辣手摧龙阳

70 谁生而有罪


能听到灵泉的水潺潺蜿过,几只惊蛰的虫儿懒着嗓音。府外有人家吱呀的推开门,准备开始一天的忙碌。睁开眼,习惯性的摸了摸额心的兰瓣印记。世事在仙身前变得通透,可我仍无法轻易左右一国的命数,巨大的亏空无法填补,而南沐的疾云势必已经箭在弦上了。
    奉诺如同往日一般头前引路,一边试探着问:“公子上元节也不休息吗”
    我微微一顿,上元节又到了么。
    经过染枫的殿前,恰遇到魔焰出来,看了我一眼随手将门掩上。应付的施礼,几乎没有停留的擦身而过。
    “魔焰公子?”奉诺正要招呼,被我制止。自从翼天走后,这小子便堵了一肚子气。随他去吧。克制住想要去看染枫的冲动,只是在他面前,我总会将所有情绪倾泄,仿佛自己还是那个在天界懵懂着的小小仙娥。而现在要救他只有用凡界的功德偿还以往,才能有一丝希望以戴罪之身求得天庭的原谅。
    主殿门微开,一袭白衣如此熟悉,微微转身,眉目也如他一般清亮。
    我恍惚了下,终是一笑:“兀寒。”
    兀寒大礼却迟迟不立身:“属下之过,请主上处罚。”
    我蹙眉,望向他身后的案几,没有往日堆积日山的卷宗,只是不语。
    “属下擅自拦下今日所有进谏。”他顿了顿抬起头来:“主上不可累坏了身子。”
    我并没有讶异这强硬语气,他一向如此。
    “赈灾的粮食还在路上,若是无人过问,南郊的官吏怕又要发一笔横财了。”言罢我瞥了他一眼,又继续:“昨日发下官文,除先帝时已有城池外,不兴土木,改归良田...”
    兀寒静默。
    我拨弄了下墨迹未干的毛笔竹身:“南沐空相银号借贷的官银五百万两...”
    “是四百五十万两。”兀寒终是忍不住应和。“半数充了军饷,半数已经收归国库。”
    我叹气:“辛苦了。”望了眼他微青的眼圈:“有的事却是无法开脱的。”
    “上元国宴?”兀寒嗤之以鼻:“佞臣们的聚会而已。”
    “这次不同以往。”我笑了笑:“怕是有贵客来。”
    不同于大难过后的萧条,东棣宫中依旧处处彰显皇族的贵胄气息。宫娥侍卫穿梭在名贵花草簇拥的青石官道,尽头是巍峨的宫殿。听得歌舞升平,上元特有的云纹旗高高耸立。
    “不过是普通的家宴,怎地劳烦玄师大驾光临。”声先至,眼前这个笑颜很是真挚。
    “玉蝉娘娘可安好。”我以宫礼示之。
    玉婵亲自引座之后,这才回到主位旁边,座下官吏立身施礼呼玄师名号。
    主位那个七八岁的孩童闻言竟哇的一声大哭起来:“...呜呜...妖物...”
    玉婵忙的轻轻捂住他的嘴巴,一边低声安抚。偌大的宫殿一时间连大声出气的人都没有。
    我哈哈一笑:“上元本是惊蛰节,小国君如此元气,怕是再有什么瘟疫也都给吓跑了。”
    “甚是甚是,我东棣有国君玄师坐镇,可保国泰民安。”霎时一片阿谀之声。
    一旁的兀寒不屑的冷目而立。
    忽听得号角声宣告来人:“南沐国君主到。”
    只见得一行人上殿,缓步走在最前面的正是疾云。
    空相在南沐的耳目所言不虚,玉蝉果真邀请了疾云赴宴东棣。
    疾云向主位微微施礼,径直朝我走来,熟络的大声寒暄:“兰弟晋升玄师,为兄还未庆贺,贤弟勿怪才好。”这厮显然是故意为之,东棣等级森严,君臣之礼向来不可逾越,如此厚此薄彼,难免殿内一片哗然。
    玉婵僵硬了笑容,正坐示意侍从引上座。
    疾云大咧咧的挥手,在我座旁丞相处站定。半晌才有礼有节的躬身:“还请大人移尊驾,毕竟是东棣的国宴,大人是国之重臣,本该上座。”
    老丞相本来面有愠色,闻言却缓和不少。征得玉蝉的同意便欣然立身。
    疾云刚欲坐下,似是想起什么转向兀寒,“兄才可是玄师府的谋士兀寒?”兀寒点头,一边将我酒盅斟满,百无聊赖的神色。
    疾云击掌:“便是你运筹收复东棣的失地,真真是少年英才。”
    大约谁也未料想到他竟在嬉笑之间论及战事,只寻思许是异国文化不同罢。只有我看的真切,若是放任这货,怕是一会这群臣就要闹着与南沐宣战了。
    “殿下远道而来庆贺东棣佳节,也是我东棣国民之幸。”我赶忙打断他,举起酒盅。
    玉婵晃过神来也应和着,觥壶交错之后,一群舞者袅袅婷婷而入,乐声起,我这才呼了一口气。
    觉察到一道目光,有些无奈的迎过去。
    疾云望向我额心的印记挑眉低声道:“如今我才全然确定你不是我认识的兰耀。”
    “世人只识得官爵尊卑,又谁会在乎你生于何处卒于何方?”我淡然道。
    “是了,现在只有玄师大人。记得兰耀的怕也只有一人了。”他饮尽一盅。
    我沉默半晌才道:“她现下可好。”
    “果然还是姐妹情深。”最后四个字他加重了语气。我有些愕然。马上意识到应该是兰若告诉他我的女儿身份。
    “可知我为何纳兰若为妃。”他仿佛有了些许醉意。为何?我冷笑,蜜饯儿实是东棣储君。他自然是划算的。
    他却闷声道:“本以为纳兰若为妃,你便也会留在南沐。若然知道你是女...”
    这货口无遮拦惯了,酒品又不佳,声音已经开始惊动旁人。我慌忙的扼住他的手腕,他身旁的南沐侍从蹭的抽剑,却瞬时被击倒在地。兀寒甩了甩袖,收回手印。
    南沐侍从爬身而起刚欲作势,被疾云止住。这些只在电光火石之间,并未引起太多关注。
    “此番不只是想来和你叙旧的。”疾云看似酒也醒了大半。“兰若刺杀翼天玄师的事情想必是你有意封锁消息。我便也是来替她告罪,一并谢谢你还念及情谊。”
    我应道:“本非国事,只是身份如是,引起两国纷争,只得百姓受苦而已。”
    “你倒比我更有几分君王的气度。”他笑道:“可知兰若为何能携重兵轻易出入东棣国境。”他瞥了眼不远处的玉婵,低声:“东棣虽国库亏空,小国君可是腰缠万贯。这笔买翼天命的钱怕也不过九牛一毛而已。我此番来与她还有几笔交易,却恕我不能直言了。如此坦诚也算是当作赔礼了吧。”
    我深吸一口气,终是定了神,淡淡道:“是又如何,整个东棣都是国君的。若还有富可敌国者,便是国君的无能了。”
    疾云的嘴角抽了抽,正色道:“我南沐重商,金钱无论归属都是国力,玄师此言怕是过了。”
    “那便是国情的不同了,殿下勿怪才是。”我笑开来:“只是国之纷争,百姓无过。还望共勉。”
    宴席过后,身旁簇拥的群臣一一被兀寒生硬的打发走,这才偷得一丝闲暇。月色下宫阙变得清冷。这才觉察到心中的抽痛。兰若啊兰若,为了给觅剑报仇你竟会抛却尊严而求宿敌玉婵相助,我与他万年的情谊,不敌你这百日的相思。在以为他已魂飞魄散之时,我又为他做过什么?他日落入冥界,我有何颜面去面对那个毒舌果子。
    身上一暖,触目的是麾袍的白羽,这是翼天的那件,心中一动。
    “主上忧心的可是娘娘的私银?”兀寒缩回手,试探的提起。我摇摇头:“方才那殿上,有几人不是一顿便饭就一掷千金的,国难之时方可生财,自古如是。”
    兀寒笑道:“主上拥有的是民心,天下归心才是真正富可敌国。”我微微一震,不禁看了他一眼,像是寻常寒暄:“你在玄师府有几日了。”
    “算上下人时日,也有十年了。”兀寒脸色闪过一丝不自然。我沉吟了下,似是自语:“神隐灭族也有十年了,听闻当时也有些神隐支脉卷入祸事,你可记得?”兀寒忙的应道:“属下当时不过是个孩童。”望见宫门外铺面而来的节日气氛,从怀中摸出一个面具,眨眨眼睛:“主上可想体察下民情?”
    民间的上元节我曾感受过一次,那时是与染枫。如今物是人非,透过面具看到眼前一张张喜悦的面孔,却忽然无所适从。
    凡界之人有如杂草般的生命力,即便是千斤压顶也能蓬勃而出。瘟疫过后的人们依旧挥霍着眼前的安逸。上元本是感恩天地,天地给予的罚难,凡人给了最大限度的宽容。
    兀寒递过来一个木质的人偶,我端详了下才发觉眉心那个印记。“这是...”
    “是主上。”兀寒掩不住的笑意:“传说主上压制瘟疫,因此而封神,才有了这个印记。”
    “玄师娘子,玄师娘子。”一个孩童稚嫩的声音,吵闹着缠着父母要买这个人偶。我一时间无语。
    “佛多为女相,主上恩德如菩萨临世,才有娘子一说。”兀寒这次已经忍不住笑出声来。
    何德何能...你们所敬重的其实是真正的瘟神。兀寒察觉到我的异样,有意无意的欲领路离开人群。
    眼前的一切都令我无法背负,仿佛一道道枷锁愈缠愈紧。“他所承受的比你想象的多的多。”耳畔忽地响起儒墨所言。
    比之又如何?我苦笑。用世人的苦难换取一人相见,又能如何洗刷掉所有的罪孽。便是不眠不休的呕血伏案,都抵不过一个权贵的搜刮民财。这双双期翼的眸子,我没有一丝勇气去面对。却还要浸淫在不属于我的赞美中。不解何为仁何为善,却无法忍受强加于身的伪善。
    胸口一阵紧缩,我奔到河边,不住的干呕。眼前的景物无尽的盘旋。
    “兰耀”声音好像从遥远的地方传来。
    “你可知神隐世子承受的是什么。生于六界却要亲手毁灭,神烙的职责,无法扭转。又有几人生即为罪。”
    比之又如何...
    眼前出现的幻像,一个孩童刚刚学会走路,趔趄着终是扑倒在地,泪目中却看到一只蝴蝶静立在鼻尖,薄薄的飞翼,吹弹可破。伸出小小的手指,蝴蝶乖乖的落下,那是他从冰牢里出来第一次看到的生命。欣喜的举起给那个称为父亲的人看。却只听得一阵风声,蝴蝶残破的身子在脚下爬行。他吓得哇的一声哭出来。父亲冰冷的音:“你不能有任何怜悯之心,踩死它。”不容置疑的语气。刚刚萌生的对生命的感知随着那具小小的尸体腐烂成泥,我的心随之而痛。
    “是你吗。”哽咽的问出来。
    “希望是吗?”那声音无尽苍茫。
    想要睁开双目,却被手指轻轻抚过,已经一片黑暗,是静心咒。
    只听得他轻声说:“如此可以不相见。”
    “对于瞎子的确是容易的。”我挣扎着起身。
    “极是。”他的声音带着笑意:“可惜如今还能看到你这番落魄模样,看来你还不完全是庸医。”
    他的眼睛能看见了吗?我徒然而生的欣喜,只是这一丝欣喜也如刀割一般。紧紧的咬唇,直到有些许湿热溢出。
    搂住的腰身徒地被松开。划过唇角的手指有些颤抖,静默了许久他才道:“又何必如此,罪过从来只能自己强加,世人只求自身的利益,谁会真正在乎你是神亦或是魔。”
    “你都知道了。”如同被触到最深处的疤痕,只是这疤痕被轻易揭掉之时,没有想象中的痛感。
    “兰草戾气没人比我更熟悉。”他笑了笑:“你该庆幸自己有选择的权利,可以背负罪孽一辈子,也可以选择偿还。”
    我扭过头去,拼命的抑制,终是有泪爬出,做不到才是真正的心魔。他不懂,因为他是不可一世的翼天。
    “我懂。”他的声音空灵如同风中摇曳的烛光,转瞬即灭。“在你最初施加戾气之时,我可以阻止。只因为誓取得五行的神职才抛却那些无辜的性命。这罪过本应是我的。”
    “不需要你怜悯。”我苦笑。
    “需要怜悯的不是你。你可以选择救赎苦难,我却不行。我要求得的是更大的苦难。这便是生而有罪。”
    “难得佳人相伴,却要说这些无聊的话题。”他转为轻松的语气,擒住我的手。
    我轻轻挣脱,风划过脸庞,冰冷入骨。他就在我可以触及的地方,这是我无数梦回的情景。可是梦终归只是梦而已。
    “他只要一句话,就可以让你抛却所有吗。”他仰天而笑,那笑声断续直至死一般的寂静。
    “如果...”戛然而止的声音,也许他已经知道答案:“保重。”剜入心口。
    “方才被人群冲散,主上可还安好?”传来兀寒的声音。我挥手除去静心咒,望向兀寒焦急的面容。欲言又止,这不是巧合。兀寒是翼天布下的人,这次可以完全确认了。井井有条的运营,无数次的计谋良策,总让我想起翼天。即便再如何的才学,这般的运筹帷幄,也不是一个囹圄已久的下人可以做到的。
    “没什么,走吧。”
    明月如镜,是否能照见前路,我的亦或是他的。却都罢了,不过终成陌路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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