，迎着刀风剑雨，炽莱双手十字交于胸前，闭目念起灵诀。
    叶片状的绿色印记在眉心越发明亮，他用体内最后的灵力施展咒法，将法空族人与整片桃花源一同收拢进一方幻境。只要不踏出幻境的范围，任何人都看不到他们的存在，便如同在这个世界凭空消失一般，要想找到他们和他们的桃花源都将永远不复得路。
    ……
    夕阳微醺着薄雾。溪水泛出柔和的橘色光芒，缓缓，缓缓，朝远方流淌。
    知还坳祖地和它孕育繁衍的族人，终于得以安宁。宛若洪荒开辟时最初的样子，男耕女织，山水自娱，忘怀得失，乘化归尽。
    然而换来这些的代价，却是一个鲜活生命的凋零。
    一叶竹筏浮在溪水上轻轻挪移，吉吉跪坐其上，臂弯里的人正冲她微笑。
    命魂消散释放出淡淡的翠光，光芒漫到竹筏上，如同触地生根，竹筏表面渐渐生长出紫藤、绿叶、繁花……越来越多，越来越美。
    吉吉好怕炽莱的笑就这样永远停在那里，停在他本该最灿烂却如此不幸的年华。
    “炽莱……你知不知道你这样有多残忍，要让我一辈子活在歉疚中……为了我，你放弃了一切，包括你最宝贵的生命……你叫我今后如何能够坦然活下去，如何能够啊……”吉吉哽咽着诉说，泪水溃堤。
    “别哭……吉吉……”炽莱的声音很轻，依旧带着往昔最深的包容，“笑着送我走好吗……我喜欢……喜欢看着你笑……你笑起来……很好看……”
    吉吉狠狠咬着嘴唇止住泪水，这恐怕是她能满足炽莱最后的心愿。
    “你把未来留给我们，自己却离开，怎就不先问过我，舍不舍得让你离开……与其这样，我宁愿陪你一起走啊……”吉吉心痛难当，痛得声音都颤抖。
    炽莱浅笑道：“别说傻话了傻丫头……用我一个人的命……换回法空族所有人的命……再也没有比这……更划算的事情……尤其是你……吉吉……保护好你……就是我此生全部的使命和信仰……请答应我……从今往后照顾好自己……让外面的一切都烟消云散……留在这里过本该属于你的……恬美幸福的生活……永远……永远……不要离开……”
    每吐出一个字，命魂的光芒便会消散一分，竹筏上已经围满了五彩缤纷的花蔓，在暮色清风中轻轻摇曳，宛如飘向彼岸世界的引路浮灯。
    最后，炽莱让吉吉从他怀中将涅槃镜取出，那是悯维唯一留下的遗物，现在是时候还给吉吉了。虽然镜子只有用术法才可以启动，在吉吉手里也无法施展，然而炽莱却宁愿她永远也没有机会再用到这面镜子，那便意味着她的余生未起波澜。
    少年再也无力支撑，只感到心脏的跳动渐渐停歇。他把笑意凝结在唇边，双眸一瞬不瞬望着眼前的女子，想要用最后的时限再好好，好好地把她印在心底。
    微微张开手掌，吉吉看到她手心里叶片形的“通灵印”光色逐渐淡去。
    “不要走，不要离开我啊，炽莱……”吉吉哭着呼唤，心口犹如巨石阻塞，压迫得透不过气来。
    落日西沉，与溪水去往同一个方向。
    夹岸相伴的桃树一瞬间成苞吐蕊，花满枝桠。炽莱释出的最后一丝灵力造就了奇迹，让桃花盛放在冬日的黄昏。
    芳草鲜美，落英缤纷，点点粉红色的光华，铺天盖地。然而那些飘零而去的，不是桃瓣，是身不由己的命运……
    万籁俱寂的山间传出最后一声叮咛——
    “吉吉……把那些让你难过的人和事……都忘记……包括我……”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