幻海冥歌

盘山而上，山巅巨型大地之母神像耸立处，凯文身披玄黑王袍，凛然生威。身后众多精兵强将手持利刃护卫。辅政大臣肯尼思于其身侧静立以待，目光幽深难测。
    凯文初见这位大央之主，着实为之一震。那是浸淫在悠久历史中，浩瀚时空下的一颗明星，璀璨而不夺目，出尘却不孤高。
    然而，反过来，在桑的眼里，吸引住他的并不是凯文以及他庞大的军队，而是那座仿佛悬浮在云气里，参天震地的母神石像。目测十仞有余，遮天蔽日，人在其下仰望，自感藐如沧海一粟。
    长发和衣裙随风轻扬，挺拔而婀娜。迎风而立，左手前伸，指尖微曲，想要抓住什么，抑或是想要送出什么……母神虽然双目紧闭，但依稀可以想见那遥望的神情，是期许，是祝福，还是怀念？
    桑没有回避，下令央军停步，只身一人朝凯文走去。
    路易斯紧随其后，另一边雷蒙德也挺身而出，于是三人从三个方向聚到一处，一步一步走向了最后的宣判。
    神最终会站在哪一方，谁也不知道。
    “毫不讳言，本王当真想不到羲帝会依约而来。”凯文说着，目光转向雷蒙德，“更没想到的是，羲帝如此好客，竟还为本王带来了见面礼。”
    雷蒙德愤然又无奈，蹙眉不语。
    “殿下，你误会了。”桑平静道。
    “殿下？”凯文一惊，心中暗恨，桑根本不承认他自立为王的事实。
    桑继续道：“四王子此番前来，乃是代表五合洲苦难众生讨伐暴君，并非受我驱使，更非我要交给殿下的拜礼。”
    “什么？”凯文明知在冥海边雷蒙德已成央军俘虏，如今怎生却要并肩作战？
    “凯文，”只听雷蒙德道，“我已将你的罪行昭告天下，现在除却你手下的帝军，没有人会来帮你，你已众叛亲离，这便是多行不义的结果。哪怕你今天赢了我，也再赢不回整个五合洲的人心。”
    凯文冷笑一声，“你以为这样本王就会输吗？让本王来告诉你，在这个世界上，只有弱者才计较民心向背，而强者，永远都会踩在悠悠众口之上凭实力取胜。那些无知鼠民根本不会明白你所谓的正义，他们只想着怎样能活下去。当利刃架于脖颈间，令他们为本王拼命，谁又敢不从？我可怜的幼稚的弟弟，你为何永远都不明白大人的世界，永远都只是个长不大的孩子。”
    “是的，也许是的，”雷蒙德深吸一口气，“总有人会如你所说的那样，为活命而不顾道义，出卖灵魂助纣为虐。但，并非所有人都会这样，绝不是！不是所有人都贪生怕死，重利轻义。只要这世上还有一个，哪怕只有一个宁死不屈的人存在，你就永远只是弱者！而那个人正因挺起了高傲的脊梁，才称得上是真正的强者！所以，你觉悟吧，凯文，就此悬崖勒马，否则谁也救不了你。”
    凯文皱眉凝视雷蒙德，目光蓦然变得锐利，“异想天开！要我放手，除非用你的剑将本王的心脏刺穿，若然，你那些大道理，还是留着到地狱说给鬼差听吧！”
    “你！冥顽不灵！”雷蒙德愤然斥道。
    “唉，小王子，你哥哥这副德行你不是早就见识过了吗，还来自讨没趣干嘛。”路易斯道，“上去一剑结果了他，看他还敢小瞧你。”
    雷蒙德瞅了他一眼，心中绞结，说不出话来。毕竟不管怎样，站在他面前的始终是他的亲哥哥。
    “小棠。”桑冲路易斯摇摇头，示意他不要多说。
    路易斯只得打住，无奈地抻了个懒腰。
    凯文不再理会雷蒙德，转而面向桑，“羲帝敢于只身犯险，如此胆识，本王佩服。时至今日，不妨开诚布公的说，羲帝若不来，本王终有一日也会亲自前往拜访央国。想必你我心中都已有数，无论在哪里，这一战在所难免。”
    “不错，所以相信殿下亦能理解我未雨绸缪之心，如此一战，无论胜负如何，应无怨怼。”
    两人就此已把话说开，避无可避的一战随后拉开巨幕。
    大地之母神像下，两军将士厮杀不已，鲜血飞溅，染红了母神雪白的脚踝……
    然而凯文并没有亲自上场。
    肯尼思出乎意料地从队伍中押出一人，一个面无表情目光呆滞的人。
    “去吧，杀掉那三个人。”凯文将那人向前一推，轻松说道。
    雷蒙德顿时血液仿佛全部凝固，动弹不得。
    “那是……”他以为自己花了眼，怎么可能是……
    凯文只轻轻打了个响指，那人便好像瞬间充了电一般抬眼，目露凶光，提着石剑一步步向雷蒙德等人走来。
    “卡宁……”雷蒙德摇着头，难以置信地呼唤着。
    然而卡宁没有一丝回应，眼神依旧狠厉。
    “你……混蛋！你对他做了什么！”雷蒙德愤怒地抽出蓬莱剑，剑尖直指凯文，锋芒大盛。
    凯文不屑一顾道：“这再明显不过，想让一个人完全听从指挥，你以为还有什么别的办法。”
    雷蒙德被一语惊醒，顿时热泪盈眶，“你怎么可以……怎么可以这样对卡宁……怎么可以对他用如意芯！”
    卡宁完全变了一个人，充血的眼中尽是凶煞，仿佛只要再接受到下一个命令，就能猛虎一般扑上来把人撕碎……
    “你……怎么能……”雷蒙德心如刀绞，声音嘶哑冲凯文吼道，“他是你的弟弟，从小一起长大的亲弟弟！就算让他死，又何必这般残忍！你现在是让他生不如死！”
    “呵，弟弟，”凯文冷笑，“你们不是早已不当我是你们的哥哥，我又何必顾念那愚蠢的兄弟之情，可笑！坦白说，他在我心中已无丝毫分量，现在只是我养的一条狗，对我俯首帖耳。我命令他去咬人，他就会一往无前、至死方休。想想，这可比养个弟弟好玩得多。”
    雷蒙德已然愤怒得将嘴唇咬出血痕，终于一字字喝道：“罪、不、可、恕！”
    就在他挥剑刺向凯文的一瞬，如意芯程序启动，卡宁奋不顾身挡上前来。雷蒙德一惊，连忙收剑，最终被卡宁一剑格开了攻势。
    “卡宁……”看着面前的傀儡，那全然陌生的冷酷眼神，雷蒙德忽然不知如何是好。
    “四王子，莫要分心。”桑在一旁轻声提醒。
    雷蒙德转瞬回神，只见卡宁这次全力攻来，剑下生风，犹如凶兽出笼。
    惊险之极地闪躲，雷蒙德只守不攻，数招下来，还是一点战意也无。
    他怎么可以对卡宁动手呢？纵然被如意芯控制，但那副身躯，那张面孔，也还是卡宁！他甚至怕自己会一不小心伤到他。
    只是如此何以取胜？
    桑和路易斯全都看在眼里，也了解此刻雷蒙德的心情有多纠结。
    “我去帮他。”路易斯忽然说道，担忧地望着雷蒙德左闪右避的身影。
    “你帮不了他，”桑阻道，“你不能帮他作抉择，唯一能打破僵局的，只有他自己。”
    又是一记重击，卡宁挥剑劈下，雷蒙德举剑格挡，硕大的石剑力道通过蓬莱剑传到他身上，他只觉被压得喘不过气来。
    两剑僵持的瞬间，几乎是面对面的距离，雷蒙德忍不住出声呼唤：“卡宁……你不认得我了……我是雷蒙德……你的弟弟……雷蒙德……”
    傀儡卡宁难以察觉地顿了一下，顷刻又跃起翻身落下又是一劈！
    雷蒙德横剑护身，勉力支撑身体与之对抗，却不知还能撑下多久。
    然而就在这一瞬间，他却惊奇地发现，卡宁与他对视的眼中闪出一星水光。
    “卡宁……”他讶然呆望，“你……你还……”
    “你听到我的话了是吗？你还有人的感觉是吗？你还知道自己在做什么是吗！卡宁，你告诉我，我该如何救你？我要怎么做才能救你回来！”雷蒙德大声呼喊，痛苦万分。
    可同时傀儡卡宁又再度跃起，这一次一定是更加刚猛的力道。
    卡宁跃起的当口，雷蒙德飞身撤出，远远退开。
    然而这仿佛正中了凯文的下怀，他微微挑起嘴角，指尖一伸指向桑的方向！
    傀儡卡宁猛然接到指令，撇下雷蒙德，迅速反转攻势，出其不意一剑便朝桑的喉咙刺了过去！
    满以为会一击得逞的凯文笑容还没散去就僵在了嘴边。他看到——雷蒙德用蓬莱剑从卡宁背后，一剑洞穿了他的胸膛……
    这一刻，时间仿佛定格住，凝固成一块寒冰。
    青锋抽回，碧血洒落一地。
    雷蒙德跪倒在卡宁身边，泪如雨下。
    “你竟然……真的……杀了他……”凯文有些难以置信地缓缓道，随后嘲讽地笑起，“还说什么兄弟之情？呵，在事关生死面前，还不是一样全部抛弃！”
    “你闭嘴！”雷蒙德激动得大声吼道。
    颤抖着手抚上卡宁的脸颊，雷蒙德觉得自己的心快被拧成一根麻绳。
    卡宁忽然缓缓张开眼，微弱的目光里竟透出笑意，温暖明媚。
    “卡宁？”雷蒙德惊喜地看着他。
    “谢谢你，雷蒙德……”卡宁微声道。
    凯文不明所以地微蹙了眉。
    雷蒙德望着卡宁的眼睛，一瞬间释然于心，止住了泪，转而对凯文道：“没错，我是亲手刺出这一剑，但我知道，卡宁也一定希望我这么做！很意外是么，因为这是你根本无法明白的兄弟之情！因为你根本从来就不曾想要真正了解你的兄弟！你了解卡宁想要的是什么吗！你又何曾知道卡宁有多么憎恨如意芯，以至于他隐瞒了所有人，冒险担下欺君的罪名，至始至终也没给他手下的安国军战士植入一枚如意芯！”
    “怎、怎么可能？”凯文一瞬间目瞪口呆。
    “事关重大，他严禁安国军向任何人透露此事，直到不久前，乔把真相告诉给我。卡宁不要他的战士们受如意芯的控制身不由己，如果他知道自己今天被强迫接受了最厌恶的事情，一定生不如死。所以，我宁愿……宁愿让他死在我剑下！”雷蒙德死死握拳控制几近喷涌的情绪。
    听到这，凯文已不知说什么，唯剩愤恨，恨自己的失策，更恨这样一对到死都惺惺相惜的兄弟。
    望着卡宁眼里的欣慰，雷蒙德动情道：“很久以后我才明白当初卡宁为何要向父王告发我与法空族族长的会面，那不是在向父王邀功，而是为了我好……他怕我与法空族结交，不及早回头，最终落得通敌之罪，所以才在事出毫末时便行阻止。我终于明白，这才是做兄长的情意，不是一味的维护宠溺，而是严加管教防微杜渐……即便卡宁对别人有多狠心，他对我们，对这个家，都一如既往地爱护着，希望有一天能够父慈子孝，兄友弟恭，然而……没有人给他实现愿望的机会，我们，一个都没有……”
    凯文不做声，那“兄友弟恭”四个字传入心房有一丝刺痛。
    弥留之际，卡宁能够听到雷蒙德这番心声，已觉于愿足矣。
    他攥着雷蒙德的手，用最后一口气，努力说道：“我该……感谢父王……给了生了一个……如此懂我的……弟弟……”
    雷蒙德头上的天仿佛一下子崩塌，有生以来第一次看着亲人死在面前，感受着亲人的手突然间就没了力道，再也无法十指紧扣……
    泪水无助地流淌，流淌出无人可慰的悲凉。
    苍鹰唳鸣，刺耳的声音将天空划出伤口，于伤口中流出彻骨的寒风吹向大地。
    此恨何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