伤春暮

第4章


  
  然後,她感受到自己被横着搂起,带往舱内,被褥摊晒在外头,舱内只馀草扎的榻垫,粗得扎人肌肤,他搂着她,将她扶在上方,不欲她被扎疼丝毫。
  
  方婉感觉到身侧的男人微微翻了身,默然未语,只是探长了臂微微将自己往他怀内拢靠,她防备尽卸地摊卧在他的怀中,不敌躯体倦脱,沉沉地阖上了眼。
  
  真好……这样的欢愉──已有好久,都不曾有过了。
作家的话:
虽然不知道这篇有多少人在看,不过我自己很喜欢这篇,也希望大家会喜欢。祝
阅安
☆、之八〈寻花〉
  
  遇见他之前,我其实不擅画春。
  试着绘过,然那笔下春景,不是太过衰颓,便是艳丽得──令人嫉妒。
  
  --
  
  黄土道上,一匹骏马轻驰,刨起一径春日尘土,在疾蹄之後飘扬成烟。
  
  马背上一双人影,驾马者一身俐落裤装,握着缰辔的腕臂、夹着马腹的双腿结实有力,在驰骋的律动中发丝飞扬,意气风发。
  
  他腰间,有一双紧搂的纤细雪臂。
  
  身後之人被一袭白色长披风深深覆罩住,连着披风的帽帷阔长及鼻,将帽帷下的容颜掩在一片阴影之中,让人瞧不清模样。
  
  马驰得快时,她便微微拢紧双臂,侧头以额角贴靠在前方那一片宽阔结实的背上。
  
  倏地,男子手腕一扯,马缰一紧,那马侧了方向,拐入一旁岔出的树林小径,马儿缓下疾蹄,顺着悠缓清风,踱穿过这一小片林子。
  
  须臾,一片鲜艳在层层墨绿林荫後由淡转浓,浮映入两人眼眸之中──花繁如海,摇曳成波。
  
  「这里──好美!」一声惊叹自帷帽下窜出。
  
  男子拉停了马,纵身跃下马背,探长双臂仔细扶着女子下马。
  
  她纤足一落地,便将帷帽翻下,露出藏在帽後许久的容颜,面上尽是惊喜。
  
  「你要让我看的,便是这个?」方婉微微偏了头,看向身侧的男子。
  
  「嗯……今早往渡口去时……无意发现的。」她惊喜带笑的眼神,落在自己身上,直勾勾地,让他突地有些赧然,有些心虚。
  
  方婉阅人无数,怎会看不出他那细微的表情,只是噗哧一笑,也不揭穿他。
  
  她虽镇日待在画舫上,少四处溜躂,也不至於傻得看不出,方才来时的路,与渡口压根是两个方向。
  
  然心头却渗出丝丝喜悦,如陌上细细花开。
  
  她随手褪去披风,披挂在马鞍上,往前踏去,野生的花海错落不齐,晴光正盛,清风拂来,将繁花吹成乾净的波泽。
  
  她舒服地敛上眸,微微张了纤细双臂,任那微风自衣袂间温柔拂过。蓦忽间,一双健壮有力的臂膀,自身後箍住她荏弱单薄的身子,她心口蓦地一跳。
  
  他的下颚俯靠在颈窝,一阵幽香窜入他的鼻,分不清楚是地上繁花的,抑或是她身上的。他沉默半晌,以鼻息汲取着这诱人的香味。
  
  两人静静地,站了一会。她站得累了,弯身拢裙,在花丛中坐下,他坐在她身後,让她歪靠着,一双臂依旧环着她,眷恋着将她身子箍在怀里的感觉,舍不得放开。
  
  「你带我来这,不怕错过上京的客船?」方婉倚着他的身子,轻声问。
  
  「如果你愿意跟我走,我便不上京。」他沉了嗓,吐息拂在方婉耳际。
  
  「别傻了。」
  
  「我说真的,我会一辈子对你好。」
  
  「呵,只有年轻小伙子才会对承诺这回事认真。」方婉轻轻嗤出一笑,不把那句话往心里放去。「我不适合你,你终究要去找一个年轻的女孩与你般配。」
  
  「你……几岁了?」他只知她比他大,却不知大上多少。
  
  方婉神秘一笑,侧身探长了身子将唇覆近他的耳,轻轻喃了二字,男子登时瞠了目,看着她。
  
  「唔……你看起来没有实际上那般岁数。」十岁,她竟大了他足足十岁。
  
  「无须镇日操劳,自是老得慢一些,我……很幸运,嫁了户好人家。」素来淡然轻快的方婉,却在话语末尾,突生一抹哀凄。
  
  两人陷入须臾沉默,彷佛触到了那不敢言及的话题。
  
  他早是知晓的,在听见桃儿唤她夫人时。起初,他无有感觉,然自她那抹清灿的笑容逐渐在他心底生根开始,每回听见桃儿唤她夫人,他便多一分迫切,想问她,你的夫呢?
  
  而今,与她这般亲密,他却更不敢问了。
  
  她看起来不似寡居之身,只是偶尔任性、慵懒了,便懒得将那头如瀑黑发挽成妇髻。就如他初见她时,她散着一头微湿的墨发,水珠自她鬓边滑落,添了几分妩媚。才惊慌一眼,不知为何,他却记清了。
  
  沉默半晌,他话锋一转,「帮我画一幅绢好吗?」
  
  「有何不可。你要我画什麽?」她弯了眸,问他。
  
  「就画春吧。」他笑答。那笑容如春日晴光,温暖且耀眼。
  
  「……嗯。」她应着,靠回他身上,却陷入了沉默,未再言语。
  
  「婉儿……」蓦地,他在她耳边轻唤。他曾听过梅姐唤他婉夫人。
  
  方婉身子微微一颤,为这眷恋深浓的一声呼唤摇曳了心神。
  
  她缓缓转过头,看着他,眸里无笑无哀。「你知道,我的全名麽?」
  
  男子摇了摇头,等着她的答案。
  
  方婉──芳晚。
作家的话:

阅安
☆、之九〈荼蘼〉
  
  赠他的那匹绢,
  是我笔下最後一幅春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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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昼夜之交,云霞沾了夕日幽黄,由地平线晕染开来,吞噬淡白天光。平花渡口那片向来红艳的桃林,亦被落日的衰颓折煞了几分艳丽颜色。
  
  方婉捧着竹篮,走在夕阳残照之中,仿如披了一身昏黄轻纱。
  
  因以画舫为家,盥洗不便,每隔几日,她与桃儿便会轮流到梅姐家借用浴间沐浴。
  
  按照惯例跟梅姐打了声招呼,寒暄了几句,她便捧着衣物浴巾进到梅姐家後头的浴间里。梅姐总是算了时刻,先替她烧好水,让她不必被那柴火污了双手。她每回到时,澡桶里的水恰恰是刚好的温度。
  
  她挽了发,泡在桶里,感受那蒸腾烟雾细密贴渗入自己的肌肤,如轻柔的抚触。方婉轻轻撩了水,淋在自己肩臂、锁骨之处,然後轻轻以指尖拂过肌肤。
  
  不知是否错觉,总觉指腹抚过处,较往常要多了几分难以察觉的细腻与滑嫩。就宛如近日,她的心情亦多了几分难以察觉的轻盈欢快。
  
  她向来是淡泊的,以为这样便是一种快乐。後来才知,真正的欢快,是宛如被什麽搔挠着心口,更轻盈、更飘然。这样的感觉,她後来才知。
  
  遇见他之後,才知。
  
  思及他,方婉敛下了眸,止住思绪,不欲多想。然热气蒸腾间,她彷佛又听见,他惯唱的那首调子,恍恍惚惚地徘徊在她的脑海里,兀自成歌。
  
  歌里是一片繁盛春光,与他身上气息那样相衬相合,彷佛他便是那歌中所唱的少年,前途无限,意气风发。
  
  那旋律悠扬上口,以至听了几回,她便记清了。可她偏怕,怕自己记得太清、太牢,太难忘掉。
  
  浴毕,回转平花渡口,在那桃林之外,她远远地便看见,他站在渡口栈板上,正与桃儿说着话。两人身後,是一片残阳斜颓。
  
  他不知说了什麽,桃儿忍俊不禁地掩了嘴笑,笑出颊侧一弯梨涡,可爱娇俏。她的年纪,正如初春之花。
  
  方婉凝视侧着夕阳的两抹人影,突觉有些晕眩,身子颠簸一晃,却攫来他即刻的注意。
  
  他跨大步子,赶紧来到她身侧,「婉──夫人……没事吧?」
  
  方婉赶忙抬手推拒他探来的扶持,转而扶靠住一旁桃木树干,桃儿亦赶紧跟了过来,面上疑惑且担心。
  
  「我没事,大概是浸得太久,晕了头。」她扯出一笑,「桃儿,你快些去吧,再晚些水便要凉了。」
  
  桃儿坚持扶着方婉回到画舫上,担忧地巡视着方婉周身。方婉再三与她保证自己无事,方催促着她去了。
  
  「婉儿,你怎了?」见桃儿走得远了,一声急切地呼唤溢出他唇齿。
  
  「我没事。」方婉对着他,柔柔一笑,掀了帘迳自走入舱内。出来时,手上多了一条画绢。
  
  他站在栈板上,看不清那匹格外素白的绢上绘了什麽。只见她步至矮桌边,撩裙侧坐,转过了头轻声询问:
  
  「题上你的名吧?」
  
  「少游,秦少游。」他如是答。
  
  方婉提毫,在绢上寻了适当角落,书下娟秀的一笔一画。搁下笔,她审视着他的名,再看向她绘上的那株花,突觉有些讽刺。她涩涩扯了嘴角一笑,敛下眸,起身将画绢递给了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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