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平裂碑记

第284章


清河崔氏与崔浩同宗者,无有远近,皆夷灭!」
  崔浩被装在槛车之中,送往城南行刑,一路之上不少痛恨他的人朝他泼洒屎尿,而咽喉被划破的他,只能发出嗷嗷悲呼,什么话也说不出来。
  城南之处,便立着那国史碑,但是国史碑已然化作一片碎石废墟,上面的文字也不留于世,只剩下看过的人私下口耳相传,但这些口语所传的真史,并没有存留在世上,后世修史者也没有记下片言只语。
  崔浩的刑车所经,陆寄风站在人群中冷眼看着他的下场。他在夜访司徒府时,就将那篇译出的狼文重写一份,偷放在崔浩的文稿之下。他知道自己突然来去,又未伤崔浩性命,必会令拓跋焘起疑,拓跋焘自从知道身世之后,疑心就更盛,当他发现那篇狼文,必然会以为崔浩和陆寄风暗中往来勾结,崔浩会把魏国出身写在国史中,令他蒙羞千古。
  但是他毕竟只把疑问放在心里,表面上不动声色,观察着崔浩的所做所为,直到平城南郊的国史碑上,竟然重现了那篇狼文!国史碑是由崔浩全权撰写,他竟把这极大的宗室秘密给宣扬了出去,令天下皆知,怎不教拓跋焘大怒若狂,完全失去理智,非要把崔浩全族杀至一人不留不可。
  那方碑文自然也是冷袖一夜之间以内力刻就,根本就让崔浩连辩解的机会都没有。
  这一切的发展,在陆寄风潜入司徒府,弱水便想通了。但是崔浩根本没想到自己被栽了什么赃,犯了什么罪,为何触怒天威而全族夷灭。
  陆寄风看着囚车上悲惨的崔浩,神情冷静。
  权势倾天,若心魔难制,皆是空虚。陆寄风淡淡一笑,拓跋焘的帝王之威,又会如何,也全不在他心中萦挂了。此地已无他可恋之处,他一路轻装便马,往南而行。
  他登上大船,东流向海,在河口登岸后,便信步往云府而去。
  司空无临走前告诉他,已将迦逻和他刚出世的孩子,都送往建康云府了。在迦逻生下孩子之后,夺走婴孩之人,除了司空无,还会有谁?
  此时的江南,正是春光明媚,杨柳依依。阵阵东风送来花香,令人心醉。
  陆寄风叩路寻来,街道上风光旖旎,处处闻得软侬悦耳的话语声,前方便是那高门巨户,榆叶逸出围墙外,阵阵笑语声也随着轻风,送入陆寄风耳中。
  他没有了功力,只能站在墙外,听着里面那清脆的孩童笑声,那会是他的孩子吗?
  陆寄风伫立良久,才走上前敲了敲门。
  门扉竟未闭锁,他推门而入,走进那深院中,但见两行夹道榆柳间,迦逻正牵着一岁多的幼童玩耍着,转头看见了陆寄风,对他微微一笑。
  榆叶纷飞,陆寄风放开脚步,奔向迦逻,抱起了他们的稚子。高天蔚蓝,似乎也在俯瞰着尘世渺小的他,渺小的芸芸众生。
  (《太平裂碑记》全卷终)
  后记 《太平裂碑记》的历史背景
  〔楚国〕
  作品一出,作者就已死亡。这似乎是不易的真理。作品被呈现在大众面前,一百个读者可能会有两百种看法,作者自己能说的意义,其实很有限。这就跟生小孩一样,孩子落地那一刻,那个生命已非父母所能左右。
  因此对于作品,我也没什么好说,里面的角色有什么想法、他们的观念是对是错,都再也与我无关了。在此只能就这部小说的创作背景,略作一些解说,算是替《太平裂碑记》的内容(还有书页)增加一点厚度。
  这些年来我一直在做编剧,而且还是最常受人嘲笑和不屑的长寿剧编剧。一做十几年,除了实质上的动机,为了谋生以外,喜欢写作也是主因。不管长寿剧有多让人诟病或不齿,其实它还是有种种的现实考虑与规划,才会产生那样的作品。或夸张、或荒诞、或让人痛骂的情节,都是在讨论再三之后产生的结果,观众可以说它极度不合理、重复与老调,但是,人间不就是如此?太阳底下无新鲜事,长寿剧能为广大的观众所接受,也因为它演的就是这些日常之事,但加以挑弄其狗血及夸张的情绪,把再普通不过的爱恨、家事,安排段落起伏并呈现出来。由于它是经过安排的,所以再怎么夸张,其实都还有一定的「合理性」,而且善有善报、恶有恶报,是不变的基调。你可以说它「教坏囝仔大小」,但整体上而言,它毕竟是强调是非对错的,是符合最大公约数的普世价值。
  但人间之事,却根本没有合理性可言!
  就以历史来说,历史上不合理的事情,不可胜数,而且都不合理到了极点,善恶的报酬也让人浩叹,多的是忠烈之士下场悲惨,而奸佞之徒一辈子荣华富贵。捏造史实者受后世景仰,勤苦变革者受万代唾骂。你我都是这历史的一分子,也都生活在这「不合理」的常态之下。就算我们站在历史的制高点,可以轻易地非议古人,但你怎知你所读的历史,有几分真伪?哪个人物不是被史家(或文学家)的私人好恶过誉或过贬?「满街听唱蔡中郎」,便是个警惕。
  小说里魏国司徒崔浩的下场,就是魏史中一桩极不合理、又处处矛盾的公案(但比起太武帝拓跋焘的下场,崔浩的结尾又显得正常了点)。
  崔浩出身于北方第一高门崔氏,诗礼传家,累代簪缨。崔浩及其父崔宏虽然身为汉人,但是在魏国却有一定的地位。起初崔浩并不受重视,被魏国的元老、世家排挤,赋闲在家。直至他接触到天师道的寇谦之。
  寇谦之其实是个儒生,但身在乱世,一个算有良心的读书人就会有那么点想要教化人心的毛病,于是他针对民间信仰,将道教的教义加以修改,起初的动机只是为了让一般人不要愚蠢地遵从法术,或受不肖道士的欺骗。但是要让民间男女听他的,讲什么大道理根本没用,他只好在改革的手段上,加入鬼神之说,并拟定了完善的斋醮科仪。以仪式教化百姓,是最快的捷径。
  寇谦之对道教礼法的修改,使得道教具备了更完整的可操弄性,也是崔浩目前所需要的助力。
  道教是传统汉人的信仰,但除了民间对它消灾祈福的「方法」深信不疑以外,在士人阶级,道教的要义在于它的哲学思想。文化不高,就不会重视哲学观念,只会着重「功能」。崔浩利用了这一点,上书拓跋焘,谎称寇谦之是上天派来帮他平定天下的,并拍马一番,替拓跋焘找了个祖先,说他是黄帝之子、昌意之后,所以有统一南北的正当性。这些话让拓跋焘很是受用,开始重视崔浩与寇谦之。
  虽然崔浩得到重用的手段怪怪的,但他毕竟是个有真材实料的政治动物,对于军机更有过人的眼光与识见。在他的辅佐下,拓跋焘可以说是战无不胜,统一整个北方,终结了魏晋纷纷扰扰十几国的乱象,奠定了南北朝的开端。崔浩的谋略与智能,堪称千古罕见,要列出中国历史上最厉害的谋士,张良、诸葛亮之外,崔浩绝不遑多让。
  这么一个智略绝顶的人,下场却悲惨到了极点,委实令人错愕万分。正史所写崔浩被灭族的原因,一看就是假的,不大可能是事实。没错,历史有「不合理性」,可是也还有个脉络和推理的可能,真伪是可以推敲的。
  历史上说,太武帝拓跋焘要崔浩修国史,并要他「务从实录」,一定要讲真话!但崔浩又不是第一天当官,他怎么可能听不出来,这句「务从实录」是官方说法?唐太宗李世民表面上要官员写起居注时务必写真话,结果一堆写真话的官员都被他给抓去关了,就连日常的起居注都是写假的,国史更不可能写得太真实。
  然后历史上就说,崔浩的智商突然骤降到零点一,不但写了真正的国史,还刻在平城南郊的国史碑上,昭示行人,历历记载了拓跋焘祖先的种种隐私。那里可是通衢要道,每天一大堆人来来往往,拓跋氏的出身背景全都给看光光了。拓跋焘气得跳脚,把崔浩给灭了族,在崔浩伏法之前,还故意让他游街示众,数十个卫士在他头上撒尿,极尽羞辱之能事。
  这段历史荒唐和乱掰到不可思议,崔浩好端端的,怎么会故意去羞辱他的老板?何况他会得到重用,本来就是靠捏造魏国祖先出身,才拍对了马屁,他再白痴也不会傻到去「务从实录」,说他的老板本来是在大鲜卑山抢劫的。崔浩一直在教拓跋焘怎么打宋朝,要说他也想搞「反清复明」这一套,是汉人放在拓跋焘身边的间谍,那就更是梦话连篇了。
  拓跋焘会突然把一个功劳这么大、却又不震主的谋臣(他没有兵权又不是贵族,完全威胁不到拓跋焘)给杀了,还杀得恨得要死,这背后的政争疑云,也非无迹可寻,但那是另一个主题,在此不多阐述,只是要说:历史上写的,完全和崔浩的政治历练与背景矛盾。
  小说中写崔浩是被陆寄风摆了一道,才死得莫名其妙,当然只是小说笔法,真正的历史要推理起来,会比小说更有趣。
  再说回历史与真实人间的不合理性吧!像拓跋焘这样虎视苍生、雄才大略的皇帝,就算不死得轰轰烈烈,好歹也要扯入个政争啦、夺嫡啦什么的,热热闹闹的驾崩,才合理吧?
  《雍正王朝》这部极好看的连续剧里,要是演到:雍正有一天喝水呛到,然后死翘翘了,观众一定会骂翻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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